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念微笑道:“陛下应当不会待太久,你若先陪了我,陛下可能就走了。”
他说得有理,安平侯思索几分,“那便这样吧。”
两人各自分头,江念深吸一口气,踏入海棠苑。
落英缤纷间,一把软榻摆在海棠花荫处,薛放离俯身放下江倦。
从怀中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睡眠再好,江倦也还是有些转醒的迹象,薛放离拂去他侧脸的一绺长发,又伸手揽过他的肩,姿态散漫地轻拍几下。
尽管他没什么表情,可动作却带上了一丝温柔。
这份温柔,哪怕只有一丝,但它出自离王,也足够令人惊诧。
江念看了许久,走近几步,佯装邂逅,“……王爷,您也在这儿?”
薛放离头也不抬,江念又道:“弟弟怎么了?是睡了吗?”
江念担忧道:“他身子弱,就睡在这儿,会不会着凉?”
薛放离终于撩起眼皮,不悦地开了口,却没有搭理江念。
“本王说了,不许任何人踏入海棠苑,你们是聋了?”
江念一僵,随即略带歉意地笑道:“王爷,不是侍卫的错,是我,不知您与弟弟在此,唐突地闯了进来。”
“现在你知道了,”薛放离一字一字道,“还不滚?”
他语气很冷,几乎凝成了冰,重重地向江念砸来,而那身戾气既让江念感到恐惧不已,也让江念感到不忿。
凭什么?
他重生过一次,他改变了这么多事情,唯独离王,他始终无法扭转他对自己的态度。
倘若离王对谁都如此便罢了,可偏偏,他对江倦不是这样。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江念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他好不甘心,他真的不好甘心,江倦都可以的事情,为什么他不可以?
明明在过去,江倦只是他的陪衬,江倦样样不如他,江倦也处处被他压上一头。
他们的父亲,偏心于他,江倦的未婚夫,心悦于他,就算江倦生得再美,也不为人知,京城第一美人是自己。
可这样的江倦,偏偏得了离王的青睐。
是他避之不及、却又暗自喜欢的离王。
嫉妒几乎吞噬江念,他也失去了理智,江念胸口起伏不定,他垂目道:“王爷,他当真值得您如此对待吗?”
“您可知,他对侯爷一往情深,不止将我推入了湖中,甚至还妄想爬侯爷的床。”
寂静,海棠苑内,倏地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放离笑了笑,“他心善,再如何与你生气,也只是把你推下湖,本王却不一样。”
“你再多说一句,把他吵醒,本王今日捆了你的手脚,让你沉湖。”
他的语气又轻又缓,却又笑得可怖至极,形同恶鬼,令人背脊生寒。
而这股森冷的寒意,也让江念从浑浑噩噩中抽离,他惊惧地看向薛放离。
这番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兴许只是恐吓,可从离王口中说出,他做得出来!
后怕、后悔两种情绪交杂在心中,江念脚下仿佛生了根,动也不敢动一下,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薛放离道:“二公子,你的那些心思,你当真以为本王一概不知?”
他轻嗤一声,“收好的你的眼神,真是恶心。”
他知道!
他居然知道!
这个认知,让江念愣在原地,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江念血气上涌,只觉得无比羞耻,上辈子那种无力与憋闷再次袭来,他狠狠掐着手、咬着牙,不让自己泄露一丝声音。
直到汪总管找来。
“王爷,王爷——!”
“陛下正到处寻您呢,快与奴才来杏苑。”
汪总管说完,看见江念也在,又道:“二公子,您也一同来吧,侯爷也在呢。”
江念尚处于恍惚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好心情,低声道:“好。”
薛放离却是与侍卫交待:“看好他,醒了就带过来。”
侍卫齐声应下,江念心中却仍是一片冰凉。
离王知道他的心意。
这辈子,离王看得出来,那么上辈子,离王也定然看得出来。
可他无动于衷。
可他一再践踏他的真心、践踏他的尊严。
他——好得很。
江念气息很急,被掐破的掌心,血流汩汩。
竹林清幽,水流环曲。
酒杯被置于上游,手一松,就顺流而下,在一片哄笑声中,流水将酒杯送到杨柳生面前,他执起一饮而尽。
“杨兄好酒量!”
“咱们京城的水,不仅养人,还好客呢!”
