“我和汪小弟,乃是‘不打不相识’的。”
这马大人性格也颇为豪爽,见汪直处境尴尬,急忙开口为他解围。
这话要从前几日说起。
梅千张从陈钺军营里找到的那两封书信,汪直也一并让人带回了紫禁城,作为证物和那份折子一起呈上。
陈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十多年前的广西湖南一带,曾经有个“采花大盗一剪梅”,喜欢盗窃戏弄官府中人,而且每次作案后,都会留下一副红梅图。
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虽然已经十几年没有再出山犯案,但是至今抓捕他的榜文还贴在广西各个州府的衙门门口没有撤下。
至于这“一剪梅”怎么就从西南到了东北,横跨了整个大明国。并且“重出江湖”后的第一个案子居然是找他下手,陈钺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为了这两封书信,陈钺失魂落魄了好几日,终于在前几天突然想起,西厂的督公还在自己的大营里,自己居然已经怠慢他那么久了。
书信重要,陛下的特使也重要啊。已经丢了一个了,不能两个都丢下。
于是这些日子,陈钺对汪直更加殷勤起来。
只要他自己有空,就亲自带汪直在辽阳城和附近几处的城镇骑马玩乐,喝酒听戏。如果他没空,就会派手下人跟在汪直身边,随时为他导游付账。
为的自然是讨得汪直的开心,让他舒舒服服地出个公差,然后回去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把自己之前在辽东的事情给彻底“熨平”了。
汪直对这一切都是心知肚明,于是也虚与委蛇地与他周旋,好让万达他们抓紧时间打探消息。
前几日里,汪直和梅千张两人照例带着陈钺派来的士兵,褪去官服在城里“吃喝玩乐”,“作威作福”。
那士兵陪同了汪直几天,也狐假虎威起来。居然仗势欺人,吃了饭不给人银子不说,还掀了人家的摊子。
刚巧,正在摊子上用餐的,就是从铁岭那边赶回来,做平民打扮的马文升和他的侍从。
两边人马当场就大打出手。
在混战的时候,梅千张将马大人身上带着的令牌给“摸”了出来。到旁边一看,这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这时候汪直假装“不敌”,带着被打得半死的士兵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他愤愤地回到了辽东大营,告诉陈钺自己在路上被人欺负了。陈钺当场吓得奉上一堆珠宝,为汪直“压惊”,汪直毫不客气,全数收下。
与此同时,梅千张再绕了回去,将摸来的令牌双手奉上。并且按照汪直的吩咐,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这样的‘不打不相识’。”
万达点点头。
“在下也是没有想到。在京城西厂里,还有这样‘妙手空空’的人才。”
马文升指站在汪直身后的梅千张笑道,“想必之前在辽东大营里,那场满城风雨的失窃案,也是这位兄台所为吧?就是不知道为何你要托名给那个‘一剪梅’呢?江湖中现在知道此人名号的,可不多了。”
虽然带面具,不过梅千张还是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当然,这如果事关西厂机密,就当我没有问过吧。”
马文升大而化之地笑道。
“马大人,实不相瞒,我等就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辽东打探此次战事的。马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等的身份,那我们也就不绕弯子了,希望马大人能够据实相告。”
万达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马文升见万达快人快语,眼神清澈,全不似京中谣传的那样猥琐下流,于是也放下了之前对他的些许成见。
“本官这段时间,都在奉集堡那边整饬边务……”
“是为了年初的那场仗么?”
万达问道。
“正是。”
马文升点了点头。
“奉集堡那边如今怎样,损失的惨重么?”
