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细些,汁液里混杂的药草碎不要太多,他不爱喝。”韩知竹说着,轻轻起身,把倚靠在他怀里喝完水的程雁书放平在床榻上,抬手接过了金钵和捣药杵,走到桌边捣起药草汁液来。
不一会,他把金钵里的药草汁液倒入杯盏中,过来床榻边扶着程雁书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把药草汁递到程雁书唇边。
迷迷糊糊间,大概以为是水,程雁书毫不迟疑地喝了一口,待药草汁触到舌头时,又瞬时全部吐了出来。
把小师弟吓了一跳。
顾不上程雁书身上、床榻上的药草痕迹,韩知竹压住程雁书的上半身,再度把杯盏抵上他的唇:“喝,否则我灌。”
醉了酒的程雁书却固执得紧,咬紧牙关不说,还头一侧把脸连同唇一起藏进韩知竹怀里,一副抵死不从的坚执态度。
拿了布巾来擦拭床榻的小师弟看着平日说一不二冷肃威严的大师兄分明说着不喝就灌的强硬话语,却在四师兄埋进怀里时叹了气,软着声音又劝的场景,不由得又三人彼此对视了三眼。
韩知竹怎么劝,此刻不清醒状态的程雁书也不肯顺从,推推搡搡之间,哗啦一声脆响,杯盏被程雁书用力一推落了地,砸出了一片狼藉。
小师弟顾不上自己脚上溅上的药草汁,忙忙上来欲擦拭同样被药草汁泼了衣衫的韩知竹。
韩知竹摇摇头,道:“罢了,再去换盆热水,拿两条新的干布巾,泡一壶冷泉茶来,再捣药草一次后,你们便去继续执巡吧。”
房门掩上,韩知竹又把小师弟捣好的药草汁液再捣得细了一些,端来床边。
他用瓷勺舀起药草汁液,一手强硬地制住程雁书的下颚,冷着脸,瓷勺抵着舌根,硬是把药液一勺一勺地灌了进去。
程雁书苦着脸却无法抵抗,又苦于被压住下颚无法说话,直到韩知竹灌完了药草汁液,又给他喝了几口冷泉茶,才得了唇齿的自由。
即使仍在神志不清之间,他却也没忘了抱怨:“大师兄,好凶……奖励……”
手指轻轻抚过程雁书那被难喝的药草汁液生生逼出了一点泪迹,甚而泛出些许潮红的眼尾,韩知竹叹息般轻声道:“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程雁书得逞般地低笑两声,仰起头,眸光迷蒙如一团雾一场梦,声音却异常清晰起来,“我要你。”
说完,他又眯了眼,抖着手抓住韩知竹的衣襟,“大师兄,我要你给我当枕头,你怀里好暖,又软,我喜欢的。”
韩知竹握住程雁书的手,轻轻摆脱了被他抓住衣襟的面对面姿势,转过身在床头坐下,默然让程雁书能得以舒服地半躺在自己怀里。
程雁书动了动,找到了最舒服最契合的姿势,完全闭上眼,轻轻笑了笑,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青竹熏香在鼻尖缠绕不去,程雁书迷蒙地就着那熟悉的浅淡气息,无意识地呢喃一声,“大师兄。”
韩知竹的声音却如梦中一般在耳侧响起:“醒了?头还晕吗?”
“大师兄?!”程雁书忽地坐直了身体,才发现茫然四顾,窗外透着深重夜色,而自己是从端坐在床头的韩知竹怀里爬起来的?!
他立刻一转身跪坐起来,慌慌张张道:“大师兄,我怎么又爬了你的床?完了,我是不是又要被罚了?”
韩知竹摇摇头:“不罚,这是你房间,你的床。”
“不罚”二字让程雁书瞬时放松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你怎么……在我房间?”
韩知竹抬了抬眼,默然不答。
程雁书仔细看了看韩知竹,又惊讶道:“大师兄,你衣服怎么脏了?”
说着他低头,更惊讶道:“我衣服怎么也脏了?这么脏,我们是去捉妖了吗?”
