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时候……
死神已经扼住了那些人的喉咙。
这位向来以好脾气面孔示人的君王难得的一次雷霆震怒。
其代价竟然是两百多条人命。
杀人也是个力气活儿啊。
好几个刽子手连续加班数日,才将这些人全部杀死。
而且,由于尸体太多的缘故,死人们甚至不能拥有一个独自的墓地。
收尸人在城外给他们挖了一个公共大坑,也没什么棺木,只将尸体往里一扔,草草掩埋了。
埋得不深,一些食腐的鸟儿们就在空中群集了起来。人在时,它们还只在上空徘徊,及至人走了,立刻飞下去啄食。
自此,王城死气沉沉,再也不复往日的热闹和繁华了。
人们确实如理查德国王所愿的那样闭嘴了,平日里,纷纷谨言慎行,连那些最爱传播八卦、胡说八道的纨绔公子哥们也都销声匿迹起来。
一颗灾星似乎正慢慢地笼罩了这个国家。
看似一片平静的表面,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时候,各行各业渐渐开始变得不景气起来,随处可见得都是一派萧条至极的景象。
这天,杰米去探望海伦娜夫人的路上,沿路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乞儿和流浪汉。
还有一个怀里抱着小棺材的女人,一路走一路哭,只因她的小孩在昨晚饿死了。
“这世道是不会好了。”他喃喃自语着。
此时,他已见了太多的死亡,收尸人赶着尸车的影象,又不断地在脑内徘徊,以至于身心交瘁。
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一见海伦娜夫人。
那位正直、善良、富有母爱的夫人,每一次见面,总能带给他一些力量和温暖!
可没想到的是……
竟还有别人也跑来这里寻求慰藉。
一开始,杰米看到房门关着的时候,本以为里头没人,想要转身离开了。
但忽听门内似乎有哽咽的声响!
“夫人在哭吗?”
出于担忧的缘故,他轻轻地走过去,悄悄推开门,却愕然发现……
一位卷发青年正将头伏在了海伦娜夫人的胳膊上,而且,身体剧烈颤抖着,显然正在压抑地哭泣着。
“啊,路易斯!”
本来还在安慰那名青年的海伦娜夫人不经意地一个抬头,刚好看到站在门口的杰米,脸上竟快速地划过了一抹惊恐的神色。
“惊恐?”
“她为什么看到我会惊恐?”
杰米不禁费解地想:“我难道最近做了什么吓人的事吗?”
可不等他想出个什么头绪来。
那位刚刚还伏在女人胳膊上哭泣的卷发青年却已经猛地站了起来,还转过身。
他张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愤怒又绝望地伸出双臂,挡在海伦娜夫人的身前:“来啊!来啊!逮捕我吧!逮捕我吧!”
几乎不等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近乎崩溃地一连串喊起来:“我同这位夫人毫无关系,不要再牵连别的无辜人了!来啊,抓走我!抓走我吧!”
“随便怎么处置都行,随便怎么处置都可以,把我也绞死、砍死、剁成肉泥,尸体拿去喂乌鸦,随你他妈的便!来啊!来杀我啊!”
杰米歪头看了看他,默默地回转身,先将门关好、关严,又上了锁,然后,继续耐心地看着他发泄……
及至那人喊完了,他才耐心地向海伦娜夫人询问:“这愣头青是谁?”
室内一片沉默。
那位卷发青年露出一个迷茫又无助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算表演一番不牵连无辜的激情赴死,却不幸选错了观众。
而另一头,面对杰米的提问,海伦娜夫人似乎还有些迟疑。
但最终,她选择了相信杰米,轻轻回答:“伊恩桑蒂斯,唔,那封《致理查德国王的请愿书》的三位发起人中的一位。”
杰米吃了一惊。
在见了那么多人的死亡后,他先是为这人能活下来而庆幸,但接着,又不免紧张起来。
只因这人活着,却是被海伦娜夫人收留,或者说窝藏,一旦被人发现……
想到这里,他不由焦急询问:“见鬼!夫人,这事没别人知道吧?”
