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没用了,相反考较了一番他的学识之后,皇帝更加认定此子可称为一枚璞玉,经过磨砺之后必定能大放异彩。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少年的腿,心想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经得起这个被打磨的过程。
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给他一个机会,提出可破格提拔他入朝为官,却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多谢陛下的美意,不过草民如今志不在此。”阳焱神色自若,仿佛他所拒绝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国之君。
皇帝并没有因此发怒,只面色淡然地问起了他今后的打算:“阿焱莫不是准备日后都以写话本为生?”
阳焱有些腼腆地笑了笑道:“陛下,实不相瞒,近年来草民除了写话本外,还有在教导几位兄长和幼弟读书,发现自己在这方面颇有些天赋。”
“草民心里有个想法,想建一所书院,为我朝培养人才,也算是尽些绵薄之力,希望能为陛下分忧。”
“你的志气倒是不小,”皇帝略有些吃惊,“你可知道建书院并非你想像得那样简单?”
苏家的事早有人调查清楚呈上案头,他自然知道苏家几兄弟被他教导得不错,不过那是在苏家人信服他,并且眼界有限的前提之下。
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哪怕他是闲云居士有着不小的名气,但那只是因为他的话本子写得精彩,要想以此吸引学子前来求学却没太大的可能。
而且一家书院总不可能只有一个老师吧?那些名师大儒能愿意到他手底下任职?皇帝摇头感叹,少年人想得未免也太天真了。
“草民明白当中的困难,不过草民只是立志如此,并非想立即就将书院建成了。”阳焱说着从椅侧掏出几本书,恭敬地垂首举在头顶,“草民这里编撰了一套启蒙教材,还想请陛下帮着掌掌眼。”
虽然觉得他的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不过看在正是他那些不成熟的想法,提出了些利国利民的建议,而且见他确有些才华,皇帝对他还是多了些耐心,挥手示意太监过去将书呈了上来。
将书本拿到手中,见到封面上的几个大字,他便先在心里赞了一声“好字”,忆起当年他还是晋寿侯府世子之时,自己听闻他少年中举高居榜首,还曾夸过他一句的。
假若他未曾跌落山崖双腿俱废,哪怕是回到农家想来也会继续走科举之路,以晋寿侯之性情该会从旁扶持,未来朝中也能多一良臣,但他经历磨难之后竟然改了志向。
皇帝心里有些可惜,翻开书时不免有了些期待,结果一看就先惊“咦”了一声:“你这墨点横线是用来断句的?”
“回陛下,草民将之称为符号。”阳焱面色平静地答道,“如今夫子教导学生之时全凭自己的理解断句。”
“可各人的水平不同,难免会有人断句错误,夫子自身都断错了句,学生自然也跟着学错了,如果能统一断句的话,就不会出现此等情况。”
“想法不错。”皇帝淡淡地说了一句,剩下的“不过你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没有断错句?”没有说出口,继续往下看去。
很快他就发现全文还真没有一处断句是不合理的,而且这书全是一些日常会用到的字,并且编成了有意义的小故事,比起现如今常用的那些启蒙书籍简单易懂许多。
“你很不错。”五册书看完之后,皇帝彻底收起了之前的轻视之心,虽然只是浅显的启蒙书籍,但是从中可以看出他的知识很扎实,而且完全活学活用了。
有些庆幸之前没有将轻视的话说出口,不然以后说不定会自打嘴巴,那就丢人丢大了。
皇帝这下还真的对他起了期待之心,合上书目光炯炯地看着下面的少年:“苏阳焱,朕可以承诺等你名气足够之时替你修建书院,任你为院长。”
他脑中一转已经明白了少年心中的打算,如今“闲云居士”已经有了名声,但想开院立派还不足够。
但他若是将此启蒙之书发布出去,甚至以后再有更高水平的著书,迟早能累积足够的名声,顺利的话恐怕用不了几年便可以达成目标。
或许他还真的可以期待,少年许诺成真的那一天。
“草民谢过陛下。”阳焱拱手行礼。
“先不必谢朕,等你真的做到那一天再说。”皇帝挥了挥手,脸上的笑声比之前真诚了些,“一码归一码,此次你书中的计策立了大功,朕本欲奖你做官,既然你志不在此,朕便赏你白银千两。”
“陛下,”阳焱却有些踌躇地道,“草民可以不要赏银,向您讨个恩典吗?”
