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两世已经够辛苦,他并不想知道更久远的事,可看安宁的目光,似乎跟现在的自己有关。
“我?”
“是的。先生必然是不记得了。”安宁笑答:“当年先生入轮回,又怕沦为庸庸路人,历经人世艰辛。正赶上我和归期去先生的所在之地,那时我手中恰好有一块木精,就送给了先生,同入轮回。”
“你的意思是.曲沉舟抚着胸口,对自己的猜测惊诧莫名,甚至不敢问出口。
他之前还一度怀疑过安宁是否可信,可与他们相比,对方具有压倒性的力量,却态度坦诚,毫无索取。
更何况,虽然听起来天马行空,安宁所说的每一件事却隐隐将许多不解之处串在一起。
柳重明替他问出来:“你是说沉舟生来也带着一块木精?”
“是的,”安宁微笑回答:“先生说过,这样一来,也许能保存些许生灵之力。我曾问过,能否有朝一日重逢,先生说这双眼睛总是不会变的。我想,我应该不会找错人。”
“难怪!”柳重明脱口而出。
“怎么?”
“我是说,难怪那棵阴木费尽力气,挪了一夜,非要找到我们。有没有关系?”
安宁点头:“木精罕见,听公子之前的描述,它的力量并不强,似乎是刚成形没多久,自然不可能不垂涎。”
见曲沉舟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招呼晏归期退了出去,将安静留给两人。
曲沉舟不说话,柳重明便只耐心地为他布菜,在京里太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太久没有安安稳稳地吃一顿饭,这样的机会变得无比珍贵。
“重明……”
他听到小狐狸素来镇定的声音里有些发颤,放下筷子,将一只手拢在掌心里:“别怕。”
曲沉舟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手指在他的掌心不安地蜷曲,轻声说:“山里那些人……不能留……不能让怀王知道我们……”
“我知道,柳重明安慰:“你还没醒的时候,我就已经跟安宁说过了,安宁说有他们去处理,那些人出不了山。”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去石矛县,好不好?有安宁他们两个人跟着可以先不惊动衙门,去查查之前出事的那户人家。”
他们来定陵丘之前就已经说过,在柳清颜出事前后,石矛县有户人家突然失踪,至今都没有找到。
曲沉舟六神无主地嗯了几声,垂下眼眸。
柳重明的手顺了顺手中的乌发:“沉舟,你是不是想说原来我真的是妖怪?”
他看到曲沉舟飞快抬眼,又避开对视,有些揪心。
小狐狸心中纵然有万般算计,却只看得清别人,无法参得透、容得下自己,也难怪总舍得孤注一掷,不把自己当回事。
“沉舟,你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你是你自己你的一生独一无二,无可媲美。”
柳重明向前倾身,触到温热的唇边。
“安宁说,你和我曾经是同类,我们已经找了对方许多许多年。你如果是妖怪,我也是一样。”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不论你是什么,你都值得被爱护,如果你不会,我愿意生生世世爱护你。”
他终于得到了回应,由浅入深地,被揽在怀里的人从不安慌乱到慢慢被抚慰下来。
“沉舟,你是我的神明。”
第192章 鸳鸯
算算日子,已经离京有不短的时间了。
虽然三人都劝曲沉舟再养几天病,可他心里记挂着事,始终睡不安稳其他人也只能顺着他的意思。
好在有安宁两人同行,汤药水食都准备充分,还寻了马匹来,护送他们前往石矛县。
只是曲沉舟还有些虚软,无法独自骑马,又不好意思在两人面前坐在柳重明怀里,便只坐在后面,揽住柳重明的腰。
“沉舟,我昨晚想了很久,”柳重明一手握住单薄的手腕,单手掌着缰绳,侧过脸地对他说话:“你之前说的“转机一直含糊不清也许是因为不止一件转机。”
曲沉舟用头轻轻抵着他的后背,温暖结实还挡风舒服得不想说话,将他的手捏了两下,示意他继续讲。
“拿到木精,皇上那边就有了交代,你想好要皇上赏赐你什么了吗?”
