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茶碗放在旁边的桌上,手臂撑在大.腿上,倾身凝视着下方垂首的青年,比之上次进宫叩谢赐婚时满身的不甘,现在依旧不甘,却也能收敛几分。
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他勾了勾唇,端坐起腰板,正色道:“你的世子之位是先帝在世时,你父亲为你请封的,朕没有下旨废除,你就还是世子,沈家的爵位还是由你承袭。”
听得这一席话,秋昀状似讶异地抬起眼来,正巧撞进他不怒自威的琉璃色眼瞳里,里面仿佛藏着笑,还隐隐带着期待。
他心中冷哼一声,匆忙低下头来:“谢陛下恩典。”
口吻敷衍,情绪也不见回升。
陛下又哪里看不出来?
他心叹看来对方怨气难消的不是世子之位,而是之前的赐婚。
可婚已经赐下去了,且人都嫁过去了,反悔已是来不及。他再次轻叹一声,将目光对准坐立难安的齐衡:“齐文林郎。”
不大不小的声音惊得齐衡精神为之一振。
连两手抱拳高拱,对着陛下打躬作了个揖:“回陛下,臣在。”
“你可知朕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这他哪知道?
莫名被召进皇宫,还被留宿一夜。
顶着上方的压力,齐衡硬着头皮说:“回陛下,臣愚钝,不知。”
与承袭爵位的沈江亭不同。
本身就具有才华的齐衡去年便已中举,但他本性不愿受约束,便由其父在朝廷谋得一文散官职文林郎。
“不知?”陛下又端起茶碗,轻呷一口,茶汤入口,不苦不涩,回味之余甘香无穷。
他饮了一口,将手里茶碗重重地在桌上一放,撞击声吓得齐衡心头一跳,再也没有进宫时的雀跃,同时对陛下的恐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加深。
陛下太可怕了。
齐衡嗅着鼻端若隐若现的血腥味,无形中的压力更是压迫得他掩在衣袍下的双.腿都开始打起了摆子。
低垂着头的秋昀察觉到他衣袍的抖动,心说这一届世界之子也太不行了。
就这点胆子,是怎么喜欢上纪青元的?
别不是只因为纪青元长得好看吧?
他这般想着,脚却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挨向齐衡,用手肘小幅度碰了齐衡一下,示意对方别这么怂。
但这一幕却被端坐于上首的陛下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眸色一沉,复而想到沈家没有好男风的习惯,沈江亭也无这方面爱好,脸色才好看了些。可转念他又想到沈江亭不好男风,可齐衡是个断袖啊!
俩人共住一个屋檐,若一个见色垂涎,一个朝夕相处,万一暗生情愫……
陛下及时打住这个念头,沉声道:“去年你父举荐你入鸿胪寺,朕斟酌再三,欲任你为司宾,不想你父今日朝堂公然忤逆于朕,既是如此,那你便去象郡渭县任县令一职,三日后启程!”
说罢,他没理叩谢恩典的齐衡,将目光转向秋昀,神色稍霁:“你叔伯与父早年镇守边关,其叔伯又为我南朝捐躯,是为大功臣,先前叫你父气昏了头,迁怒到你身上,倒是朕的不是。”
“回陛下,草民不敢。”秋昀低头说。
陛下哼笑了一声,年轻人气性大,现在还怨着他呢。
他本想把人留在宫中寻摸一职,不过转而想到留在身边太危险,若叫齐治那只老狐狸察觉到自己心思,怕是于沈江亭不利。
正好他听暗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沈江亭好似并不想以死遁来脱身,既然这样,正好周边地方某些人不太.安分,派沈江亭去当监察官,远离京城是非。
“朕欲封你为司隶校尉,派遣你去会稽郡,代朕监察各方官员如何?”