“喔?”皇帝面色不动,“你想要什么恩典?”
阳焱低垂着眼眸,声音变得低沉:“陛下也知道,十七年前草民与晋寿侯府世子抱错了,这些年来草民占去了世子的身份,享了本该属于他的富贵和精心的教导。”
“当年之事本就是阴差阳错,而且你当时也只是一个不知事的婴儿,此事怪不得你。”皇帝见他愧疚的样子,难得地安慰了一句。
“话虽如此,但他代替草民在农家过穷苦日子却不假,在草民吃着珍羞美味之时,他却在喝菜汤以粗粮裹腹,在草民高床软枕之时,他却睡在破旧的硬床上,盖着发霉的棉絮,在草民启蒙读书时,他却已经开始跟着爹娘下地干活……”
皇帝一时沉默了,之前两家抱错所有人都只当是稀奇事来谈论,谁也没有认真去想过其中的差距,此时听他一字一句地说起来,才能深刻地体会到左阳仪那孩子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之前听说是他在家里闹起来,晋寿侯府才会决定将苏阳焱送回苏家暂住,他才会跌下山崖摔残了腿,皇帝还曾在心里迁怒过他,此时忆起那时的想法,竟然有些羞愧。
这些恐怕就连晋寿侯这个当爹的都没有认真去想过,可眼前这个少年做为得益者,却能在经历过这些事后替那孩子想到,真是难为他了。
“你也不用思虑过多,”皇帝劝慰道,“若是觉得欠了他的,日后有机会了照拂一二便是。”
“陛下也这么觉得的吗?”阳焱眼睛一亮,“草民也有这样的想法,听说世子回到侯府之后过得不太好,毕竟身份突然发生变化,一时半刻很难适应。”
“所以草民想跟陛下求个恩典,请陛下能给草民一个身份,让草民前去教导他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子。”
“这……”皇帝不由地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他怀疑对方居心不良,他自认看人还是很准的,这个少年是真的怀着一腔赤子之心。
可是他这个请求却有些让人为难了,就算他身为一国之君也不好冒然插手臣子的家事,而且让假世子去教导真世子,外面的人听了会怎么想?
☆、第290章 真假世子7
天色才刚刚转亮, 左阳仪便从床上被挖了起来,半闭着眼睛由仆人侍候着打理干净,连晨食都没来得及吃, 就睡眼惺忪地被推进了马车。
车子行了一段路程, 拉车的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 这才将他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处车厢当中,忆起昨晚发生的事, 不高兴地“哼”了一声。
真不知道皇帝老儿是怎么想的,竟突然下旨令他入宫做太子的伴读,一个八岁的小娃娃, 叫他一个十七岁的大人去陪他读书, 那不是搞笑吗?
他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就是当中有阴谋, 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动歪脑筋想整他,自从他回来之后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
什么将军府的嫡子, 丞相府的次子,侍郎府的长子,尚书府的小儿子……一个个眼睛鼻孔都朝着天长的, 看他的时候斜着眼睛向下, 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
M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在农户长大又怎么样?吃了他们家的米还是穿了他们家的衣了?还不就是以前读书比不上那个人, 现在跑到他面前来找存在感。
左阳仪心里猜测肯定是这当中的哪一个, 或者几个人联合起来想给他下绊子,这些人心都是脏的,不敢跑到侯府来欺负他,就想把他弄到宫里去折腾。
哼!真以为他怕他们啊?皇宫有什么了不起的,有胆子放马过来, 看到时候倒霉的是谁!
偏侯府的人却没有一个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就连他那向来威严的父亲都喜不自禁,还一个劲地说皇帝是记他的功,才想到要抬举他的儿子。
个傻子!
“世子爷,”小厮见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地道,“世子妃特意一大早起来为你准备了朝食,你……要不要吃一点?”