看韩知竹依然不答,他立刻倾身向前:“大师兄别生气,我帮你把脏衣服脱了。”
刚刚触到韩知竹的外衫,他又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去解自己衣服,喃喃自语道“好像我脏得更厉害……”
这情状……醒了,却又没完全醒。韩知竹便由得他自己折腾,依然默然坐在床头。
脱了外衫,果然,程雁书又不记得韩知竹衣服上斑驳的药草痕迹了,他径直俯下身,又埋进韩知竹的怀里,头抵在了韩知竹的心口。
“大师兄,你心跳好快,是因为我吗?”贴着韩知竹的心口,程雁书笑着小声道,“我得数数,记清楚你因为我心跳了多少次。”
这样的四师弟……韩知竹摇了摇头,唇边却泛起了一丝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宠溺笑意。
即使知道是因为醉意的缘故,他仍然还是抬起手,环住了程雁书的肩膀。
“四更天,尚早,再好好睡会吧。”他说着,把另一只手覆上了程雁书的小腹,再次渡起了灵力。
灵力入体的舒畅和着韩知竹心跳的起伏的双重安抚下,程雁书慢慢闭上了眼睛,蜷坐在韩知竹的怀里,沉入了梦里。
看着在自己怀里的四师弟舒展的睡颜,韩知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梦里的程雁书轻声道:“醉酒,不肯吃药,擅自想修和合之法,该罚。”
在程雁书均匀的呼吸中,韩知竹收回来渡过灵力的手,把程雁书从自己怀里移到了床榻上躺好。
起身下床,放下床边轻纱床帘,韩知竹走向门口。
掩上门时,他轻声道:“就罚你,在灵力能自保前不离我左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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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知道自己喝菊花甜羹也醉倒了,还打翻了药草汁、使得大师兄只能用更多灵力来替自己压制孑孓后,且喜提众师弟口耳相传的“咱们四镜山最厉害的就是(最被大师兄看重的)四师兄!”的认证后,程雁书每日的琴修都更认真了,不但主动又积极地修习,就连在前往铸心堂的途中他都一反常态地温顺且安静,亦步亦趋地跟着韩知竹,打点安排,主动积极,几乎比平日跟着韩知竹出门时的小师弟还更像小师弟。
到了南溟镇时,已过晌午,韩知竹看了看南冥山,道:“我们明日再上山打扰铸心堂,今日且在镇上歇下,如何?”
本来程雁书就不喜欢铸心堂那个明目张胆暗示着可以和韩知竹拉上关系的“青竹小院”,而且到了人家家里,规矩繁多一点也不自在,听韩知竹开了口,他忙不迭地点头赞同:“大师兄决定极好。”
韩知竹指一指不远处看着就挺雅致干净的客栈:“那边,那家吧。”
“那就这家。”程雁书当机立断,跟着韩知竹就往客栈走。
一进客栈大门,店小二立即迎上来,殷勤问道:“两位是住店还是用膳?”
“住店。”程雁书道,“小二哥,麻烦给我们两间清净点的房。”
“好嘞!”
店小二的大声应承被韩知竹清冷一声压住了:“一间。”
“一间?”店小二和程雁书同时出了声。只是店小二以“客官你们谁做主呀?”的服务行业专业素养微笑和“少开一间房业绩有影响”的人性真实眼神看向程雁书,而程雁书是以“在有条件不同居的情况下大师兄也已经不排斥和我同住一间房朝夕相对了吗?!”的意外之喜看向韩知竹。
“一间吗?大师兄?”程雁书低声再向韩知竹确认。
“渡气,琴修。”韩知竹看程雁书一眼,“你不愿?”
“不是不是,愿意愿意。”程雁书立刻紧张解释,“大师兄我是怕你觉得我吵。”
“你这几日很不吵。”韩知竹的语气里没有一点波澜,又道,“饿了吧?先午膳,无妨。”
“好好好。”程雁书立刻转向店小二,“烦请收拾一张靠窗的桌子给我们午膳。另外我要一间最好的上房,干净清净点的。”
店小二带着“业绩不但没受影响还有了意外提升!”的融合了服务业的素质和人性真实的笑容立刻应承。他叫住在餐厅里跑堂的小厮吩咐收拾桌子,又对程雁书道:“天字一号房刚刚打扫干净,客官请随我去看看?”
跟着店小二上二楼去确认过房间的程雁书下到一楼大堂用餐时,惊讶地发现,桌上竟然躺着一只还在冒着热腾腾的气,靠近一点就有饱满的肉香扑满鼻腔的,烧鸡。
“这是……”他犹犹豫豫地说,“店家上错菜了吧?”
“没错呀!准没错,我家绝不会出现这种错处!”正过来桌前的跑堂小厮把一碟小葱豆腐,一碟辣炒牛肉和两碗素白米饭在桌上放好,同时解释,“是这位客官吩咐的,要一只烧鸡,捡嫩的,烤好了。”
解释完他又开始自夸:“客官有眼光,全南溟镇乃至周围十里八镇,我家的烧鸡那是出了名的招牌菜,被誉为镇店之宝啊!趁热,两位快尝尝,保管离了还想吃,下回一定来!”