“你别闹,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先稳住皇上是要紧。”
曲沉舟闭着眼,一侧听着自耳边刮过的风声,一侧听着有力又真实的心跳声。
他知道现在不该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柳重明说的几重转机他甚至能想到更多……
除了木精,这一趟去石矛县,也许也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丁乐康身死,统领金吾卫的位置便空出来,不光对怀王是个打击,也是他们的机会。
安宁送他的那只蝴蝶还安静地躺在怀里。
“先生收好。”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木头做的蝴蝶也能飞舞,哪怕亲眼见到,一时也以为在做梦。
“先生,偃师们极少与外界往来,也不便破坏外界的均衡规律,所以只能帮助先生一次。开山劈水,攻城略地,我们都可以做到,但切记,只得一次。”
曲沉舟以手指轻轻按着那蝴蝶,虽然只有一次机会,但安宁身后的六千偃师,足以消除他的心头大患。
除此之外,他更知道,此时在京城里,已无活路的太后拼着鱼死网破,已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也许一切都是他们的转机。
又或者,这个转机,说的是他与重明之间。
一念及此,他便忍不住想,若是有一天,那个自由行走于天地的愿望能够实现。
那点感动还没涌上来,柳重明突然抬手勒马,他猝不及防地,整个人贴在柳重明身上,抱个满怀。
“什么事?”
柳重明不回答,怕他掉下去似的捏紧他的双手,一夹马肚,没跑上多远,速度骤减,他又一次身不由己扑过去,额头撞在后背上。
“柳重明!”
他终于发现被耍弄,又羞又恼,却手脚发软,连掐人的力气都没有。
“坐到前面来好不好。”
柳重明大笑一声,口中虽然问着,却不等人回答,就倏地扭身,手臂向后一捞,将他抱去胸前,揽在怀里。
“沉舟,等一切尘埃落定,山南水北,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不待他开口说什么,一个吻落在额头,好像不过是颠簸中的触碰。
“如果你想要自由,我也愿意等,直到你回来。”
许是马匹的颠簸消耗力气,曲沉舟歪着头,原本蜷曲着的手慢慢伸展,在柳重明的腰后拢在一起。
耳旁的心跳更快,他听了片刻,轻声问:“你在害怕?”
柳重明低头向怀里看一眼,习惯性逞强的话变成了坦诚:“对,我害怕,也期待。”
害怕去想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期待能找到一点转机。
哥哥的名字曾经是他的禁忌,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克制着自己这样冷静。也许只有这样的他,父亲才放心让他放手去做任何事。
虽然隶属于石矛县管辖,可这里除了镇上热闹,其他地方人少地广,几里路内就那么几户人家是常有的事。
即使没带着地图,那户人家的位置也早就烂熟于心。
他们在官道上下马,沿着山坡向南走,能隐约看到曾经存在过的土路的痕迹,只是太久没有人走,已经长满了杂草。
向前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被草丛掩映的木门和屋顶便看得很清楚了。
院里的土地都是翻过的细土,虽然也有野草,却不至于像外面一样无处落脚。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院落,左右共七间,前后两个院子,青砖瓦房,看起来算是生活富足。
从布局痕迹来看,曾经养了些鸡鸭,有几间是家里人自用,有两间屋内空旷,但墙上有钉子钉过的痕迹,看高度该是曾悬挂字画,似乎是书房。
柳重明走在前面,扯开被苔藓卡住的木门,向里面张望一下。
“什么都没有。”
的确是什么都没有,明明是住过人的地方,家用器物衣服被褥,甚至包括院里应该堆积的柴薪农具,全都没有。
这院子仿佛是刚刚建好,却并没有人住进来过一样。
安宁说帮他们四处看看,带着晏归期出门去了。
曲沉舟在水井旁坐下,看一眼已经干涸的井眼:“桶还在,他们也有细枝末节的地方没来得及清理。”
桶上系的绳子已经朽了,柳重明捞了一把,下面的桶陷在湿软的井泥里,稍一用力,井绳就断开了。
“沉舟,在发现这里之后,我和我爹反复考量很久,确定哥哥当年应该就是走到这里,发生了变故。”