会稽郡是江南地带。
正巧昔日齐氏搬迁之地,便是在会稽郡。
秋昀深思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
若陛下今早朝真重伤了齐丞相,其结果有两种可能,其一是俩人撕破脸皮,其二还会继续保持表面和平。
但齐丞相准备不足,大概会隐忍下来选择后者。
只是隐忍不代表不动作,那么陛下现在委任自己司隶校尉,于齐丞相来说,相当于是来笼络沈侯爷,齐丞相岂会如陛下的意?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齐丞相相信沈侯爷的反心,继而放任此事,毕竟于自己人来说,这官职对他们好处颇多。
比起后者,秋昀觉得齐丞相那种疑心病重的人绝对会选择前者。
秋昀抬头看了陛下一眼。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陛下自己的主意,其目的大概就是为了讨好自己,顺便把自己安排出京城。
虽然这样做会引起齐丞相的怀疑,会有可能导致之前的布局功亏一篑,但陛下还是这么做了。
秋昀两手抱拳高拱,身子略弯:“臣叩谢陛下恩典。”
陛下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了几分年轻人该有的意气风发,神情一缓:“此事已了,你二人可以出宫了。”
说罢,他拂袖起身,走到门口,似又想到什么,道:“昨晚朕赐给你的那个太监,会些拳脚功夫,你带在身边,不用顾及朕,该使唤使唤。”
说完这番话,他才阔步离开。
陛下一走,齐衡抬袖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才惊觉后背也起了一层冷汗。
“你没事吧?”秋昀扶着他问。
齐衡摇头,吐出一口气,缓和了良久,方才拱手道贺:“沈公子,衡先在此恭喜你了。”
秋昀笑而不语。
这个司隶校尉他大概是当不了了,不考虑齐丞相那边,他也准备找机会死遁了,不然借用着沈江亭的身体与陛下在一起,又如何安沈江亭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章了,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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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陛下,请自重(10)
“圣旨到。”
秋昀和齐衡刚回到齐府齐衡的院子, 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陛下的圣旨就到了。
整个齐府,除了重伤卧床的齐丞相, 都恭候在正堂门口跪迎圣上旨意,秋昀和齐衡是最后赶来的, 正欲下跪接旨, 王公公连上前虚扶住秋昀的手:“陛下有口谕, 沈公子可免一切跪拜之礼。”
这一举措顿时引起齐彻的警惕。
他隐晦地瞥了眼拱手弯腰的背影,暗忖他这个‘大嫂’何以得来这般殊荣?
不待他深思, 王公公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圣旨慢慢展开,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 今有文林郎齐衡文才兼备,谦虚有礼, 温文尔雅, 逸群之才,实乃朝廷之砥柱,此等不世人才,当为朝廷出力以报效国家,朕授以象郡渭县任县令一职, 望清廉勤劳,政绩斐然, 钦哉。”
圣旨宣读完, 主院一片死寂。
还是齐衡先开口,叩谢陛下恩典, 惊动愕然的其他人,再一并高呼万岁。
王公公又拿出一份圣旨。
这次是给秋昀的委任诏书,如秋昀所想, 当接完圣旨,恭送走王公公,齐彻将旨意内容传达给齐丞相,他顿时怀疑起了元帝是在笼络沈侯爷,以示皇恩和先前荒唐的补偿。
不过在此之前,秋昀和齐衡先去探望了重伤卧床的齐丞相。
待了不多时,从此间出来,有丫鬟过来请齐衡,说是夫人要见他。
而屋内的齐丞相听得嫡二子的话,气得当场吐了一口血。
早朝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一剑,让他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此番又得知嫡长子外放,登时又愤又惧,惊惧于若非运气好,一腔宏图伟业差点就止于今朝,愤恨的是那条疯狗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张狂?
仇恨使人盲目,愤怒使人失去理智。
身体的伤痛和嫡长子的外放立时引燃了齐丞相胸腔里的熊熊怒火。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眼,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得硬.挺着不叫自己昏迷过去,但理智却也在这一刻到了崩溃的边缘:“竖子岂敢!”
“父亲,您先冷静。”齐彻劝慰道。
可齐丞相又哪里冷静得下来?
他这刚受伤,元帝就直接下旨一贬一奖,将他的儿子外放去穷山恶水的渭县,却封沈泰的儿子为司隶校尉,这不就是笼络沈泰,来羞辱自己?