跑堂小厮走了老远,程雁书还在犹豫中不敢动筷,韩知竹拍拍他手背,道:“尝尝。”
烧鸡果然嫩,一筷子戳下去,香气更浓。程雁书立马用筷子扯下一条鸡腿,送向韩知竹:“大师兄,给你鸡腿。”
韩知竹摇摇头。程雁书一愣,马上解释:“筷子我还没用,干净的。”
韩知竹依然摇摇头,这次唇角却微弯了:“你吃,我茹素。”
他端起米饭,夹了一筷子小葱豆腐,又对仿佛被定了身举着鸡腿的程雁书道:“这家烧鸡着实有名,你趁热吃。”
鸡腿入口,香,真香。程雁书吃得满足,又向韩知竹反向推荐:“大师兄,这烧鸡真的是绝品,不尝可惜了。要不我再拿双干净筷子给你撕点鸡胸肉尝尝?”
“不必。”韩知竹道,“你自己吃便好。”
“一个人吃多无趣。”程雁书叹口气,“好吃的东西要一起吃才有好吃的意思。”
“是这样么?”韩知竹手里的筷子一顿。
“是啊。”
“那便……”韩知竹把手里的碗向前递了递,“劳烦你了。”
程雁书一喜,立刻扬声招呼跑堂小厮:“小二哥给我一双干净新筷子!”
韩知竹一声“不必”被薛明光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这鸡腿好肥嫩!”
他的动作比声音还快,话音刚落,撕下的鸡腿已经被他放在唇边了。
程雁书想也没想地一筷子抽上他手背,气鼓鼓到淋漓尽致地瞪薛明光:“我的烧鸡!”
“程雁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难道我们的感情不值一条鸡腿?”摸了摸被抽出一道红痕的手背,薛明光委屈,“我对你很失望!”
“这是一条鸡腿的事吗?”程雁书气结,“取之前不用问问?”
薛明光自知理亏,对程雁书作揖算是赔罪,“我赔你,赔两只!”
他身后传来宋谨严礼貌的声音:“得罪了。两位师兄,我们合桌可否?”
韩知竹对宋谨言点了头,薛明光立刻坐下了,手一扬豪气地对过来招呼的跑堂小厮点单:“小哥,给我蹄髈、糖醋排骨、佛跳墙,还有,两只烧鸡!”
点过了自己想要的,薛明光指一指宋谨言,对跑堂小厮道:“其他还要什么,你问他。”
他又对程雁书一笑:“我赔给你烧鸡啊,两只!”
“那能一样吗!”程雁书毫不领情,满腔的气鼓鼓一点没退,“那只是我大师兄给我的!是大师兄给我的第一只烧鸡!”
韩知竹毫无防备地被程雁书逗笑了。须臾,他敛住笑意,拍了拍程雁书的手背:“无妨,日后还有。”
那笑意瞬间驱散了程雁书的满腔郁闷,他甚至盯着韩知竹的脸看呆了。
宋谨严也浅笑着咳嗽一声,对等着他下单的店小二说:“小二哥,烦请改一下我们的菜单,蹄膀排骨佛跳墙都不要,换成一个莼菜汤,一只烧鸡,一碟拍黄瓜。”
“什么?”薛明光不干了,“我点的凭什么都不要了?”
“吃不完,且不消化。”宋谨言换了种哄孩子般的态度,“你不是最爱拍黄瓜?管够。”
“不行!”薛明光很坚持,“这顿算我泰云观少掌门请客兼赔烧鸡,我就请拍黄瓜?”
宋谨言摇摇头:“这顿是我熏风庄做东,下顿你泰云观请的时候你随意。但这顿我得委屈你,吃拍黄瓜,别吃蹄膀。”
“你这样算,那又不一样了。”薛明光立刻接受了这让他面子并未受损的做法,还很大度地拍了拍宋谨言的肩膀,“不委屈,我最喜欢吃的菜有了嘛。”
有薛明光,场面就是会很热闹,程雁书也时不时怼上他几句,倒是散去了些他这几日刻意的温顺和安静。
吃完饭,店小二立刻上了茶,薛明光喝了两口便觉淡而无味,他撺掇程雁书:“上次我们来南溟镇哪都没顾得上逛,明日再一起上铸心堂,此刻不若索性痛痛快快逛逛去?”
宋谨言喝着茶不置可否,但也是一副你们说去那便就去的姿态。程雁书问韩知竹:“大师兄,我们去吗?”
韩知竹道:“你想去便去,注意时辰,别误了晚间琴修即可。”
及至和薛明光宋谨严一起走到了客栈门口,程雁书还是犹豫着回了头。
韩知竹在喧嚣攘攘里,依然端坐着慢慢喝茶。清泠的、把常人隔绝在外、无法触及的气场,冷得很漂亮。
但程雁书的视线穿过去,透进了那层冷。
韩知竹抬眼看临别回眸的他,微微弯了嘴角,道了句无声的,“留心保重”。
跟着薛明光逛了小半下午,韩知竹弯起的嘴角,和那句无声的“留心保重”,仍然鲜明地跳动在程雁书的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