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见到薛放离,江倦弯了弯眼睛,是开心的模样,眼神也亮晶晶的,薛放离“嗯”了一声,口吻平常,可神色却不自觉地缓和几分。
“咳、咳、咳。”
弘兴帝本是在微笑,却又不住地咳了起来,汪总管忙不迭递来帕子,他潦草地擦拭过后,重新坐正了身体,笑道:“老五,方才朕给了你这王妃一份厚礼,你可知晓是什么?”
薛放离兴致缺缺地问:“什么?”
“朕啊,赏他做太子妃,你意下如何?”
很早的时候起,弘兴帝就有意立他为太子,但薛放离始终没什么兴趣。
即使这个位子许多人趋之若鹜,即使这个位子他唾手可得,于薛放离而言并无太多意义,毕竟就连他存活于世,也毫无意义,只是出于心中的恨意。
——太多人不想让他活下来,那么他偏要活下来。
直到江倦出现。
少年生了副菩萨心肠,薛放离过去那些年的仇怨与苦难,也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让少年心软、让少年心疼,让少年再多疼一疼自己,再多眷恋一些自己。
从他第一次以此作挟,骗得少年心软,哄得少年满目爱怜,薛放离就已经与过去和解了。
他不再耿耿于怀,他不再沉湎于那无穷无尽的苦痛与厌恶之中,他想的只有少年,满心满眼只有少年。
他甚至庆幸于这些苦难足够多。
唯一不满的是,少年胆子太小,怕得太多。
他总是在害怕。
薛放离动了心,有了顾忌,可是少年不该有任何顾虑。
他就该无忧无虑、无畏无惧。
薛放离没有开腔,在长久的沉默中,弘兴帝始终盯着他。
他会收下吧?
为了他这王妃。
也许吧。
弘兴帝闭了闭眼睛。
“不错。”
下一秒,薛放离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此刻的情景,弘兴帝已经设想过许多遍,可当真没有再被厌恶地回绝,他还是失了态,老泪纵横。
“好、好、好。”
弘兴帝连说三个“好”字,嘴唇动了动,心中感慨万千,却只说了一句话,“是朕对不起你……”
薛放离神色不变,“父皇,太子之位,遂了你的愿,儿臣也有一事相求。”
弘兴帝忙道:“你说。”
到底是上了年纪,乘上了轿子,皇太后只觉得乏得很,头也痛得厉害,大宫女轻手轻脚地走来,替她按揉太阳穴。
轿子一路摇摇晃晃,皇太后撑着脸,眼皮子一垂,就要睡着了,后方忽而传来一阵呼喊。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汪总管嗓音又尖又细,他提着一盏灯笼,小跑着过来,皇太后被惊醒,听出是汪总管的声音,她忙让人停下轿子。
“太后娘娘,陛下要见您。”
皇太后一阵怔忪,而后惊喜道:“皇儿要见哀家?”
大宫女一听,喜笑颜开道:“太后娘娘,好事呀!”
先前的乏倦一扫而空,皇太后笑容满面,“快回去,回养心殿,皇儿要见哀家。”
抬轿的宫人“哎”了一声,连忙回转,匆匆忙忙地原路返回,汪总管提着灯笼,倒也没急着跟上,只是叹了口气,面上却无分毫喜色。
不多时,皇太后赶到,她几乎是健步如飞,大宫女都险些追不上了,她捂着嘴直笑,“太后娘娘,您慢一点,慢一点呀。”
十年了,弘兴帝十年不肯见皇太后,他们母子之间生了罅隙,这是头一回弘兴帝肯见她,皇太后如何慢得下来?
“哀家没事。”
皇太后笑着回了一句话,伸手推开养心殿的门。
“陛下……”
养心殿内,梅妃跪在地上,惴惴不安地问:“臣妾怎么了?”
弘兴帝道:“怎么了?朕倒要问问你怎么了,让人把状都告到朕这里来了。”
梅妃一怔,下意识问他:“可是宁妃那贱——可是宁妃与您说了什么?”
“若是早茶之事,陛下,您切莫听她胡言!”梅妃慌忙撇清道,“她为臣妾斟茶,却浇了臣妾一身茶水,臣妾只是一时气急……”
弘兴帝皱眉道:“宁妃?”
梅妃见状,心中一慌,又问道:“难道是淑美人?”
