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维持这个姿势,盯着桌面发呆。
万俟疑倒也是体贴,找了本话本摊开在桌上,隔一会就会帮忙翻上一页。
翻过一页书之后,万俟疑随意靠坐在地上,继续雕刻娃娃。经过不知多少次的练习后,他手法已经非常熟练,转眼间就已经有了基本的形态。
此时,恰逢夕阳西下。
阳光敞开的窗户间落入房间中,恰好将程沐筠的侧影投射到了万俟疑身前的地面上。
万俟疑抬头,看见程沐筠倚靠在窗前软榻上,似乎有些无聊。
他便知晓,该翻页了。
起身,将话本翻过一页,程沐筠开口道,“行了,赶紧把傀儡娃娃弄好,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万俟疑点头,“嗯。”
他坐回去,垂眼又看到地上的侧影,还是忍不住抬起了手。他慢慢移动手的位置,让手指落在地上的影子,慢慢和程沐筠的影子重叠。
手指的影子,慢慢拂过鼻梁,停留在嘴唇之上,许久未动。
“好了吗?”
程沐筠听万俟疑似乎许久没什么动静,只以为娃娃已经雕刻完毕,便问了一句。
“快了。”万俟疑收回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小刀,继续开始雕刻。
快了。
很快就能碰触到真正的他,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神魂,或是冰冷无比的玉石身体。
又是盏茶时间过去,总算是大功告成。
程沐筠换完身体后,才渐渐恢复知觉,即便如此,一时之间也不太能熟练控制。
万俟疑依旧是揽着他喂水,两人都快要习惯这般相处。
程沐筠却不太高兴,皱眉道:“这身体,还不如作为一抹神魂待玉佩之内。”
万俟疑喂水的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抱歉,都是我的错。”
“你的错?”
程沐筠有些不解,他不过是随口抱怨一句傀儡娃娃不好用,怎么就忽然道歉了。
“我知道陶宁的纯灵之体和黑龙精血才能孕育出最合适您使用的身体。”万俟疑叹了口气,“然而陶宁并不喜欢我。”
程沐筠才从眩晕中醒来,就听到了这句话,“陶宁不喜欢你,是什么意思。”
万俟疑道:“我本是准备按照您的意思将陶宁封妃,诞下子嗣作为您神魂足以附着其上的身体,但……”
程沐筠:……
不是,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你怎么就擅自脑补了这么多。什么叫愿意和我血脉相连。
这是认我当爹还不够还要认我当儿子了?
程沐筠知道万俟疑对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信任,也不想和任何人有情感联系。
只是人终究是社会动物,无人可寄托情感联系会陷入疯狂之中。于是,在万俟疑得到玉佩之后,便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了玉佩残魂之上。
他的性格经历和人设,注定他只会对玉佩残魂这和整片大陆都没有任何联系的存在托付全部的信任。
无论是程沐筠参与的剧情,还是程沐筠未参与的剧情都是如此。
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在于,程沐筠未参与的剧本中,万俟疑对玉佩残魂的感情或许真的是纯粹的亦师亦父,和寄托全部信任的人。
如今却不一样了。
连人工智障都看出问题来了,小声说道:“小竹子,这万俟疑是怎么把陶宁和你的身体联系在一起的?”
“他知道的信息,远超剧本设定中应该出现的信息。”
程沐筠微微皱眉,又补了一句,“并且,他对神魂的了解,超乎常理。”
即便是万俟疑完全掌握了玉佩,要不知不觉地让程沐筠陷入沉睡,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还将他自玉佩中带出,放入玉雕娃娃中。
程沐筠推测道:“我怀疑,他可能觉醒了一部分属于上界仙尊的记忆。”
系统也傻了,“不会吧,进度条,进度条很稳啊。”
“试探一下好了。”
程沐筠看向万俟疑,轻声说了句,“你这十年来,倒是辛苦了,独自支撑。”
万俟疑眼睛微微一亮,摇头道:“不辛苦的。”
此时,程沐筠的手指已经恢复知觉,抬手理了理万俟疑的鬓发,一如多年以前,“陶宁他究竟做了什么?”
万俟疑放下心,细细道来。
“陶宁他爱上了六哥,两人私通,事发之后大抵上是怕我问罪,便偷了玉佩跑回东泽。”
听到这里,程沐筠挑了挑眉,“哦?如今你对都城的控制,同十年前相比应当是只强不弱,以陶宁的本事,是如何能偷了玉佩跑回东泽国去的?”