海伦娜夫人悄悄观察着他的表情,及至发现他并没有举报的意思,反而很担心自己的样子,心中不由一阵慰藉,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容,很轻松地回答:“你放心,伊恩和我以前并不相识,我们俩只是巧合碰到又结识的……事实上,才刚认识没多久。也正是这个缘故,那些警察才没抓到他。因为,谁都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一个朋友。”
杰米一点儿都没觉得放心。
他只觉得这事不靠谱极了。
这两人完全没有一点隐秘工作的经验,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善心女性;外加一个看性格明显有几分莽撞的愣头青在逃犯……简直分分钟就会被人发现,抓走!
太危险了!
收尸人赶着尸车的影象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杰米因此十分焦虑,几乎想要对她叫嚷“这很危险”了。
可望着海伦娜夫人的始终温和的眼睛,他就下意识地把声音放低好些,改做一种平静口吻:“我们必须尽快将他送走,夫人!国王这次的决心很强,我很担心警察会查到你们这里。”
海伦娜夫人并不是喜欢无理取闹的人。
她虽然无私的愿意帮助任何一个朋友,但也认可杰米的担心,只是对目前的情况有些无奈:“我知道,但现在外头到处都是抓捕他的警察,到底送到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呀?”
“夫人,您已经尽力了,请不要再为我担忧。”
卷毛青年伊恩桑蒂斯又一次鼓起勇气、慷慨激昂地说:“干脆就让我这么离开吧!如果神明注定要我死在这里,那么,就让我不牵连任何人地安静赴死吧……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兄弟们也许早就在通往冥府的道路上等候着我了……我并不怕死……”
杰米不理他,继续对海伦娜夫人说:“请让我来想想办法吧,夫人。只要您最近小心谨慎地不要暴露就好,譬如刚刚那样,门竟然没有锁,关着门,却又发出声音……这些都是要引人怀疑的。”
“我并不想连累你,路易斯。”
海伦娜夫人沉默了片刻说。
“我已经在这里了。”
杰米坚定地回答:“况且,您说这样的话,又将我当作什么了呢?难道我会眼睁睁地看着您身处危险,却置之不理吗?世界上最冷酷、残忍的畜生也不会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更何况,亲爱的,您难道不再视我为朋友了吗?朋友之间又怎么谈得上连累呢?”
“……好吧。”海伦娜夫人妥协了。
她喃喃地说:“但这样一来,我是要更小心,更谨慎的了,为着我们大家的安全。”
被无视的卷毛青年伊恩桑蒂斯又一次试图刷存在感地说:“其实,你们可以把我交出去。”
于是,杰米不耐烦的声音和海伦娜夫人温和的声音便重合起来:“你闭嘴不要说这个。”
卷毛青年被两人吓了一跳,不禁露出一个受惊的眼神,但好在,他总算是不再说什么废话了。
杰米深吸了一口气,表面上没什么,实则内心深处还是心烦意乱。
只因他来寻求安慰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反而还卷入了一桩危险又麻烦的事情当中……
但转念一想,他竟不由也被这世界感染得迷信起来:“说不定这正是神明的旨意,死去的人没办法复活,但活着的人……唉,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第69章
将那个行事有些鲁莽的卷毛青年留在海伦娜夫人那里……
杰米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心的。
他当即暗自决定,假如一时之间找不到送走对方的办法,那就干脆将人带到自己身边来隐藏。
这么一来,哪怕消息泄露,要被逮捕的也是本就被牵扯其中的他们,自然也就不会波及到,从头到尾都好心且无辜的海伦娜夫人了。
他如今正对那些惨死的人满心愧疚,后悔不该过分激怒国王,又认为这些人的死,自己是要负一定责任的。因此,颇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觉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能死得有价值,就比苟活强百倍。
将这些想明白后,他心中的焦虑和不安总算稍稍减轻,继而又冷静下来,一如既往地动脑想办法,开始琢磨怎么解决这件事了。
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貌似……那个负责抓捕在逃犯人的官员,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个便宜父亲呢?”
