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一个佣人匆匆从那里走了出来,到了傅夫人面前,恭敬地说道:“夫人,我手笨,打翻了水,正好翻在他的床上。偏巧烘干机坏了,这可怎么办。”
傅夫人道:“是呀,这可怎么办。烘干机坏的真不是时候。”说罢,转身就走了。
原主好奇,过了一会儿偷偷过去看。就看到那个简陋的房子里,床上被褥果然是湿的,而一个少年人抱着膝盖,在角落里。他的肤色极白,像是没怎么见过太阳,就直接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壁。
感受到了什么,少年睁眼,原主正对上了一对幽深似海的眸子,又深又冷,甚至让他有种错觉,好像时间淌进去都会凝固。
原主被那眼神震慑得抖了两下,最后骂了几句,却又胆怯地跑掉。
这时是早春,第二段记忆,已是夏季。
原主去找傅辞轻,奈何对方根本闭门不见,原主只好生着闷气,坐在别墅后面的小花园里喝茶。
傅夫人一向待叶琢很好,这时还专门有个佣人跟在他旁边。
过了会儿,他听到了什么声音。花园后面是一小块人工林,他往其中走了几步,就看到了傅熠炀。
那人比起上一次见面,瘦得厉害了,看着他的眼神里都透着股狠劲儿。
原主曾去看过地下斗兽场,那人就有着野兽的眼神,好像随时想要扑过来,从他身上撕下一块肉。
原主被那目光激得一凛,后退一步。明明是夏天,他觉得冷。
傅熠炀没再理他。他正在……吃树叶。他靠着树,似乎有些站立不住,但是仍然站着,拽树上的叶子,几片,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
“这是在做什么?疯了吗?”原主讶异道。
佣人就陪着笑说:“大概是喜欢吃这个。饭不吃,营养剂也不吃,就吃这个呢。”
原主啧了一声:“还真是偏远星球养出来的啊,还有这种怪癖。”
懒得再看,转身走了。
第三段记忆,是一个……黑夜。
原主和傅夫人并肩站在一起,他们就站在傅熠炀那个房间里,看着不远处,傅熠炀充满痛苦地死死抓住了自己的心口,上衣都被他抓烂了,皮肤上尽是血痕,他在地上翻滚着,嘴里是痛苦的吼叫声,咳了几声,身上到处都是血,状若疯癫,状如野兽。
周围到处都是血腥味。
“这……这是……”原主说,忍不住轻轻后退。
“精神力领域被毁掉,就是这样的。第一天他就撑不住,以后可怎么办。想凭精神力进傅家,代价也要他付得起。”傅夫人平淡地说,眼神中却透出了快意,好像废掉了一个人,是一件太普通不过、甚至值得她高兴的事。“小琢,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也看到他的状况了,3S级别的精神力又怎么样,他不可能再用精神力压制你。”
“可是……阿姨,我没想好。结婚这个事……我只想和辞轻哥结婚的。”原主仍然犹豫。
傅夫人眼中闪过讥诮和嘲讽,只是原主没注意到。
傅夫人继续道:“小琢,你别怪阿姨心狠,只是他一个私生子,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现在他都敢和辞轻来争,以后还不定怎么样呢。辞轻是个好孩子,光明正大的,阿姨可是怕有人背地里使阴招数。”
“他活不久的,小琢,你现在和他结婚,才有机会搞清楚他的秘密到底是怎么回事。无非是一道鞭子一块糖,这野种像狗一样,给口吃的,什么套不出来。”
“我们都是为了辞轻啊。等他死了呢,阿姨很欢迎你嫁进傅家。”傅夫人最后这样说。
听到这话,原主心中一喜,他终于下定决心,狠狠点了点头:“嗯!明天我就和我爸妈说!”
