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对着门口看什么呢,门上有花?”常晴端着盛着织品的托盘走过,“圣上在里面呢,今天哪也没去,不叫人给通报进去瞧瞧?”
明辞越瞬时回神,平了唇角,恢复往日平静,“不用通报,我在这候着等圣上忙完就好。”
“圣上有什么可忙的?”常晴说完才反应过来,“王爷指宫宴?今年早就说了不办了,还有零星几个谄媚送礼的官员都被遣回家了,美名其曰,国君如父,叫他们把礼拿回去好好孝敬亲爹就是给圣上拜年了。有几个带着美人婢子进宫的大臣都给气得吹胡子瞪眼……”
常晴笑完又小心翼翼地问:“王爷难不成是去延福殿找哪位宫女姐姐?可她们大多数也得了圣恩回家团聚了。”
“我不找宫女,我就是找圣……”明辞越一顿,反问道,“何出此言?”
常晴少女心思玲珑,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都写在脸上了啊,连眼睛里都是,王爷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脸上,他脸上写了什么,眼睛里又写了什么。
明辞越有些犹豫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侧脸。
他可以仅凭对视就听见圣心,却从未读懂过自己。
自己,又是什么心思。这么明显,这么可笑么……
“快去找她吧,大过节的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常晴眨了下眼,推开了院门,还机灵地给明辞越留了条缝。
门缝里,一晃就是天子的侧影,苍白得与雪交织在了一起。
身上玄黄相间的厚重龙袍外披有些摇摇欲坠,他手里揣着个汤婆子,瘦削下颌缩在火红的脖领之间,显得更加弱不经风。
天子打那落了雪的龙雕丹墀前拾级而上,偏殿的梅花开了,方才被他粗暴地折了,此时又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贴在心口前。他不要人搀扶伺候,侍从们也乐得在远处守着这阴晴不定的主。
明辞越跨了一步,迈进正门,瞧着这宛如静止的画面,听不见心声他也不多猜小天子在想什么,倏忽间就觉得,这身上一丝一线能买百斗米的九五至尊实在是天下最大的苦主。
不许任何人接近,背影总是孤零零的,一人长在深宫里,独守着偌大寂静的金殿龙椅,掩藏起自己,背着令人唾弃的骂名,扛着与生俱来甩不掉的责任,担起这个对他不怎么友好的天下。
其实圣上的心声从不暴躁怨怒的,比成人多了几分泼皮无赖,比少年郎又多了几分精明成熟。
若不是听得见,恐怕他也没机会看得懂,猜得透……
大燕的天下有十五郡二十城,京城有人二十万户,若无一人解得了圣上,将他从那繁琐缀人的金袍下的拉出来,那这人实在是再可怜不过了。
生在雪地上的人,那是他明辞越的圣上,他的神明信仰,更是他难以启齿的欲.望,又肮脏,又罪恶。
明辞越刚想跨步上前喊圣上,又见着那之前的外戚杨驷不知从哪跌跌撞撞跑了出来,手里握着什么枝条,一脸讪笑地凑上去。
小圣上停了步,接过枝子,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像是在谈论些什么,恩威并施,庄严有加,当真摆出了一国之君当有的模样架子。
国宴不摆了,家宴还是有的。
明辞越驻了足,笑容落了下去,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两手,想了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纪筝看着杨驷笑起来,被那两颊堆积起来的肥肉腻到了,中午饭都有涌上来的迹象,拎着枝条往他背上轻抽了两下。
杨驷笑眯眯地受着,以为这是圣上亲近的意思,谁知圣上开口就是,“你不守着岭南,回京干什么,枝子哪儿捡的,岭南土特产?”
“是是是,臣当差那儿的一种神树,叫发财树,栽在宫里,保佑圣上和大燕平平安安,可灵了。”
自从太皇太后没落之后,他们这些外戚权势旁落,被发配去了偏地戍守,穷的穷,苦的苦。赶在节前回京赴宴已是散尽了全部家财,哪还有钱备什么厚礼。
“……骗你爹呢?!朕刚从偏殿折下来,栽到屋后面的腊梅枝子,你就给朕撅出来,说是岭南特产!”纪筝越想越气,今天心情没由来的十分不好,又抽了几下,“金银财宝你不送,借花献佛倒是学废了,送你了,背着负荆请罪吧。”
杨驷也是委屈,他听说圣上变了性子,不喜财宝偏爱附庸风雅,才专门送的树枝子,不过,他又想起了城里近日的另一重传闻……杨驷扑通一声跪下,向上翻着眼,挑着眉,手攀着那条枝子一点点往上爬,触到了圣上指尖。
纪筝吓了一跳,小退半步,“朕是爱民如子,但从来不在垃圾堆里捡儿子,今年过年没红包,你在你家就这么跟你爹拉拉扯扯的?”