这事儿说来好笑。
让一名财政大臣跑去抓罪犯,显然十分儿戏。
但这事一开始不严重的时候,本就是理查德国王拿来捉弄和恶整德莱塞尔大人的一个把戏。
他明知道这位老大人不乐意做这种事。
可他偏偏硬要对方去做。
只因他自己每每想做点儿什么的时候,总被这位老大人制止,而闲暇之时,又要遭到这位老大人不停地唠叨,告诉他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于是,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对方也品尝一番“想要做的事情做不成,不想做的事却非要做”的痛苦。
德莱塞尔大人毫无办法。
他一向标榜自己忠君爱国。
所以,但凡国王下令,
不论对错,他都会遵从。
可这一次的命令,也实在太过了。
一次斩杀将近两百人!
且这两百人还都是他亲自带人抓回来的。
其实,德莱塞尔大人不像杰米那般心软,对他人性命也没那么看重。再加上,这两百人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所以,谈不上多愧疚。
但他心里还是不怎么舒服……
因为这次是他带队抓人。
随后,这些被抓的人就被统统杀死了。
外界那些愚民们不敢谈论国王,私下就将他视为了罪魁祸首。
所以,他最近出门,人皆躲避,还总背着他窃窃私语:“看啊,是他!就是他!那位可怕的大人,xx就是被他抓走杀死的!”
若仅仅是这样也还罢了。
反正平民百姓的指指点点,于高高在上的贵族并没有什么损伤。
但更可气的是,在做了这么多工作,又帮忙背了好些黑锅后……
理查德国王却依然要笑呵呵地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地去敲打他:“我记得,请愿书上,一共有二百三十五人签名吧?可如今,怎么还有一十八人在逃……唉,我的爵爷呀!我知你一向待我都是忠心耿耿,但这差事却办得不怎么漂亮啊!看来,您现在也真是年纪大了呀!”
素来好面子的德莱塞尔大人因此涨红了脸。
他嘴唇微微张了张,想做出许多解释:“这本不是我的工作呀”,“况且,我已经抓了二百多人,且没用多少功夫”,“如果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是一定能将所有人抓获的”。
但望着理查德国王有些冰冷的眼神……
他不知为什么,竟将这许多话统统咽了回去。
于是,旁边臣子们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仿佛再说:“哈哈哈,瞧啊!向来自诩能干的德莱塞尔大人居然也有办砸差事的一天!”
这一天,德莱塞尔大人硬撑着,无比艰难地回到家中,蹒跚着下了马车,又极慢极慢地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他眉头紧锁,紧绷着脸,身心俱疲、踉踉跄跄,脸上已经显出了些明显的老态,及至一步一步地挪到书房,看着桌子上那一堆、一堆还没有批复、审阅的文件,几乎恨不得一把火将这些全都烧个干干净净。
“……有什么用呢?本职工作再努力有什么用呢?”
德莱塞尔大人感觉自己日渐老迈的肩膀,已经快要无法承担起一国财政大臣的重担了。
他颓然地倒在了椅子里,苦苦思索:“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那封请愿书本就同我毫无关系呀!抓捕犯人我也已尽了全力,虽则跑了十八人,可若是以往……他是从不会在意这些。还记得那次叛军们越狱,他是听都懒得听的。但这一次,他为什么偏偏要抓着不放,还为此,反复地羞辱我呢?”
——我总是待一些人太宽恕,才使得他们忘记了尊卑。
突然之间,理查德国王那一日所说的这句话便浮上了心头,仿佛一把巨大的锤子狠狠锤在了脑袋上。
德莱塞尔大人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他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起自己每每惹怒、违逆国王的那些事了。
“王室申请经费要重修宫殿时,被我驳回了。”
“陛下想要建个跑马场时,我又严词拒绝了。”
“他玩笑地提议给劳瑞斯夫人封公爵夫人的时候,我提过反对意见,还建议他将那个妖妇流放。”
“他不想娶妻的时候,我却坚持要他迎娶王后……”
诸如此类的事情。
实在太多、太多,只随便一想,便能轻轻松松地想出几十件来。
——我总是待一些人太宽恕,才使得他们忘记了尊卑。
德莱塞尔大人不断地想着国王的这句话,想着那莫名其妙惨死的二百多个人。
“我明白了,他原是不曾忘记的……”
老大人终于有些恍然,不禁惨笑着喃喃地说:“我以为,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却原来,他桩桩件件都记得呢。”
约莫是大受打击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