“当然是我那个六哥鬼迷心窍放他出的都城。”万俟疑似乎早已准备好了说辞,答得顺理成章,“并且,他身上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自是不能下格杀令。”
程沐筠:“是何物?”
“南疆的玉石矿脉,我交予六哥负责,他在其中开采出了一样奇物,回京之时,他本是要将奇物送上,我那时不在都城,他便偷偷去见了陶宁。”
六王爷同万俟疑算是关系不错,识时务知进退,在扳倒摄政王时和万俟疑合作愉快,他也是唯一一个有实权有差事的王爷。
万俟疑皱眉,“之后两人苟合,那奇物却融入了陶宁体内。陶宁逃跑之后,我派人去追,六哥为他求饶,我便知晓了此事。”
说到这里时,万俟疑神色有些阴沉,“玉脉之中的奇物,我不能确定是何作用,但既然是在这种能承载你神魂的玉石矿脉之中产出,我怀疑和你的身体有关。我不能拿这个可能性冒险,加之都城之外有不少东泽国的探子策应,便让他跑了。”
“无妨,待到我踏平东泽之时,总是能把陶宁抓回来的。”
程沐筠点头,“好。”
事情当然肯定不是如此,以万俟疑的性格,怎么会在这一系列事情中纯洁得如同一朵迎风招展的白莲花。
但程沐筠知道,对方准备了这么一套说辞,那便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一切到此为止,两人各自歇息。
按照这些天来相处的习惯,程沐筠睡在寝殿之内,万俟疑还有政务要忙,忙完之后,他会直接宿在外间。
程沐筠躺在床上,向外看了一眼才闭上眼睛,然后轻声对系统说,“你猜,他今天忽然对我的这番坦白是为了什么?”
系统:“……你们人类太复杂了,我不想猜。”
“过段时间,他就要出兵东泽了。”
万俟疑忽如其来的坦白,大抵上是在为之后他的选择做铺垫。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的出兵,会如同剧本中那样,为了保陶宁的命而签下几年不出兵东泽的协议。
万俟疑的坦白,只是不想程沐筠误会,误会陶宁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系统听傻了,“所以,这是为什么啊?”
程沐筠笑了一下,“所以我才怀疑他觉醒了部分仙尊的记忆。”
“不可能吧。”
“连陶宁都能觉醒上界记忆,身为仙尊转世的万俟疑为何不行,大概是受到什么刺激就觉醒了吧,和陶宁落水差不多的套路。”
系统连连点头,“也是哦。”
一切如同他推测的那样,几天之后,万俟疑挂帅,出征东泽国。
在这片大陆之上,帝王都是数一数二的武道强者,征战之时,自是不会安稳居于都城之中。
万俟疑的实力,大陆之上无人可及。他亲自出征,北川大军自是势如破竹。
连下数城之后,程沐筠终于在城墙上,看到了陶宁。
一切如同剧本中描绘的那般,弱不胜衣的陶宁被绑在了城墙之上。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的披风被吹开,露出凸起的小腹。
程沐筠此时正坐于万俟疑身后的战车上,看到这经典一幕时,又升起了熟悉的窒息感觉。
好在,他看到万俟疑的肩膀似乎也微微僵硬,大抵上也是有些窒息的。
嗯,有一起努力走剧情点的队友,这感觉真好。
第202章 暴君的救赎人设崩了
两军对垒,四处皆是肃杀之意。
城墙之上的陶宁却格格不入,一片灰扑扑的披甲士兵之中,只有陶宁穿了一身白。
是的。轻纱式样的白色衣袍,层层叠叠的,被风一吹,如翩然起舞的蝴蝶一般。
摒除两军对垒的特殊环境,这一幕还挺美的。
程沐筠看不明白,但大为震撼,“系统,说实话,陶宁搞这么一身太显眼了,简直就是个活靶子啊。”
系统:“啊?不会有人敢对他动手的啦。”
程沐筠:“万一后面队伍里藏着个激进主战派,直接偷偷放个冷箭把人给弄死了,那这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了。”
系统叹气,“没办法啊,一切都是为了剧本中这一幕准备的:万俟疑听闻陶宁有身孕后,二话不说就对身后将士咆哮道,退兵!退兵!”