“怎么不是,这流觞曲水,十次有八次都让杨兄把酒喝了去。”
一群人聚集在水边,开怀谈笑,有人赏完花归来,见杨柳生还在饮酒,提醒他:“杨兄,你怎么还在这儿喝酒,方才我可瞧见江二公子了。”
杨柳生此次进京,除了与好友相聚,就是为求见江念,他连忙询问:“二公子在何处?”
“往海棠苑去了。”
杨柳生连忙请辞:“诸位,我去寻二公子了。”
他平生好美人,也只爱画美人,在场人皆众知,是以倒也没人挽留,只他友人道:“杨兄,这二公子的美,可不是寻常美人的美。”
别的倒没什么,杨柳生一张嘴,刻薄至极,友人纯粹是好意提醒,免得他第一眼不觉得好看,日后改了心意,还得上门赔罪。
关于这位二公子江念,杨柳生早已听闻诸多,如此提醒他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二公子的美,不在于肤浅的皮相。他乍看平平无奇,可却十分耐看,性格又温柔可亲,与他相处,令人如沐春风,再加之二公子本身诗书满腹,气质更是高雅至极,有小谪仙之称。
杨柳生居无定所,大江南北的跑,见过不少美人,唯独江念这种没见识过,所以更感兴趣了,他挥挥手,“知道了。”
一路哼着小曲,杨柳生抵达海棠苑。
还未踏入,杨柳生往里望去,只一眼便惊在了原地。
海棠花满地,软榻上的人,似在熟睡。
花色喧嚣,秾丽得几乎化不开,人却是清清淡淡的,如雪似月,浑身最重的颜色,竟是那头如云的长发。
杨柳生来得正巧,没多久,少年悠悠转醒,扶着榻坐了起来。
他的鬓发乱了,堆在肩上,贴在雪白的脖颈处,有侍女上前与之说些什么,海棠落在他的发间颈上,一点盛色,艳得惊心动魄,他却恹恹无力。
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1!
不知怎地,杨柳生就想起了这句话。
真真是海棠春睡,殊色无边!
杨柳生惊艳不已,只想立刻画上一幅《海棠春睡图》,可他才上前一步,就被驻守的侍卫阻拦,不得入内。
杨柳生急得抓耳挠腮,正在这时,他的友人在不远处唤他,“杨兄!杨兄!”
唯恐惊扰到美人,杨柳生连忙回身,友人惊喜道:“你小子撞了大运了,陛下今日也在百花园,还特意召见你,快随我来!”
杨柳生一愣,“可——”友人没注意到杨柳生的异常,扯着他走了好远,杨柳生才勉强回过神,他不住地惊叹:“二公子江念,当真是第一美人!”
与此同时,侍女对江倦说:“王妃,王爷与陛下在杏苑,让您醒了也过去。”
并不想踏青,结果一觉醒来被强行带来踏青的江倦很懵,他哐哐撞了几下扶手,简直生无可恋。
踏青。百花园。
确认过关键词,就是原文中的踏青情节。
江倦又来到了主角受的主场。
他陷入了沉思。
王爷给他翻面的手法也太娴熟了吧?他已经完美适应到就算被铲进油锅,也能安然地摊成一张咸鱼饼。
不行,他得支棱起来。
王爷命不久矣,可以嚣张一下,但他给王爷送完终以后,还想快乐做咸鱼呢。
他不能再得罪主角受了!
今天他一定小心做人。
江倦做好决定,对侍女说:“我现在去杏苑吧。”
杏苑。
“草民——杨柳生见过陛下。”
杨柳生跪下叩拜,弘兴帝摆摆手,示意他起身,本要直接询问画幅修复之事,弘兴帝见他眉飞色舞、满面春风,便顺口问道:“怎么如此高兴?”
“回陛下,草民向来好美人,只要看见美人,就喜不胜收、心花怒放。”
“哦?你看见了谁?”
杨柳生:“江二公子江念。”
他一提起江念,话就滔滔不绝了起来,“京城的水,当真是养人。都说二公子并非一眼惊艳的美人,胜在骨相美,要耐下心来静看,可草民方才一见,只觉他生的是天人之姿,当真是冰肌玉骨、雪玉堆就!”
