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若不是在人来人往的客栈,又若不是他知道大师兄不过是出于对没有自保能力的他的循例关心,也许当时他就会不受控地径直过去,伏在大师兄膝盖上或是更蹭到大师兄的怀里去,去撷下那一瞬让他心旌摇曳不可自持的温柔。
这种冲动,也残留在他每一次心跳里。
原来他家大师兄这么会的吗?这样的大师兄,是别人能见的吗?是能给别人见的吗?
叫了程雁书三四次却没得到回应,薛明光一把揽住程雁书的肩膀,捏住他下巴让他看着自己:“你是不是针对我?”
“什么?”抬手打落薛明光捏住下巴的手,又把他推开一臂之远,程雁书认真道,“别动手动脚的,让我大师兄看到不好。”
“什么动手动脚?”薛明光茫然,又四顾,“你大师兄来了吗?”
宋谨严叹口气,把薛明光拉开了两步,对程雁书道:“程师兄,这家的桂花糖藕饼很好吃,他是想问你,要不要试试。”
“好吃吗?”程雁书立刻来了精神,看向那居然还排起了购买队伍的桂花糖藕饼的摊子。
用力深呼吸,把空气中的甜香吸入肺里,程雁书忙不迭地排到了队尾:“买买买,多买点,我给大师兄带一点回去。”
薛明光想了想,犹豫道:“你大师兄看着就不像愿意领别人情的,又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你给他带了他也不一定会吃?”
他越想越觉得即使给韩知竹带了桂花糖藕饼,也不过会被放在一边动也不动,薛明光更肯定地道:“没准他还会说你多此一举,你是不是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可是……”程雁书也犹豫了。
但是他真的很想给大师兄带好吃的。
宋谨严拍了薛明光背心一下:“你又不懂,乱出什么主意?”
他对程雁书道:“想带就带,别听他的,他根本不懂人心。”
“我不懂人心?”薛明光不干了,“宋严严你怎么看不起人呢?我不懂,你懂?”
宋谨严压根不答薛明光,只向程雁书道:“我想,如此清甜的桂花糖藕糕,加上作为师弟的心意,你大师兄必欢喜的。”
“对对对,宋少掌门说得对。”程雁书得到了支持,又支棱了起来。
买了桂花糖藕糕,又跟着薛明光宋谨严逛了会儿,程雁书感觉放在怀中的糕点慢慢变凉了。
变凉了大概就没有那么好吃了吧。不好吃的东西可不能给大师兄。
急急地说明了想先回客栈的意图,和两人告别后,程雁书按照薛明光的指点,找到了条应该是连通两条街道的小巷,抄起了近路。
小巷不算长,却也一眼看不到头。两边是镇上居民自建的小楼,小楼间街坊彼此争地,巷弄便又高又窄,他越走越觉潮湿阴暗,甚至原本有几分的阳光都慢慢被晦暗的光线吞噬掉了。
走了好几分钟,却依然在前不见出口后不见来路的巷子里无尽向前,程雁书心里忽地闪过熟悉的慌乱之意。他一颤,停了步:这地方,似乎有那么几万分的不对劲。
在停下脚步的瞬间,空气便凝滞般地压迫上来,一股腥臭味渗在空气里,压向程雁书。
看不到什么形迹却能隐约感觉到,有一只奇形怪状的手在向他心口压来。
抬起右手,程雁书竟是下意识地护住了放在怀里尚有微温的桂花糖藕糕。
黏腻的触感随即而来,落在他放在胸前的手背和手臂上。密密麻麻地似是章鱼吸盘一般的东西吸住他皮肤表面,下一瞬,无数根针同时凸出吸盘刺进皮肤,那针似乎带着倒钩,随着吸盘的力度往外拉扯。
是凌迟一般被撕裂的痛苦。
痛到极限一瞬间,却有淡青弧光破空而来。空气中短促响过一声什么东西被切断的声响,加诸在程雁书那只手臂上的东西随着声响失去了力度,垂直地脱落。
“大师兄……”
程雁书在晦暗的光里看到了眉心紧蹙的韩知竹。
归朴凌空横扫向巷尾,而韩知竹快速转身,急切地扶住了程雁书的肩膀。
灵力瞬间渡了过来。
“你怎么样?”韩知竹声音里不复平日的冷静淡然,多了轻易便可察觉的紧张心疼,“抱歉,我来晚了。”
“大师兄,你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吗?”程雁书虚弱地靠在韩知竹肩膀上,虽然手臂仍然痛得不可名状,但心却是安定下来了。
“我……”韩知竹刚刚开口,巷尾忽卷起一阵腥臭狂风,归朴自这狂风中穿出,悬停在韩知竹和程雁书面前。
韩知竹手一抬收回归朴,轻轻扶着程雁书,让他靠着巷子的墙面坐下。
他轻声对程雁书道“你别担心,等我一晌”后,用手指在空中虚虚画了个圈把程雁书圈住了。
归朴悬停在那圈的上方成守势,韩知竹再看了看程雁书,迎着那巷尾的腥臭狂风而去。
太痛了,程雁书的意识逐渐被手臂的疼痛吸走而涣散,在要晕不晕之间,他尽力看向巷尾,用尽全力想要咬破自己的舌尖。
也许他这唯一的能力,能够帮大师兄呢?