程沐筠:“……,真是离了个大谱。”
不管剧本有多么离谱,城墙上的人却认为这招行之有效。
站在陶宁身后,以他作为靶子的正是东泽的二皇子。
他冷声道:“万俟疑,你应该知晓,陶宁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修习武道之人,运气丹田,声音能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好在万俟疑的军队军令严明,即便是听到这般离谱的话,身后依旧鸦雀无声。
只有风吹动旗帜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万俟疑等了片刻,才道:“哦?你欲如何?”
“这是你们北川国如今唯一的子嗣,我记得,觉醒黑龙血脉之后,子嗣艰难,你可要考虑清楚。”
万俟疑觉醒黑龙血脉之事,已经传遍整个大陆,自那之后,不会再有人觉得他脸上那令人望之生怖的黑色纹路是罪族血脉的证明。
据古籍之中记载,普通人的经脉难以承受龙气,出于血脉的保护,龙气便会以这种方式凝聚在皮肤之上。
这并非罪恶的象征,而是强大和皇权的象征。
“救救我!救救我们的,我们的孩子!”陶宁忽然崩溃大喊。
场面如此之荒谬,明明是兵临城下两军对垒,却莫名开始掰扯什么孩子之类的话。
程沐筠看不下去,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
系统此时小声问了一句,“这什么情况?陶宁怎么会一心认为孩子是万俟疑的?”
程沐筠:“你还真信了他解释的那些鬼话啊?陶宁知道自己的结局,又怎么会跟六王爷勾搭到一起去。”
系统:“啊?”
“陶宁估计真以为孩子是万俟疑的。”程沐筠随口说道,“万俟疑统一了南疆,要搞到什么产生幻觉的秘药都是很简单的事情。”
反正,都是利用罢了。陶宁想利用肚子避免以后惨死,万俟疑则是顺水推舟把玉胎借六王爷送入了陶宁体内。
“种种算计叠加在一处,剧情却在扭曲中走到了这经典场面,挺妙的。”
系统:“啊,这还真行啊,进度条涨了诶,80%了!”
程沐筠点头道:“嗯,第一次挂城墙80%,第二次跳城墙90%,之后回到上界在按墙三连,这世界就差不多了。”
系统:“这简直是我们过得最为轻松的一个世界,躺赢啊。”
程沐筠:“那得感谢这次的万俟疑,是一个神队友……”
然而,话音才落。
系统惊呼出声,“不好!不好!进度条又红了!”
程沐筠皱眉,“怎么回事?”
一般说来,进度条报警之后,还会有一段反应时间。然而这一次,情况突变,情况快得程沐筠反应不过来。
他抬头望去,就见万俟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过了挂在马背上的那把玄铁弓。
他拉满了弓,架着箭,微微眯着眼睛,做出一个瞄准的姿态。
“万俟疑!”
程沐筠怒喝一句,随即冲下战车,扑了过去。
为时已晚,箭已离弦而去。
程沐筠才到万俟疑的马前,就被一把捞起带到了马背上。
“看。”万俟疑语气温柔,贴在程沐筠耳旁说,“好看吗?”
程沐筠茫然看去,见到城墙之上,陶宁的胸口开出一朵艳红的花来。
这箭的力道,石破天惊,陶宁连同身后控制他的东泽二皇子都被串了葫芦。
两人皆向后飞出去数米,胸口鲜血喷涌如泉。
程沐筠愣住了,完全不知道万俟疑为何忽然发疯。
他的计划难道不是按照剧情点,妥协先把陶宁换回来再说?
为何万俟疑又会忽然把人杀了?
就在此时,万俟疑似乎看出了程沐筠的不解,他凑到程沐筠耳朵旁,轻声说了一句,“前辈,很抱歉,没能让你手刃仇人……”
程沐筠:“……”
然而,他却没机会再确认什么。
万俟疑已经抽出腰侧的剑,抬头,指向了城池的方向,这是进攻的命令。
主帅已死,身后众将再也没有了任何顾忌,攻城开始。
速度太快。
从陶宁连同挟持着他的东泽皇子一同被射杀,再到势如破竹地攻下城池,不过短短几小时。
程沐筠全程被同万俟疑共骑一马,目睹了整个厮杀过程。身处千军万马之中,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这世界,怎么还没有崩?
东泽军溃败得太快,连城墙上的那两具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敛。
万俟疑则和程沐筠,一步一步登上城墙。
身后的副将,心照不宣地停了下来。毕竟此前那人在城墙之上时,口口声声说这是主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