“女真人趁新年入侵,我方毫无准备,不但百姓损失严重,就连官衙的存粮和刚收上来还未来得及押解进京的库银都被抢光了。奉集堡、铁岭卫损失惨重,想要恢复元气,恐怕至少还需要一年半载。而且卫所的兵士也几乎被屠戮殆尽,为了防止战事反扑,还要从辽阳,乃至固原调集人马来,重新再做布置。”
闻道马侍郎此言,众人内心都感到异常沉重。
“本官这段时间,都为了重整旗鼓而四下奔忙。说起来,从战后到现在,还是头一回回辽阳城呢。”
“马大人劳苦功高,请受万某一拜。”
万达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这位一把年纪还奔走在前线的老将深深作揖。
杨休羡,高会等武将自不必说,就连邱子晋也是满脸敬佩,一起对马文升行礼。
再反观那个挑起了战事,图谋了军功的陈钺今日的所作所为,更是高下立见,让人鄙夷。
“马大人,下官还有一些疑问,希望大人不吝赐教。”
杨休羡对马文升拱了拱手。
其实锦衣卫身负皇命,对上多大的官都不用如此谦卑。但是马大人的人格品性都让杨休羡叹服,所以自然也恭敬以对。
“据下官所知,在去年年底的时候,陈钺就上书给陛下,请求朝廷对辽东大肆举兵。其中也提及他已然在辽阳做好了准备,贴出安民告示和募兵启事,谈及辽东卫所都是秣马厉兵,只等朝廷一声令下,就能重现‘丁亥之役’。既然如此,哪怕是我军忙于过年,奉集堡那边,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准备吧。”
听到杨休羡此问,马文升连连点头,赞叹他眼光老辣。
“如果本官说,其实辽阳城压根什么准备都没有做呢?”
他冷笑了一声,幽幽地说道,“如果本官还说,那段时间里,陈大人他压根就不在辽阳城呢?”
“什么?难道他这是故意欺骗陛下,欺瞒整个朝廷的意思么?”
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都没准备,就敢大胆子让朝廷以举国之力发兵北上,这可不是什么杀良冒功,勾结宦官这般的小罪名了。
这陈钺是胆子肥到拿整个大明朝来开玩笑,是要动摇国本啊!
“这陈钺……真是胆大包天啊。”
万达过了好久才平复心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
幸好,幸好,陛下当时把折子留中了。
哪怕之后发生了奉集堡的战事,和之后对女贞的反攻胜果也没有轻易动摇朱见深的决定。
“除了这点,下官还听说。大人与陈大人两位不和之事,边关将士尽知,很是打击此地官兵的士气。这辽东大营,为此居然还分成了‘马’、‘陈’两派,互不相让,可有此事?”
杨休羡的问题不可谓不尖锐。
不过马文升却没有露出丝毫被冒犯的表情,甚至看杨休羡的眼神还非常地欣赏。
“我之前因为陈大人强迫士兵买马赎罪之事,与他多次发生争执,还上书参了他一本。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是怨恨已经结下……将帅不和,连累军机,马某……责无旁贷啊。”
马文升惭愧地将头转到一边,叹了口气说道。
“正月里的战事发生后,我与陈大人更是不断发生龃龉。为了稳定军心,我干脆避其锋芒,前往铁岭那边整饬军务,避开这是非之地,先把重振防务作为重中之重。”
众人听了不住地点头,赞叹马大人识大体,以大明国事为重。
“其实,这仗到底如何打起来的,说实话,本官也不是非常清楚。但是有一点,绝对和散赤哈有关。毕竟,他们是打为散赤哈的侄子报仇的名义,前来犯边的。”
马文升最后说道。
“报仇?也就是说那个产察死了。”
邱子晋杏眼微张。
这事儿陈钺在战报上压根没提过啊。
他们之前还想去海西女真的部落那边寻找这个人呢,没想到居然已经死了。
“看来我们,是不得不去一趟铁岭卫了。不然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结果。”
万达说道。
“几位且放心地去。本官今日在辽阳大营办完事后,很快也会返回铁岭。到时候万一出事,也可以和几位互相呼应。”
马文升说道。
众人约定了之后在铁岭的联络方式和碰面的时间,趁陈钺可能起疑心之前,汪直和梅千张在外头装腔作势地逛了一圈,又回到了辽东大营。
陈钺也不是个傻子,知道那天在街上和汪直起冲突的人居然是突然杀回辽阳大营的马侍郎后,害怕他们之间有所交集,暗地里向汪直几次打探。
汪直自然是顺他的心思,说那个马大人简直就是个粗人莽夫,见到他西厂提督,非但不上前迎奉,居然还对他如此无礼。
等他回了京城,一定要好好在陛下面前说说。把这个姓马的给调离辽阳,最好发配到什么穷乡僻壤去。
这一番话说得陈钺心花怒放,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看来这汪直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专门来边关作威作福了。至少那两封信的事情,应该和这个草包太监无关。
“既然这边事杂家都打听得差不多了,我也要准备准备回去复命了。”
汪直对陈钺笑道。
“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走,小的亲自牵马,送您入山海关啊。”
“三天之后,一早出发。”
汪直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明史卷七十》
第112章 陈十三刀
三天之后,一个煊赫的队伍从辽阳城东门出发,往山海关方向开拔而去。
汪直此去除了梅千张,还带走了半数马队的人员,以充排场。
陈钺看到这些精干的练家子,知道他们不是西厂番子,就是陛下派给这个心腹太监调遣的锦衣卫,对待汪直的态度也越发恭敬起来。
为了显示出西厂督公亲临的威赫,陈钺做主,以半个辽阳城军营为仪仗队,所有的官兵皆披挂戎装,送行的大帐从城门口一路蔓延百里,直达草原。
“汪公公,不知道小的布置的这一切,您还满意么?”