“看着点他的精神力领域,别让他恢复,否则你就压制不住他了。”傅夫人道。
“放心,阿姨。我的精神力可是S级,等回去我那里,我就把他毁得再彻底一点。”原主说。
他们就这么简单几句话,还是在傅熠炀的所有的痛苦里,主宰着傅熠炀的命运,交代了傅熠炀的下场。
记忆逐渐淡去了。
叶琢透过这记忆,最后去看了一眼傅熠炀的眼睛。
那眼睛里是灰色的,是坍塌的,里面只剩下一片被摧毁得彻底的废墟。
那人看起来,好像恨不得自己下一秒就死去。
叶琢甚至迟迟没有办法从那记忆中走出来。
他的脑海中已经是乱成一团。
他的鼻子是酸的,喉咙也堵住了,眼睛都变得模糊。“傅熠炀。”他叫道,声音已是哑掉。
第20章
从来没有这般过。叶琢只觉得有一种很难熬很难熬的情绪,在他的胸口间烦闷地四处乱撞着,挣扎着想找到出口,却始终找不到。
让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想伤害别人,想砸东西,想大声地喊叫出声,想用精神力去撕开些什么。
这是自存在开始,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现在,叶琢不再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他穿成了一个人类,他有人类的感觉,他知道饿是怎样,冷是怎样,疼是怎样,痛苦是怎样。
他知道坐在角落里睡久了会让手脚酸麻,他知道饿的时候胃纠结在一起的感觉是多么难受,他知道了能让傅熠炀翻滚着甚至叫出声来,那疼该是有多痛苦。
他未曾真的感受到,但是他知道了。
“傅熠炀。”他开口道,声音已经哑掉。
傅熠炀坐在角落里,就抬起眼睛看他,说:“嗯。”
“你……”这一次,眼睛都突然变得酸痛起来。他要哭了吗?可是他从来不曾哭过。他不知道。
叶琢说:“我读了一些之前那个叶琢的记忆。我,我知道你的精神力领域是谁伤的了。”
“我知道你过去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了。”
这次,傅熠炀迟缓了几分钟,说:“嗯。”
“我要杀了她,傅熠炀,我要帮你报仇,她太过分了,她怎么可以这样,还有傅辞轻,还有傅晟明,还有别人,我要杀掉他们——”叶琢混乱地说着,几是前言不搭后语。
“不要。”傅熠炀道。“我不需要你做这种事。”他一字一字地说,甚至又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我不需要你做这种事。”
“傅熠炀。”叶琢说。他叫这个名字,像是在风浪里,紧紧地抓住船帆的绳子。
他太难过了。就好像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能减缓些什么。
再开口时,已经带了哭腔。他问道:
“傅熠炀,你明明在傅家过得不好,为什么不和别人说?”
“你为什么要留在傅家……你为什么不走?”
“在傅家的时候,他们不给你吃的吗?”
“你为什么不吃热的饭菜?”
“你为什么就一直坐在角落里睡觉?”
“傅熠炀,你……你是不是很疼?”
问到最后一句时,声音已哽咽得再说不出什么。
叶琢一向没心没肺,这是别人的事,可是第一次,叶琢因为别人的事,觉得如此难过,难过到就要掉下泪来。
傅熠炀看着他。
房间不大,他们不过数米之隔,可是叶琢眼睛模糊了,他看不清傅熠炀的表情。
他只知道,傅熠炀的眼神极深,像是他父神宫殿后面的那一方寒潭,父神说,那滩水直通往深渊之地。
傅熠炀缓缓开口:“我可以告诉你。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
“叶琢,你要拿什么来交换?”
交换?他要……拿什么来换呢?
叶琢说:“你想要什么?”
