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命格,若是放在别人身上,皇太后只会勃然大怒,可偏偏是江倦,皇太后本就认定他有佛性,更何况他提起了阿难大师。
许多年前,皇太后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后妃,她被先帝发落来照安寺,以为要在此处终老,皇太后哭泣不止,这时有位僧人安抚她:“姑娘莫哭。您命格尊贵,每逢遇难必呈祥瑞,日后贵不可言。”
这位僧人,他自称阿难。
此事谁也不知,皇太后更是不曾向人提起。只是每逢佛祖诞辰,她都会去照安寺一趟,可惜自那以后,她再未见过这位大师。
“如此说来,你确实不得礼佛。”
皇太后轻哼一声,本想以先祖与国运为由,让江倦不想跪不愿跪,今日也非得跪,此番倒是让他躲过一劫。
江倦偷偷舒口气,无比诚恳地说:“要不是命格不允,晚辈愿日日礼佛,以求国运昌盛。”
“佛礼不得,”皇太后觑他几眼,笑笑地说,“那你就替哀家抄经吧。”
话音落下,皇太后好似想起什么,慢悠悠地问江倦:“若是哀家没记错,今日应当是虞美人的祭日吧?”
江倦点点头,“是的。”
皇太后笑了笑,“倒是赶上了。那你就替哀家为她誊写《毕兰经》吧。”
抄经他可以,江倦答应下来,结果宫女一把经书取来,江倦就后悔了,厚厚的一本,足以媲美《英汉大词典》。
好多字啊。
江倦叹了口气,可再怎么后悔,他也还是提起了笔,毕竟虞美人是王爷的母妃,抄经书又好像有祈福的效用。
王爷不带他去妙灵寺,他咸鱼有大量,替王爷的母妃祈福一下也好。
这样想着,江倦一页一页地开始誊写,不过这么多字,江倦还是没忍住偷了一点小懒。
皇太后看他写得认真,示意宫女扶自己过去,她低头端详一阵,怪异道:“你这字写得倒是……”
齐整,但也只是堪堪齐整而已。远不到那一日江念所夸的程度。
皇太后不悦道:“好好写。”
江倦一听,心虚地换了只手。
他是左撇子,不想好好写字的时候,就换右手来鬼画符。
江倦换好手,又开始抄经,几行字还没写下来,皇太后却是问他:“怎么是唐楷?”
唐楷不行吗?
江倦迟疑了一下,换了一种字体,没多久,皇太后又道:“行书?”
江倦听出她的诧异,只当皇太后还是不满意,只好再换一种字体,皇太后这次倒是没说话了,眉头却是皱了起来。
怎么还不行啊。
江倦有点绝望,他没法子了,又换了他会的最后一种字体,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写瘦金体。
江倦的爷爷是位国学大师,他从小心脏不好,就被送在爷爷家静养。说好的陶冶情操、宁静致远,结果江倦被摁着描了一本又一本的帖子,也学了一种又一种字体。
许久,皇太后缓缓地说:“你竟擅长这么多字体。”
“前几日,你哥哥说你写得一手瘦金体,笔锋清冽、挺瘦秀润,”皇太后称赞道,“今日一见,原来不止瘦金体写得好,唐楷、行书、颜体也都练到了纯熟的地步。”
江倦:“……”
原来如此。
吓他一跳,还以为皇太后与他爷爷一样,嫌他没好好写字呢。
不过——还好他也会瘦金体,不然岂不是就露馅了。
江倦庆幸不已。
“倒是可惜了……”
皇太后又开了口,只觉得江倦处处都合她心意,可他既是离王妃,又生了副童子命格,她再喜欢,也不能如江念一般召进宫里。
顿了一顿,皇太后轻飘飘地说:“既然你会这么多字体,那就每一种字体都给哀家誊写一遍吧。”
江倦:“?”
这算执法钓鱼吗?