杨驷论辈分,也算是他哪个隔了几代的远方表兄,以往花天酒地惯了,只有他当别人爹的份儿,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脸色腾地阴了下去,“不说红包,璟王今个不在,臣或许能陪圣上玩点别的……”
纪筝不说话了,微微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打量他,朝一旁候着的李儒海招了招手。
李儒海颠颠地跑了过来,会意地在脖子上抹了一道,杨驷猛地绷紧了身子,却见圣上一脸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
他刚想松一口气,又发觉圣上的手缓缓下移,移到腰间□□的位置,左右比划了一道……、
杨驷被拖走的时候,嘴里还在高声喊叫,“纪朝鸣你装什么装,你出去问问,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那点破事,皇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纪筝从旁边接过巾帕,低头擦了擦指尖,扔了巾帕,转身往殿里没走几步,就碰到了常晴。那条他交由常晴操办的纺织产业线,作为暗刺的用途已经不大了,但着实在常晴手里风风火火的操办了起来,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红火。
她自打作为宫妃,遣散回家受尽家人责骂冷眼后便彻底跟家里人断了联系。这年前年后也是那些个织品小玩意卖得最好的时候,常晴便干脆留在宫中作监督。
常晴见他便打趣道,“璟王殿下方才在门外站了许久,一脸有心事的模样,这会儿又不知道去陪谁了,都能把自家侄子一个人留在这儿。”
“他应该是去陪家中父母过年去了,心情不好也是正常,让他一个人呆呆,别去打扰他了……”纪筝低头摸了摸鼻尖。
明辞越陪父母自然是正常,还不是他给将牌位迁入宗祠的。可不知为何,纪筝心里总是有些说不出的烦躁,消沉。
常晴知道自己不小心触了线,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只留得纪筝一个人背着手,沿着偌大的延福殿外沿四处游荡。
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明辞越尚有归处,他却连一块能去坐一坐的孤坟都找不到。
他讨厌年节,上一辈子也是如此。节日就是用来提醒他这种游魂——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明明少之又少。
除了延福殿,宫中各处都挂了灯笼,此时黄昏已尽,华灯初上,远处,宫墙内,宫墙外,一片一片烟火穿透了半边天空,引燃了京城一年里最热闹的夜,活脱脱一个天上人间。
纪筝躲着炮仗声走,走来了延福殿的后院,这里最妙的是那个小庖厨,没旁人在时,可以弄些自己真正喜欢的吃食,不用按照原主的口味装得那么辛苦。
他的脚步顿住了。
院里摆了一张桌,两把椅,两双碗筷,正对着庖厨后窗的炊烟袅袅。
他早就跟宫人打过招呼,今年没有家宴,他也不会留宿殿内,叫他们自行休息。没想到还有人敢偷用他的小厨房,鸠占鹊巢,不要命地开派对。
他眼红得要发狂,艳羡,甚至是妒忌死了这对不知哪来的野鸳鸯。
明明他才是主子,他甚至是这天下的主子,可以训回去,骂回去,把他们押进牢狱。但他却灰溜溜的像个不速之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双碗筷,又怕久留会被发现,灰溜溜地就想逃。
心里浠沥沥地下着一场毛毛雨,恨不得将这花火炊烟全浇灭。
“回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裹着热腾腾油盐的香味,烟火气十足,“再坐会儿,一会儿就好。”
纪筝恍恍惚惚地揉了揉眼,灶台旁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皇叔未佩刀,未着甲,一身布衣立在滚滚烟尘中,照顾着锅里翻滚的沸水。
“圣上?”明辞越没听到他回应,便分心侧过脸,透过窗去看他,“……没有辣子了,口味将就一下?”