“陛下,臣妾绞了您赏她的绸缎,事出有因!”
梅妃急切地辩解道:“不日就要祭祖,怎能穿红戴艳,她却急不可耐地要去裁了做一身衫子,臣妾觉得不好,就……”
说到后来,梅妃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毕竟全是借口,还是极为蹩脚的借口,她努力稳了稳心神,与往常一样,摆出一副娇憨的模样,“陛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这一招,往日倒是好用,可是此刻她再抬起头,只见弘兴帝紧抿着唇,好似气极,要说什么,可是一张口就开始咳嗽,梅妃吓了一跳。
“陛下!陛下!”
她抢了帕子要为弘兴帝擦拭,弘兴帝却是一把推开她,勃然大怒道:“朕竟是从不知道,你是如此统领后宫的!”
“宁妃为四妃之一,你却让她为你斟茶?”弘兴帝道,“好一个不日祭祖,不可穿红戴艳,你这一身,又是什么颜色?”
“朕本以为,你只是小性一些,却是识得大体的,否则也不会把凤印交予你,结果你倒是好……”
“私下竟是如此蛮横跋扈!”
梅妃一僵,不是这些事情吗?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弘兴帝见状,冷冷地说:“你可是一再与老五的王妃过不去?”
原来如此。
原来是离王。
梅妃身形一晃,她一被传召进来,就遭到了弘兴帝的问责,一时心慌,竟是忘了此事,反倒抖出了不少事情!
梅妃面色一白,弘兴帝失望道:“你执掌凤印,本该统领后宫,却是根本德不配位!”
“交出凤印,自己去领罚——五十大板!”
凤印交出,多年经营即将化为乌有,梅妃求饶道:“陛下,臣妾不敢了,您就饶了臣妾这一次吧……”
她一边哀求,一边爬向弘兴帝,想伸手抓他的衣袖,弘兴帝手一抬,梅妃扑了个空,弘兴帝道:“朕意已决。”
梅妃跌坐在地,眼泪无声流下。
皇太后静静地看完这番闹剧,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却仍旧抱有几分希冀,她笑着问道:“皇儿让哀家来,可是想通了?”
弘兴帝只是道:“母后,过几日朕让人送您去照安寺。自此……您就在照安寺常伴青灯古佛,再不要回宫了。”
第75章 想做咸鱼第75天
常伴青灯古佛,再不要回宫了。
再不要回宫。
皇太后眼皮一颤,来时有多喜悦,此刻她的心中就有多悲哀,可在弘兴帝对她避而不见的这十年间,皇太后已经流干了眼泪,再也哭不出一滴泪。
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的皇儿,被一个妖女蛊惑,迷得七荤八素,迷得不顾伦理纲常,她不过想出手替他解决这个女人而已!
“皇儿,哀家是为了你好。”
皇太后动了动嘴唇,“哀家做的哪一桩事,不是为了你?到头来,你就是这样回报哀家的。”
世人皆知,皇太后久居深宫,一心向佛,日夜虔心祈福,如今已有十余年,却不知晓只是弘兴帝与她离了心,再不愿见她这母亲而已。
可是现在,弘兴帝不止不见她,甚至连这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要扯开,把她打发出去,再不得回宫!
好一个常伴青灯古佛。
好一个再不要回宫。
皇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道:“皇儿,你好狠的心。”
“为了朕好……”
弘兴帝抬起头,满目血丝,“母后,您难道不知道——晴眉,她就是我的命吗?为了她,朕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她是蒋家的女儿又如何?她成了亲又如何?朕不在乎!朕只要她!”
“您知道,您什么都知道,”弘兴帝说,“可是您又做了什么?”
“给了她匕首,又让人在春深殿放了一把火!”
弘兴帝大笑道:“她本就一心求死。母后,您哪怕放她走,让朕今生今世再寻不到她,朕也不会恨你至此,你口口声声为了朕好,她想死,你递去匕首,她死了,你让人扣下她的尸首,母后——”“你当真是为了朕好?”
弘兴帝声声泣血,皇太后更是身体一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大宫女慌忙上前搀扶,皇太后却一把推开她,“你怨哀家?”
“她以孤女之身入宫,身份低微,你不仅执意要把她葬入皇陵,还要以皇后的规格厚葬,你可知朝臣是如何说你的?你可知史官又是如何记载的?”