他有的好多好多。在这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傅熠炀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不是交换,不是施舍,他就只是,他想给出点什么,只要那是傅熠炀想要的。
傅熠炀看着他,半晌却又敛下眼:“先欠着。等我想到的。至于你问的问题……”
“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因为我知道和谁说都没有用。”
“为什么要留在傅家,因为方雨之从前逼我答应她,我要在傅家至少待满五年。她做梦都想我能被认回傅家,逼我发过毒誓。”
“为什么不走,因为傅晟明打断了我一条腿。”
“他们给我吃的,但是我吃别人碰过的饭会吐。他们发现了这点,更逼着我吃,就想看我饿极了的时候,会不会连自己的呕吐物都会再吃下去。”
“我吃别人碰过的饭会吐,因为方雨之曾经给我下毒,她想让我死。可是后来她又后悔了,她给我灌药,我一遍一遍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那之后,我就不能再吃别人碰过的东西。”
“我不吃热食,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热食,方雨之只给我吃冷的。8岁之前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食物都是冷的。”
“我不睡床,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没睡过床。方雨之从前把我关在衣柜里,我就在她房间的衣柜里长到了七岁。我每天就靠坐在衣柜里睡着,我曾经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至于疼不疼……已经不疼了。”
傅熠炀越说越快,声音却低沉冷淡,好像他只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好像那些言语间述说的极度残忍的过去,那些痛苦的细节,根本和他毫无关系,也牵扯不出他的任何的情感。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地,无动于衷地挖出那些血肉模糊的过去,让它们都摊开在空气中,摊开在叶琢面前。
脑海中尽是撕扯、鸣叫的杂乱之声,还有方雨之发疯一样地尖叫,他继续听而不闻地说下去。
最后想到了什么,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个自叶琢认识他以来,他最接近“笑”的一个表情。
他说:“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方雨之是生我的那个女人。现在,她已经死了。可是她死了也不放过我。现在她正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她说,我要在傅家待满五年,否则她就会永远锁死那个衣柜的门,让我永远待在里面。”
他这样说,就好像,这真的是什么好笑的事。
叶琢好像被钉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半晌他迟疑地伸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摸到脸上眼泪凝结成了一片一片。
他是神明,他原本不该掉眼泪的。他从来不曾掉过泪。
可是他现在很痛苦,很难过。他坐在这里,就像个真正的人类,看着这些情感如潮水一般淹没他,他在水里起起伏伏,他控制不住。
“你现在知道这些答案了。”傅熠炀说。
他走上前去,轻轻伸出手,擦掉了叶琢脸上的眼泪。“不要哭了。”他说。“这没什么。”
这并不是没什么。这从来都不该是没什么。
叶琢倾身上前,他的手臂环着傅熠炀,给了他一个拥抱。
房间被阳光铺满了。
看着房间里阳光下挑动的那些细小灰尘,叶琢想,我好难过啊,我喉咙都痛了,我没办法唱歌给你听了。
那个晚上,叶琢睡得不好,他似乎成了某个人,有人对他说话,有人在他跟前跑来跑去,他似乎要做某件事,可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他似乎竭尽全力地想要达成什么目标,然而他总是做不到。
醒来之后,他和666描述许久,666告诉他,你是做梦了。
叶琢恍然却又迷惑:这就是人类的梦吗?
第一次体验,一点也不美好。
.
叶琢和傅夫人约了下午见面。
傅夫人专门找了他周末没有课的一天,碰面的地点也是她选的,还派了车来接他。
临出发前,光脑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叶琢看了一眼,是来自郁星南的: “叶小琢,我想和你聊下傅辞轻他妈妈的事。”
30分钟之后,叶琢到了和傅夫人约定的地方。
那是一家很高级餐厅,卖点是使用了负电子干扰设备,可以干扰录音录像程序的运行。
傅夫人倒是足够谨慎。
她已经在包间里了,一见叶琢,就露出了温和慈爱的笑容:“小琢,阿姨很想你呢。你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呀。阿姨还看过了你的视频,没想到,你唱歌居然这么好听呀,我们小琢果然和辞轻最般配了。不过,那是……科学院新研究出来的什么发明吗?”
看着她的笑容,叶琢只觉得恶心。他很难想象,人类的外表可以维持如此地光鲜亮丽,内里却腐烂成那种恶心的程度。
可是他答应了傅熠炀了。他答应了,对这个女人,自己什么都不会做。
“机密。”叶琢说,“你找我什么事?”
傅夫人心中惊异,她和叶琢也就一个月不见,怎么会变化这么大?现在这个人身上,她几乎看不到过去的那个叶琢的影子了。
她对叶琢从来都是利用的,这个人脑子蠢又冲动,被几句话引导,就能当她的枪。
但是现在,她隐约地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失控了。
她脸上还是那副笑吟吟的:“小琢,这是真的跟阿姨生气了?阿姨知道你不高兴,辞轻最近和郁星南那个小子是走得近,那又能怎么样,阿姨一直属意你,这点永远不会变。”
“哦?真的吗?”叶琢用光了自己全部的演技,故作惊喜道。
“自然是。”傅夫人一听叶琢这话,就放心了大半——果然还是因为郁星南在发小孩子脾气。祭出了傅辞轻,也就听话了。她本是有些担心的,现在倒是心定下来。
她话锋一转,问道:“小琢,那个杂种是怎么回事?你套到他的话了吗?”
又冷哼了一声:“像他那种人,就应该待在阴沟里,才能不去妄想他不该得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