嫡长子若有这份才干,能做出一番政绩,他也不至于这般怒。
可嫡长子空有一肚子才华,装的却都是风花雪月,而渭县距京城十万八千里,他便是想助长子一臂之力,也是有心无力。
齐丞相气昏了头,满脑子只想让元帝笼络沈泰的计划落空。
因此,将之前与齐彻商议安排去皇宫真行刺的刺客转而对准了沈江亭——只是人不能死在路上,要死,只能死在京城。
秋昀还不知道齐丞相要置他于死地。
他带着随风和陛下赐的‘小李子’回到院子,随风问他要不要回趟侯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侯爷。
秋昀不太想见沈侯爷,但沈夫人是无辜的。
他穿来那日,沈夫人在他耳边所说的话就能听出沈夫人跟沈江亭一样都不知情。他思忖了片刻,把‘小李子’留在了齐府,带着随风去了侯府。
侯府那边已经知道秋昀被封为司隶校尉一事。
沈侯爷以谢恩名义匆匆赶去皇宫面圣了,只有沈夫人在府中。
沈夫人一见到儿子,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跟上次回门时为儿子委屈和心疼不同,这次是喜极而泪,她不住地拉着秋昀的手,又哭又笑,直说陛下圣明。
秋昀微笑地听着沈夫人说。
只是说着说着,沈夫人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她抬手拂过儿子的脸,温柔地看着儿子俊俏的脸,轻叹道:“苦了我儿了。”
她说:“你爹那个混账东西,触怒陛下却牵连了你,不然,你本该年底与你表妹成亲的。”
古代讲究亲上加亲。
沈江亭的外家舅舅有个表妹,小沈江亭五岁,只待表妹及笄便嫁来侯府,奈何陛下一封圣旨下达,俩人的婚事就此作罢了。
“娘。”秋昀抬眼看向丫鬟和随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待得下人都退去,他才抓.住沈夫人的手,低声道:“这话您以后莫再提,我今日回来便是来看看您,顺便跟您说一下,我一切安好。”
前一句沈夫人听懂了,可后一句她没懂。
正要问问儿子这话是什么意思,秋昀却已经站起身来:“娘,儿子不孝,今后不能常伴于膝下,望您见谅。”
说罢,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便大步离开了。
回到齐府,一下马车却见得府门口停放着一辆马车。
有小厮来回忙碌,往车厢里装载包裹物什,其中还有琴,秋昀见状,抬步正要询问这是要做什么,恰时一袭青衣的齐衡握着折扇与齐彻并肩而出。
齐衡的情绪有些低落,眼眶还泛着红。
见到他回来了,齐彻拱手道了句‘大嫂’,齐衡却是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沈公子,我正欲派人寻你,想邀你去庄园同游两日,你欲如何?”
“现在?”秋昀诧异地问。
“二弟见我心情苦闷,便建议我出去放松心情。”齐衡幽幽叹息一声,走到他近前:“我想着三日后就要出京赴任,也不知何年才能回来,觉得二弟建议不错,便打算邀昔日好友同游当告别,日后忆起可作为回忆。你我虽是身份尴尬,然短短几日相处却甚为融洽,衡心中早已经将你视作好友,就是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秋昀瞥了眼少年老成的齐彻,父亲重伤在床之际,不让兄长在床前尽孝,却建议兄长出门散心?
他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古怪,便问道:“二弟也去吗?”
“二弟走不开,父亲伤重,需要他操持府内事物,替我在床前尽孝。”
齐衡大约也意识到这个时候出门有些不好,又解释了一句:“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他说一想到我不日就要离京,看到我心中难受影响伤情,便让我出去住几天,免得到时我走得也不安心。”
秋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寻常父子,得知儿子要远行且归期不定,不把人留在身边多看几眼怎地还往外赶?他一时想不透,却也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应下了齐衡,也忘了招呼‘小李子’,就直接坐上了马车。
此时夕阳西沉,长街却一片幽静。
马车辚辚,从齐府启程出发,秋昀倚着车厢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和脚步声,掀开车帘瞧去,就见顶盔贯甲的统领率禁军挨家挨户地搜罗,弄得民心惶惶。
昨夜刺客逃跑,京中便戒备森严起来。
见得这一幕,他灵光一闪,刺客!
坐回车厢,他对齐衡说先小憩片刻,便陷入思忖当中,那个子虚乌有的刺客,让齐丞相接连吃了两个闷亏,还差点丢了性命。
以齐丞相的为人,定会找机会回敬给陛下。
他代入齐丞相的思维往下延伸,就会找机会用死士把这个刺客坐实,再潜进宫刺杀陛下。
若是能伤得陛下,也算是报自己受的那一剑,失败也不要紧,却能恶心陛下,反正有先前刺客逃逸一事,就算陛下知道是他做的也没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