但手臂的痛和流失的血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即使牙齿扣住舌尖,却一点气力也用不上。
反而是归朴时不时地绽出淡青光芒,一次又一次地把程雁书护在那在扑涌而来的腥臭狂风中。
程雁书知道,这是韩知竹在面对妖物时仍然分出的半分元神,妥妥当当地护他平安。
忽然,淡青色光芒大盛,闪过整个暗巷。
下一瞬,归朴直直跌落,坠在了程雁书的面前。
程雁书用尽力气弯腰,紧紧抓住了归朴。
白衣蹁跹而至,韩知竹弯下腰,看向程雁书被拉扯撕裂得触目惊心的手臂。
“大师兄……”程雁书虚弱地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去触韩知竹的脸,“你受伤了吗?”
“未曾。”韩知竹干脆地横抱起程雁书,“回客栈,为你疗伤。”
“好。”把痛到昏沉的头隔在韩知竹的肩膀上,程雁书又淡淡笑了。
他说:“大师兄,你抱着我的时候轻一点,别弄碎了我的桂花糖藕糕。”
桂花糖藕糕?韩知竹垂眸看蜷在自己怀里,似乎已经在说胡话的程雁书。
程雁书却执着地看他,笑得虚弱但又柔软,喃喃道:“是我特意给你带的桂花糖藕糕。我护得好好的,你会尝尝吗?”
心里像是被什么猛烈地击穿了,韩知竹轻轻说:“会。”
“那就好。”程雁书几不可查地点点头,终究是昏了过去。
薛明光和宋谨严被韩知竹差人找回客栈时,程雁书仍然尚未醒来。
看到程雁书手臂的惨状,薛明光立刻把宋谨严推到床前,连连催促:“你们熏风庄施医用药是当世之绝,你深得真传,快点,给他治好。”
说着,他又出谋划策:“我记得你有那种敷上去伤痕就消失的药粉?合用吗?”
“你且等我看看情形。”宋谨严答了薛明光,又转向韩知竹,道了声“得罪”小心抬起程雁书的手臂,仔细去看撕裂开的皮肤下绽开血肉的伤口。
饶是他再小心翼翼,也牵动了伤口,昏睡未醒的程雁书不由得紧蹙眉头,面色显出痛苦神情。
韩知竹踏前一步,又给他渡了灵力。
“这是……”宋谨言细观伤口,面色一凛,“具足。”
“具足?”薛明光一愣,“此等魔物早被镇于魔魅之窟,即使有漏网的,也收之镇于万妖塔底,世间根本一只不留,怎么可能忽然现世?”
韩知竹却赞同宋谨言:“我和它打了照面,确是。”
宋谨言震惊,“具足的妖力竟如此强,韩师兄出手,也没拿下吗?”
韩知竹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即使陷入昏迷神色依然痛苦的程雁书,轻轻摇了摇头。
他当时只差一击便能将具足击到神魂俱散,但重伤之下具足拼死求生,看出韩知竹成了心看顾孤立无援的程雁书,竟然佯装逃走却转而向程雁书全力一击,韩知竹撤了击杀具足的力道去护程雁书时它便乘机逃了。
担心追上去将程雁书留在原地不安全,韩知竹也未追击。
“好在具足已濒死,无法为恶,我已通知铸心堂派人来附近搜寻,想必不多时就会得到捕获的消息了。”韩知竹说着,又看程雁书,“此具足应已是蜕化期,因此辨出我四师弟的金丹,便直接攻击他了。”
宋谨言再仔细看程雁书的手,深深叹气:“确实,正是蜕化期,这下可难办了。”
“多难办?”薛明光急了,“我没怎么修妖物的功课,但具足不就是外壳坚硬似甲,触角有吸血的吸盘又内有如蝎子般的毒钩子的妖物吗?难不成还会弄死雁书?”
“那如蝎子般的毒钩子在具足的蜕化期,便是换魂的工具。”宋谨言解释。
“换?”薛明光愕然,“魂?”