左阳仪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陡然变得更加阴沉了,看着他手中的食盒,眼神像要将它大卸八块似的。
小厮心里顿时后悔不已,明知道世子爷不喜欢世子妃,为什么还要贪图那点赏银在世子爷面前替她说好话?
万一世子爷一个不高兴将他踹下马车怎么办?车子虽然走得不快,但这么高跌下去,路上都是青石地板,伤到哪里那点钱怕是连买药都不够。
他正惴惴不安地幻想着自己的凄惨下场,不料左阳仪却把手一伸,臭着脸说:“拿来。”
“啊?什、什么?”小厮一时没有从脑补中回过神来。
“不是说有吃的吗?”左阳仪杀气腾腾地看向他,“你耍我?”
“没、没有!小的哪里敢?”小厮差点没跳将起来,慌忙打开食盒一层层地摊开,露出里面丰富精细的食物,清粥小菜包子糕点足有七八样,可谓是准备得十分用心了。
见他脸色稍有缓和,小厮大着胆子道:“世子妃说不知道世子的口味,就多准备了些,世子爷尽可挑喜欢的用,剩下的赏给小的们也不浪费。”
左阳仪见那些吃的样数虽多,但每种却只有两三个,而且每个都只有手指轻拈那么大,不由冷笑:“哼!她当谁都跟她一样是猫胃口?这么点东西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小厮赶紧赔笑脸,然后就见着他满脸嫌弃地将整个食盒的东西三两下地吃了个精光,末了把嘴一擦,道了句:“没滋没味。”
他有些无语地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心道不喜欢你倒是留点啊,早知道就不馋世子爷的晨食,去厨房摸两个馒头了。
正在小厮心里腹诽的时候,皇宫到了,左阳仪跳下马车,看着面前巍峨高大的城墙,心里发虚手脚发软,一时犹豫着有点不敢往前走。
虽然之前心里跟自己说过无数次皇宫不过是大点的房子,里面住的人也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是要吃喝拉撒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是怕的。
“世子爷!”小厮从马车里钻出一个脑袋,小声叮嘱,“您自个儿小心别惹怒了贵人,晚上小的再来接你。”
“知道了,啰嗦!”左阳仪回头瞪了他一眼,整整衣冠往前走去,心里暗骂敢陷害他的人,早晚要叫他好看!
“啊切——”被记恨的阳焱突然觉得鼻子发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人身体可有不适?”小太监立即关心地出声询问,但其实他真正担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太子。
今上子嗣艰难,已经四十有二了,却只有太子这一个独苗苗,前面生了四个儿子都因为各种原因夭折,如果不是几个公主也没能留住,恐怕现在的后宫不会如此平静。
之前见到皇帝的时候阳焱就发现他面带弱症,大约是他自身的原因造成了孩子也都不怎么健康,就连唯一的太子也是病歪歪的。
自太子出生之后宫里已经几年时间没有皇子公主出生了,皇帝的唯一希望全在他一人身上,自然是极尽其能地呵护,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整个皇帝的震动。
底下的人当然是小心又小心,假如有人生病了是不敢让其凑到太子跟前的,生怕过了病气害得他生病。
可惜即便如此最后皇帝的这根独苗苗也没有保住,再过五年太子突然一病不起,没撑多久就去了,皇帝大受打击之下也跟着病倒,仅仅过了一个月就龙驾崩天。
也正是因为这样,皇位最终才会落在了原主第一世曾救过的南王次子头上,因为救驾有功本身又有才学,等新帝登基之后原主一再受到提拔,仕途顺遂得令人眼红。
不过这份机缘却被那重生之人抢了,南王次子落难那一日原主被人使计变更了行程,那人装作路过将人救下,现在这个时间两人应该正打得火热。
阳焱原就打算寻机会接近太子,看看他的身体还有没有挽救的机会,没想到皇帝倒是主动将人送到他面前来了。
他已经暗中探过,太子虽然有些体弱,但调理一番以后可与常人无异,而太子不死皇帝恐怕也不会那么早逝,皇位自然永远都不可能落到南王次子头上。
就是不知道当那个重生者发现抱住的大腿其实不是大腿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真的是非常期待呢!
“无妨,”阳焱揉了揉鼻子,“怕是有人在背后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