怎会如此。
江倦内心很抗拒,光誊写一本,他可能都得不吃喝地写上一整天,更别说是誊写四本,何况站了这么久,他的脚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江倦犹豫地说:“太后娘娘,我脚上有伤,站不了太久。”
皇太后看他一眼,笑吟吟地说:“若是站不了太久,那就跪着抄完吧。”
江倦:“……”
不行,这么多他抄不完的,手也会疼。
他得想想办法。
江倦平日懒趴趴的,不爱动更不喜欢动脑子,可是一旦面临过度营业,咸鱼大业受到阻碍的情况,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克服困难,好让自己翻个身重新躺平。
好比这一刻。
写四遍简直是要鱼命,还不许他坐下来,江倦思来想去,他忍不了,决定划个大水。
江倦低下头,重新握住了笔,又开始一行一行地抄写经书,仿佛已然接受现实,决定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写到天荒地老。
皇太后见自己不需要再费什么口舌,对江倦的识时务颇是满意,她让宫女扶着自己坐下来,开始慢条斯理地饮用茶水。
江倦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周围的环境,瞅准了铺着绵软红丝毯的地方,“啪嗒”一声,松了手里的笔。
下一秒,江倦的手按在桌上,他蹙眉道:“……心口好疼。”
放在胸口处的手指缓缓收紧,江倦轻轻地喘着气,慢慢俯下身来,他额头贴在桌子上,动也不敢动一下,好似痛苦到了极点。
皇太后一愣,记起江倦的心疾,霍然起身道:“来人,快来人!”
宫女正要过去,就在这个时候,慈宁宫外,也是一阵喧闹。
“王爷,未经太后娘娘传召,您不得入内!”
“王爷!王爷——!”
“太后娘娘,王爷闯进来了!”
脚步声、呼喊声接连响起,四处乱成一锅粥,江倦也如愿倒在柔软的红丝毯上,一点儿也没摔疼自己。
装病,他最行了。
他可是资深心脏病患者呢。
江倦安详地躺平装死,浑然不知有人大步走入慈宁宫,男人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委地的衣摆几欲扬起。
“砰——!”
下一刻,薛放离面无表情地踹开门。
“本王的王妃呢?”
他笑得阴鸷不已,血色在眼底翻涌,浑身的戾气也大到好似才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第22章 想做咸鱼第22天
宫女扶江倦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抬头,随即短促地惊呼一声。
声音不大,可薛放离还是听见了,他望了过来。
这一眼,他几近疯魔。
江倦倒在丝毯上,衣衫堆叠,乌发倾泻一地。他的皮肤很白,却不是养尊处优的那种凝脂似的玉白,而是带着病气的颜色,像是白雪。
丝毯一片艳色,他又闭着双眼,本就孱弱的少年此刻更显得单薄,比云烟还易散开,又比琉璃还易破碎。
他一动也不动,好似了无生机。
恍惚间,薛放离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眼前一片红色,既是猩红的血泊,也是上窜的火舌,女人一身嫁衣,手指攥住锋利的刀刃,血珠一滴一滴地落下。
她笑得温柔,“放离,你听我说。你这一生,来时无人期待,走了更无人牵挂,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
薛放离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步子迈得不沉,也很缓慢,可一下又一下,宫女只觉得一阵骇然,巨大的压迫感让她浑身僵硬不已。
薛放离向江倦伸来一只手,还未碰触到人,这只手又掩入袖中,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宫女,他冷冰冰地说:“看看他怎么了。”
被这样凶戾的目光注视着,宫女惊惧不已,她含着泪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触江倦的鼻息。
江倦:“……”
怎么会这样。
他前脚刚昏过去,王爷后脚就赶来了,好像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这也太巧了吧。
他要不要翻个面啊?
如此尴尬的场面,江倦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思索了一下,逃避可耻但有用,决定继续装死,不过江倦还是特意控制着让呼吸更为平稳。
“还、还有气,”宫女战战兢兢地说,“王爷,王妃只是昏过去了。”
“只是昏过去了?”薛放离意味不明地重复了她的后半句话,每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还不叫太医?”
宫女吓得一个哆嗦,“是,奴婢这就去!”
说完,她仓皇起身,满头冷汗地冲出去。
薛放离低下头,伸手拂开江倦脸上的头发,他的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可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全然浮出。
滔天的怒火,无尽的戾气几乎要将他吞噬,这一刻,哪怕鼻息间萦绕着少年清而浅的气息,薛放离也无法再平静下来。
他这一生,活在无尽的憎恨与厌倦之中,他什么也不在乎,更不曾想留下过任何人。
除了江倦。
“皇祖母,好久不见。”
薛放离掀起眼帘,平静地开了口,嗓音冷冽如冰。
皇太后抬起下颌,冷漠地问他:“谁许你进来的?”