“是。魂。”宋谨严的眉心也皱得死紧。
具足每二十年一次蜕变期,蜕变期内它会寻找有金丹的灵修之士,伺机将两个“钩子”打入其人身体,“钩子”入体后向连接心脉的血脉钉进,一旦没有及时把“钩子”拔.出.来,待其进入血脉流向心脉时,其人便会被“换魂”,成为新的“具足”,生出如甲外壳与触角,肉.体.二十年后消化殆尽,具足会再重新进入蜕变期。
“我们必得在子时之前把程师兄中了的‘钩子’起出来,不然其完全钉入血脉,程师兄就药石无灵了。”宋谨言道。
“那快取呀,你别跟我说你不会!”薛明光急得不得了。
“我倒是会。”宋谨言说着,却又连连摇头,“但这‘钩子’看不见摸不着,只有伤者本人能够在触碰时感觉到,再从钩住的血脉里生生剜出来……”
“这是……活剖啊?”薛明光怔住了,下意识去看韩知竹,“你们不能想办法给他镇痛吗?我和韩师兄同时渡灵力成不成?要么让他毫无知觉?你针灸个能昏过去的穴位或是我干脆把他打晕了行不行?”
“直通心脉,镇不了痛。渡灵力可以暂时护住心脉,可行。让程师兄昏过去感知不到疼痛,不能。”宋谨言答得郑重又肯定。
韩知竹也摇头:“他必须保持清醒,告诉宋少掌门是否触到了钩子,不然取不出来。”
薛明光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动:“他会很痛吗?”
“会。找钩子时搅动血肉的痛也许能忍,但钩子钩着的是直连心脉的血脉,每一次拔.出.来的时候,他都有可能会顶不住痛,直接摧毁心脉而……”
宋谨言看一眼韩知竹,停了话。
薛明光心急如焚,追问到:“会怎么样啊?”
答他话的是韩知竹:“生生痛死。”
一时间,薛明光也沉默了。
沉默中,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来:“来吧。”
“你醒了?”韩知竹立时俯身,把水递到程雁书唇边。
程雁书看宋谨言:“我都听到了。我可以,来吧。”
他话说得坚毅,但眼神落到韩知竹脸上时,却又虚弱了:“大师兄,你能不能压住我?我肯定会乱动……”
韩知竹扶起程雁书,坐在他面前,抬起手,轻轻按住他肩膀,又靠近他耳边说:“别怕,受不住,可以咬我肩膀。”
韩知竹双手环住程雁书的肩膀,把他的右手放在自己身侧方便宋谨言行动,又将他的左手连同身体环在自己怀里以压制他疼痛时下意识的动作。程雁书忽然急道:“等等!先放开我。”
韩知竹不明所以,立时松开手,退开了一臂之远。
“我的桂花糖藕糕……”一番动作,程雁书受伤的疼痛又加剧了,他抬起左手探向怀中,“别压坏了。”
“糖藕桂花糕我已取出来了,收着在桌上。”韩知竹温言安抚,“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吃。”
“好。”程雁书艰难地笑了笑,投进了韩知竹怀里。
他用下巴紧紧压着韩知竹的肩胛骨,左手更是用力环住韩知竹的腰。
感觉到韩知竹同样用力的紧抱,程雁书闭上眼,说:“宋少掌门,你就当我死了。开始吧。”
左手紧紧压住程雁书的脉搏,右手手腕一动,宋谨言食指与中指间瞬时多了片薄如蝉翼、泛着血红光耀的小刀。
他驱刀直入程雁书手臂,刀刃一点不停滞地在血肉里沿着一定的脉络滑走着,血泛出来,滴落一地。
程雁书的身体随着薄刃游走而不断地剧烈颤抖,紧压着韩知竹肩膀的下巴也已然压不住了,痛得颤抖着左右晃动。
韩知竹一边渡着灵力护住程雁书的心脉,一边侧头去看他的脸色。侧头的瞬间,程雁书的唇线堪堪擦过了韩知竹的唇。
和剧烈疼痛对抗的程雁书无知无觉,韩知竹却是忽然地怔住了。
宋谨言额头也已经泛起一层细密汗珠,薛明光旁观着使不上劲,又不能擅动,表情也很扭曲。
刀刃的游走依然毫不停滞,程雁书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刀刃。他颤声道:“停,好像是这里。”
宋谨言刀刃一转,血红光耀瞬时成带着浅浅蓝焰的白色光耀,随着他手指在程雁书手臂里画了个极小的圈,再拔.出.来时,刃上便带出了一枚褐色的细小如蜂针的东西。
“这便是‘钩子’?”薛明光用宋谨言放在一旁的小玉盘接过那枚东西。
“是。”宋谨言一扬手,薄刃立时又入了程雁书已经血肉模糊的手臂里。
饶是韩知竹不间断地把灵力渡给他,程雁书也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他紧紧咬住自己唇,闭着眼,唇边快速地渗出了血,滑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