“极有可能是他路过时意外见到了慕景延,而慕景延要带走周怀山,是见不得光的事,无论哥哥是不是真的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慕景延也不会担这个风险。”
他也在井台上坐下,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指尖掐着皮肉,让自己冷静下来。
“从这里到定陵丘,快马过去甚至用不了一夜。”
“慕景延害怕有人按图索骥找到这里,所以无论是哥哥被追赶到定陵丘附近遇害,还是遇害之后运去定陵丘,都是他故布迷雾。”
“可惜当年审讯那些盗匪的时候,我们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了定陵丘那边。”
他克制着吁出一口气。
一只手钻到他掌心里,不让他继续掐自己。
他紧紧攥住,像是在狂风里抓住了一根稳稳的石柱一样,踏实安稳下来。
“那几个人是怎么死的?”曲沉舟问。
“盗匪吗?我当时就是怕有人在背后生事,还专门提去别院里,可惜……”
柳重明为从前的自己羞愧。
可惜还是没有守住,他那时年纪小,甚至还以为是自己下手太重,直到如今渐渐醒悟过来,才明白—是怀王灭了口。
曲沉舟的手握紧。
“这里必然发生过打斗,虽然不排除东西是四邻拿走的,但清理得这么干净,我猜测是因为许多东西上沾染了血迹和划痕。”
“我刚刚拜托安宁他们去后山里看看,东西他们带不走,顶多扔在山沟里。”
柳重明轻轻嗯了一声。
身边的所有人都在尽最大努力地帮助他,可是所有人也都知道,即使他亲自来到这里,亲眼看到哥哥出事的地方,又能如何?
怀王做事谨慎,怎么可能留下什么漏洞给他们?
好在过了没多久,安宁两人没有空手而归,也亏得晏归期在,否则没有人能从峭壁下带了东西上来。
带了血迹和兵刃划痕的用器已经确认无误,可他们带回来的,是五具枯骨,一大四小。
即便不是仵作,也能从衣服上看出这几人的性别和年龄。
“依着石矛县中记载的户籍黄册,周怀山化名秦华娶妻张氏。”柳重明不死心似的,用帕子裹了手,去翻动尸骨。
那妇人的肋骨上还带着刀伤,可以想象当初如何一刀穿胸。
“育有四子,十七岁,十四岁,十岁,五岁。”
他的脚步慢慢走过四具身形渐小的骨骼,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来之前究竟在期待什么。
也许是因为这一路上虽有惊险,却能屡次化险为夷,给他带来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希望老天保佑,希望慕景延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给他留下点什么可用的人。
到底还是奢望。
他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不想让失望看起来太明显,只笑笑:“去镇子上吧,好好歇歇。”
石矛县最热闹的镇子也并不大。
在这里落下脚后,出京这一趟的行程也差不多算是走到头,该回去复命了。
接下来只需要让本地县令知会定陵丘州府,过来接人,就万无一失。
柳重明与安宁两人告别,去客栈里开了一间房,让小二送了沐浴的热水上来,才跌坐在床边的圈椅里。
窗外的街道上虽算不上车水马龙,来往也常有行人。
他看了两眼,只觉得心头烦躁,往怀里摸了东西出来,听到围屏后面的水只撩了两下,声音便停了。
“沉舟,在想什么?”
里面的人浇了一瓢水,才慢慢开口:“一直忘了问,周怀山从前对你说了什么?”
柳重明遽然起身,再无心去烦恼别的。
对于他的骤然闯入,曲沉舟像是没有看见似的,垂眸看着桶沿,又问:“三福……对你说过什么?”
那是他们从前的结,这也是曲沉舟第一次主动说起。
柳重明在浴桶边蹲下,目光让人无处可躲。
“他什么都说了,”他恨声说:“说你是个小骗子……”
“如果骗你的人是他呢!”曲沉舟忽然发怒,一瓢水迎头浇下来。
“如果是他骗你呢!你就真的跳他的陷阱了是吗?!他区区几句话,就让你寻了死路!你费尽心思登上宝座,就这么点出息吗!”
水珠顺着额发流过眉睫鼻梁,柳重明的目光穿过水滴看着他。
“我从来都不稀罕那个位置,你知道我是为了谁。”
曲沉舟激烈起伏的呼吸一滞,侧过脸去。
“沉舟,这些日子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从过去到现在,我一直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你让我爱你,我就只能把心掏出来给你。你让我恨你,我就不能不恨你到极致。你太熟悉我,我在你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