纪筝这才被这一声唤拉回人间。
这是这个人间第一次对他说“回来了”。
他慌极了,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又觉得自己呆站着太傻,应该去摆碗筷,可碗筷已经被人工工整整地放好了,桌子不大桌面却很干净,总之一切都被准备得妥妥当当,当真像一幅喜庆年画一般。
只差一对人,一对即将要入画的璧人。
他丢下了怀里的梅花,微微濡湿的手心紧攥着衣服摆,坐在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比上朝坐龙椅更要严肃。
“就是天上路过的神仙,也要被这香气吸引下凡吧……”
明辞越正巧把饭菜端上来,含笑地瞅了他一眼,“圣上过誉。”
一桌子当真都是些江南一带的小吃食,做得很清淡,当真是没客气,应和着自己故乡的口味来。
红瓤半露的玉润汤圆,润滑细长的米粉,入口甘甜的米酒。
纪筝手滑得用不了筷子,挑不起米粉,又怕戳露汤圆,只能一个劲地灌酒。
“今晚就别醉了,米酒还多,来日方长。”
纪筝放了酒盏,又被那句来日方长醉红了耳尖。
他们明明有过更近,甚至负距离的接触,此时面对面不远不近地坐着,端碗时,两只小拇指不小心蹭到了一起,纪筝筷子又滑了一下,恍然觉得自己真的快要被那热度灼伤了。
人心大约都是贪的,得了身体,却又爱上了这种各退半步,合衣而坐的感觉。
“臣早上去了趟城外,没上报,是为了去祭奠臣的父母,还望圣上恕罪……”
纪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必。” 他竖起耳朵却仍盯着碗底,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汤。
“臣见到那两座石碑了,字不错,臣替家父家母谢过圣上。”
纪筝含含糊糊:“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那……圣上肯喊他们爹娘,臣也替家父家母谢过圣上?”
“举手之劳,不必……咳咳。”纪筝猛地一阵咳,甜腻的酒液划过嗓子,呛得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明辞越忙起身越过桌子,替他顺了背,把自己碗里晾好的饭菜推到他手边,又把酒盏端起来拿得远远的。
“慢慢来,不必急。”
“圣上抬高了家父的官位,给他加了爵位,在乌州封王府,是为了让臣可以在保留璟王头衔的同时离开皇室,重归族内,就当是子承父业,继承王位,名正言顺……”
这可是纪筝思索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主意,转瞬就被明辞越猜了个透。
他支吾半天,僵硬道:“只是考虑到明老将军有无数军功在身,却蒙冤数年,朝廷多少给他个补偿交代罢了。”
“名正言顺地娶亲成家,完成未完之事。”明辞越平静而又极缓地补充了后半句话。
什么人是他身为皇族时无法名正言顺地娶亲,脱离皇宫才能娶的。
微微流动的汤面倒映着他身后那人的轮廓,以及映红半边天的焰火。
纪筝忽地又不怎么讨厌焰火以及炊烟了,他好像可以在不长的余生试着融进去,成为美好的一部分。
“洗脱冤屈是明氏应得的,是大燕欠你的,今日朕替大燕给你补上,过往的事就算勾消了。”纪筝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了颤抖,“但,除此之外,朕可以相信你么,皇叔再无事情瞒着朕……?”
明辞越没有应话,只在他的身后交握住他攥在桌面的手,望着汤面中少年眉眼的轮廓,半晌,说到:“今夜就别叫皇叔了,圣上叫声别的吧,臣想听。”
“不叫皇叔了?”纪筝愣了愣,“那皇叔想听什……”还没说完,他就猛然反应过来,头低得恨不得栽进碗里凉快凉快。
“慢慢来吧,圣上不必急。”明辞越不笑他的笨拙,只温和道,“来日方长。”
他们时日还长,耳鬓厮磨的时候还长,用不尽天下有情人甜腻的称呼,而这正是长相守的意义。
常晴过来时,他俩已经重新坐在了座位上,并肩用餐,小口啜饮。
不大不小的一张圆盘桌子,两个人的椅子都挨到了同一侧,碗筷抵着碗筷,剩下百分之八十的圆面空空荡荡。
她歪头看了半天,总觉得怪异,又瞧不出问题出在哪。
“正巧圣上和殿下都在。”常晴笑着呈上了托盘,“这是这些日子卖得最好的一套男衫,长得普通,满大街都是,拿给二位可能寒酸了些,但臣女想着,圣上或许想出宫玩玩?”
她又连忙补充道:“城里今夜没有宵禁,这会儿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
最热闹的时候……纪筝微微心动,在桌下紧牵的手勾了勾皇叔的指,另一只手抬起来,摸了摸那件衣。
说是“普通寒酸”,但那毕竟也是宫里纺织流水线上下来的成品,专供京城中金迷纸醉的勾栏瓦舍和大户人家,绫罗锦缎,怎么说也称不上是寒酸。
“还有竹扇和锦囊,一套赠送的么?”纪筝边说笑边从托盘最底下把这二物取出来。他打开扇面随意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