薛放离没理她,只是抬眼看向神台。许久,他淡漠地开口:“皇祖母罚人,向来只罚跪,您让他跪了多久?”
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倒是记得清楚。看来那年哀家让你跪了一段时日,你尚且有印象。”
薛放离笑得凉薄,“本王记忆犹新。”
皇太后叹了口气,“怪哀家。住持一早便道你天生刑克,哀家不信,结果如何?”
“你那母妃——虞美人倒是让你生生克死了。”
皇太后感慨道:“还好哀家及时找来了化解之法,才没让你这扫把星再酿成什么灾祸。”
薛放离安静地听她说完,微笑着说:“究竟是不是本王克死的,皇祖母会不知道吗?”
“您声称一心向佛,不问前朝事,可心里比谁都清楚,”薛放离说,“不是您不问,而是您想问也问不得,父皇他敬您,但他更恨您。”
“你——!”
皇太后面色沉了下来。
自春深殿那场火后,她与弘兴帝的确生了罅隙,弘兴帝足有十年再未踏足慈宁宫,她怨过恼过,可弘兴帝就是不为所动,母子二人彻底离了心。
她深居后宫多年,只是弘兴帝不愿见她,但弘兴帝到底为她保留了几分薄面,只说她一心礼佛,今日竟被薛放离直言说出,皇太后恼火不已。
“哀家才让人把你这王妃接进宫没多久,你就从妙灵寺赶了过来,你对他倒是上心,”皇太后说,“比起哀家,你倒不如担心你自己。他本就是薄命相,也不知捱不捱得了你这刑克命。”
薛放离缓缓一笑,“他如何,不劳皇祖母费心。”
顿了一顿,薛放离问她:“您让他跪了多久?”
江倦先是胡诌一通童子命格,又提起阿难大师,皇太后并未让他跪,但她并不打算如此相告。
——她贵为太后,就算真的让江倦跪了,他又能如何?
皇太后笑了笑,“你以为他是怎么昏过去的?”
薛放离颔首,眼底一片凛寒。
皇太后又道:“你既然还记得哀家也让你跪过,那也应当还记得如何化解,你若当真对你这王妃上心,不若也替他化解一番。”
薛放离没有搭腔,只是走向神台。佛祖端坐莲台,双目轻垂,眼神悲悯。
他曾在此跪过十余日,身旁就是虞美人的尸身。一把锁落下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腐烂,看着红颜化为烂泥,他恐惧过,他也哀求过,可无人理会。
佛祖悲悯,他却未受过分毫。
许久,薛放离一字一字道:“本王不信鬼神之说。”
话落,他抬起手,广袖一挥而下,“砰”的一声,佛像被掀倒在地!
“你怎敢如此造孽?”皇太后惊坐而起,“你摔佛像,出佛身血,犯五逆十恶罪,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薛放离微笑道:“我本就在地狱。”
他又挥袖一掀,牌位尽数扫下,“本王不信鬼神,让本王的王妃跪——”“他们受不起。”
皇太后气极,指着他怒道:“这是薛家的列祖列宗,你怎敢如此?你这不肖子孙,你怎么敢……”
薛放离漫不经心道:“本王如何不敢?”
“他们在天有灵,绝不会轻饶你!”
“倘若他们当真有灵……”薛放离厌烦道,“父皇欠我,她欠我,您欠我,他们——也于本王有所亏欠!”
“住持道本王是天煞孤星,孽根祸胎,”薛放离说,“皇祖母,您信因果循环,报应不息。”
“那也该信您造孽太多,本王这是来讨债了。”
他笑了笑,浑身血腥气,可怖至极。
“皇祖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本王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
皇太后指着他半晌,气到浑身发抖,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跌坐在椅子上。
她怎么就忘了,他自然什么都不怕,光脚的又岂怕穿鞋的。她贵为太后,可薛放离却是个疯子,发起疯来不管不顾,什么都敢做,偏偏弘兴帝还有意纵容!
皇太后急促地喘气,气得眼前直发黑。
江倦的心情也很复杂。
王爷以为他跪了太久,这才心疾发作昏了过去,又在帮他出头。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跪,更没有心疾发作,他只是想偷个懒。
王爷好生气的样子。
江倦十分心虚,后悔没有早点翻面,现在他再想翻面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