皇太后哀伤道:“我的皇儿,你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哀家怎忍心看你被后世口诛笔伐?何况……”
“她那孩子,浑身煞气,大师道若想化解,唯有此法,他已经克死了虞美人,下一个就是皇儿你了,哀家岂能袖手旁观?”
“为了朕,又是为了朕。”
弘兴帝闭了闭眼睛,“母后,朕不提,不代表朕不知道。你声称放离命中带煞,刑克父母,可那照安寺的大师却说——是你与他这般交待的!”
“从头到尾,你都不是为了朕,”弘兴帝说,“母后,你是为了你自己,你只是为了你自己!”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皇太后一愣,踉跄几下,她不许大宫女搀扶,只得自己吃力地扶在墙上,这才堪堪站稳,皇太后艰难道:“皇儿……”
谎话说了千百遍,连她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是啊,她的初衷,只是为了泄恨。
她恨蒋晴眉。
无关她的身世,无关她入宫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只是因为自她入宫以后,她的皇儿,再不肯听她的劝了。
他好似被迷了心窍,一门心思讨这女人的欢心,他的眼里没有江山,没有子民,更没有她这个母后!
她怎么能不恨。
她都要恨死了。
她的皇儿,她生他养他,先帝在世的那些年,她为他苦苦钻营、为他步步为营,终于让他登上这至高之位,他却满心满眼只有那个女人!
她恨不得这个女人死,她也恨不得将这个女人碎尸万段!
可这个女人真的死了,却仍旧阴魂不散,让她不得片刻安宁,让她与弘兴帝彻底母子离心,再不相见!
皇太后呼吸急促,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只觉得好似被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难堪至极。
怔忪许久,皇太后才又缓缓地开了口:“皇儿,你可想好了?”
“若你执意送哀家去照安寺,再不得回宫——自此,你也不必再认哀家这个母后了,哀家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弘兴帝看着她,嘴唇颤抖不已,许久没能说出一个字。
许多事情他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提,就是顾念与皇太后的母子之情,可是他的优柔寡断,已经让他放纵了太多事情。
弘兴帝久久不语,在一片寂静中,皇太后的心中又生起了几分希冀。
可下一秒,她的心就坠入了谷底。
“好。”
弘兴帝掀起衣摆,缓缓地跪在地上,“砰”的一声,他向皇太后磕了一个头,“这一下,是还母后的养育之恩。”
“砰”的一声,弘兴帝第二次叩首,“这一下,是还这十年间,朕对母后不闻不问。”
第三下还未叩下,皇太后已然转身离去,可弘兴帝依旧不急不缓地磕下一个头。
“这一下,自此以后,朕与母后,再无瓜葛,母后日后……好自为之。”
皇太后脚步一顿,有什么滴落,她伸手一探,竟是眼泪。
她以为这十年间,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再哭不出来,原来眼泪是流不干的,原来只是未至伤心处。
皇太后怔怔地拭去眼泪,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还没走几步,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
大宫女慌忙推她,哭着喊道:“太医!太后娘娘昏过去了,快传太医——!”
弘兴帝脚步一动,到底没有走过去,他只是疲惫地问道:“如此……你可满意?”
侍女撤下屏风,薛放离与江倦就在后面,薛放离懒洋洋地问江倦:“解气了没?”
薛放离的一事相求,正是让弘兴帝惩处梅妃与皇太后。
江倦其实本来就没生气的,皇太后被他噎了几次,那一巴掌也没打下来,不过王爷也是一片好意,他还是点头,“嗯,解气了。”
薛放离便答道:“他解气了,儿臣就满意了。”
弘兴帝却并未就此罢休,他问薛放离:“那你呢?”
“儿臣?”
薛放离笑了笑,“父皇,已经十年了,太迟了。”
弘兴帝一怔。
他知道薛放离的意思。十年前,那十四日之后,倘若他立刻下令送皇太后去照安寺,今生今世不得入宫,薛放离也许会满意。
可是整整十年过去了,他只是不见皇太后,他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实际上,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包庇皇太后。
太迟了。
真的太迟了。
弘兴帝眼神黯淡道:“朕知道了。”
薛放离对此视而不见,“父皇,若是没事,儿臣告退了。”
弘兴帝苦笑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这几日好好休息。若无意外,祭祖那日,待祭祀过后,朕一道下旨立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