陈钺居然当真在汪直所乘坐的豪华马车的车辕前,挥动马鞭,充作车夫。
卑躬屈膝地亲自为他驱车,沿途护送。
汪直撩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外头连绵不绝的队伍,状做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有点意思了。”
为了给他送行,半个辽阳城的兵力都出动了。这时候若是有人突然奇袭,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就拿下整个城池?
这陈钺真是了得啊……
汪直眯了迷眼睛,暗骂此人荒唐。
“只可惜,这副仪驾再好,最远也只能到达山海关。若是能够一路伴杂家回到京城,那才叫‘衣锦还乡’呢……哎,是杂家想多了,我哪里有这种福分啊?”
汪直学着宫里那些个势利眼老宦官说话的语气,将一个耀武扬威,好大喜功的厂公演得惟妙惟肖。
他看着自己翘起来的兰花指,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有点恶心过头呐……
不过这表情落在陈钺眼里,马上就理解成了汪直贪心不足,对于他的安排并非全然的满意的表态了。
“公公,小的碍于职责,有军务在身,不能离开辽阳大营太远。把公公送到山海关,已经是极限了。不过我虽然不能陪伴公公入京,但是军中兄弟们奉上的那些个‘心意’,还是可以一路跟随的。”
汪直回头,看了看马车后面那装满了七八俩货车的“孝敬”,微微一笑,“要论懂事还是陈大人懂事。本官今天回京,那个马大人居然连送都不来送送,此人真的是一言难尽……”
“是,太不懂事了。”
陈钺火上浇油道。
另一边,早在汪直他们的车队出关之前的一个时辰,带着皮帽,穿着毛衣,做女真人打扮的万达等人,和同样一身毛绒绒,穿的好似一个小狼崽子的阿澜,从北边的城门出发,踏上了前往铁岭卫的路程。
在前头为他们引路的,自然是阿吉噶的弟弟拓津。
为了这一天,他可是准备多时了。
万掌柜亲自对他说,虽然他们这次带来的货物,都差不多和阿吉噶交易完毕了。
不过他们在广宁有一个商号,那边还存着不少好东西。
拓津和看守城门的一个士兵颇有些交情,据说万掌柜刚入城的时候,在接受盘问的时候透露过,他之前跑的是广宁的商路,这么一说果然对起来了。
万掌柜向他保证,等天彻底热起来,冰雪消融之后,他还会带着商队回来。
到时候南方的春茶也上来了,各种特产都会顺着大运河北上。带来的好东西比起现在,只多不少。
甚至各地入京进贡的贡品,他也有路子从宫里弄出来些,届时都会带到辽阳来继续交易。
到时候,就算是以阿吉噶的胃口,也吃不下那么多好货。
万达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如果这次的铁岭之行能够让他满意的话,他可以带着拓津一块发财。
只要有了钱,搭上了大明国的商路,即便阿吉噶是族长又如何?族里那些老东西拿了他的好处,难道还不会为他说话么?
要知道,他和阿吉噶的父亲可是同一个人,他也有资格竞争族长之位的……只要阿吉噶的那几个小崽子都死了的话。
一想到这里,拓津就兴奋的热血沸腾。
“万掌柜,今天天气好着呢。你看着蓝盈盈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