杨柳生赞不绝口,浑然不觉在场之人都望向了一处。
江念方才受辱,此刻正在安静饮茶,垂目之间,他想到离王,想到江倦,嫉妒与怨恨让他生发了无数个念头——今日之辱,他要离王与江倦加倍偿还!
名字忽然被提及,江念抬起头,倾听片刻,扭曲的心绪终于被压下几分,江念也好受了一点。
是,这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无法为他带来任何益处,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可这是他重生以来,费尽心思与众人结交,又一再投其所好、曲意逢迎换来的结果。
他这人,就好虚名,就好攀附权贵,他有他的野心。
再度饮下一口茶,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江念微微一笑,从容道:“柳先生谬赞。”
杨柳生一愣,扫过去一眼,没怎么在意他,更不知道这人在谬赞什么,只是不满道:“岂是谬赞?江二公子的姿容,我杨柳生走遍大江南北,从未见过第二人有他此等殊色!他——”话音未落,有人来了杏苑,杨柳生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海棠苑熟睡的少年,当即眼前一亮,兴高采烈地迎上去,“二公子!江念公子!”
江·三公子·倦:“???”
作者有话要说:咸鱼卷:今天一定小心做人!(开始吟唱)
1出自《冷斋夜话》
第40章 想做咸鱼第40天
江倦懵了。
其他人也懵了。
唯有薛放离,本是神色淡漠,见状似乎意识到什么,颇是不悦地走来,拉过了江倦。
他冷冷地说:“他是本王的王妃,并非二公子。”
杨柳生脱口而出:“那二公子呢?”
友人用手肘撞了他一下,小幅度地抬了抬下巴,低声说:“二公子,在那。”
杨柳生:“?”
他扭过头一看,正是方才说谬赞的人,这下子,杨柳生也懵了。
“二公子不是京城第一美人吗?”杨柳生惊愕道,“他算什么美人?”
反应再迟钝的人,这会儿也该明白是什么情况了,何况江念本就心思颇深,他的面容有一瞬的扭曲。
这个杨柳生,竟把江倦当成了他!
他先前夸了那么多,全是在称赞江倦,而非是他这个二公子本人!
本就受辱一次,杨柳生此举,更是让江念怒极,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得发作,皆因他是温柔端庄的尚书府二公子。
江念攥紧了手,缓缓地笑道:“我确实——比不过弟弟。”
每一个字,江念都得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才说得出来,他的不甘心、他的怨恨,不得泄露分毫,他不能让自己苦心维系的形象毁于一旦。
听江念如此说,杨柳生附和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二公子都知晓自己这个第一美人,名不符其实,你们怎还偏要冠以他这样的名头?”
杨柳生此人,不仅说话刻薄,性格也极为耿直,否则他的友人也不会再三提醒他,生怕他得罪了江念,结果提醒得再多,他也还是狠狠地把人得罪了。
友人又狠狠地撞他一下,压低了声音道:“你少说两句吧。”
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再怎么少说,先前的话也已经撂出来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江念气得手指发抖,他在乎,心里在乎得要命,却又不得不云淡风轻地笑道:“杨先生说的是。江念一早便说过,京城第一美人,另有其人,我——过誉了。”
安平侯却道:“杨先生,你被誉为丹青圣手,怎会如此美丑不辩?”
“皮相之美,看一眼、看两眼,惊为天人,看得多了,也不过如此,唯有内在之美,才能历久弥新。依本侯之见,杨先生,你也不过庸俗之辈,迷恋皮囊,不知美人在骨不在皮。”
他言下之意,江倦是再美,也比不过江念,不识江念之美,就是庸俗之辈。
杨柳生沉思片刻,说:“侯爷,草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平侯微笑道:“你讲。”
杨柳生委婉道:“您——是否有眼疾?”
“多长时间了,可曾看过郎中?”
安平侯贬低他审美低级,杨柳生便暗地里说他瞎,话不投机半句多,安平侯一甩衣袖,不再理会他,杨柳生则抽空打量一眼江念。
还真是平平无奇。
他若是没见到那少年,兴许还会因为这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仔细研究一番他美在何处,可现在见过皓月,又怎么在乎萤火?
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
杨柳生不再看江念,而是询问江倦:“王妃,草民可否为你作画一幅?”
江倦:“……”
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