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谨严伸手掩了程雁书的杯子:“我们一醉方休,你暂且斟酌。”
“就是,我可不想再看着你抱着膝盖蜷在屋角哭一整夜了,哭得我想揍人,又不能揍你。”薛明光一把抢过程雁书手里的酒杯,自己一口气喝干了。
程雁书只觉这种状况,实在需要一点酒的存在,挣扎道:“我就喝一点……”
“明日一早便要御剑前往铸心堂,程师兄,你要是醉了,我实在无法向韩师兄交代。”宋谨严道,“意思到了就行了。”
薛明光对程雁书挤挤眼,又举杯,“来,干杯!”
宋谨严倒是言之有理,若是醉了便无法前往铸心堂。程雁书苦笑着倒上了清茶。
虽然气氛进入了一醉方休吃喝肆意的状态,但程雁书却一直想着无心剑的虹光与那魔魅之窟的虹光之间的一致,寒意不断从脊椎往后脑爬升。
若那虹光和无心剑背后有着这样的纠葛,那么魔魅之窟被封印、或是封印被冲破时,他大师兄会怎么样?
不祥的预感随着那股寒意,直直钉入了程雁书的脑中。
第54章
第三日天刚亮, 程雁书的房门便被敲响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床去开门,才发现敲门的是韩知竹。
韩知竹衣冠肃整,早已准备妥当, 但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却也没有任何因为觉得不妥而要训诫的样子,只温和言道:“半个时辰后出发。”
乖顺点头,程雁书把韩知竹让进门内,自己绕到屏风后穿好了衣服, 洗漱完毕, 便安静坐定,让韩知竹给他渡入灵力。
渡完灵力, 这几日总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离开的韩知竹却抬手拿出一包药粉, 推到他面前:“熏风庄出安寒湖无法御剑, 这安神药,你吃了再上船。”
程雁书看着那安静躺在桌面上的安神药粉, 心里五味杂陈, 想问韩知竹是不是知道魔魅之窟被封印的内情, 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矛盾又纠结, 分外五内郁结,忧心忡忡。
这份郁结直到从船上半晕不晕地下来, 看到诸人都要御剑时, 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御剑。
韩知竹执着归朴,静静对他注视着。
程雁书心里泛起一阵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想靠近,还是远离的微妙滋味。
用不会御剑来偷一会接近的时间,是他从前会理所当然地去做的事情。但此刻大师兄已经明明白白拒绝过了……他再这样, 就强人所难了吧。
他快速看向四周,魏清游得陪着宋长老坐车前往,薛明光跟着自家尊长正在努力恭顺乖巧。他向王临风道:“三师兄,你能带我吗?”
王临风惊了个大讶,猛地就向韩知竹看去。
韩知竹对王临风点点头,越过程雁书而去,又终究淡淡地落下了一句,“各自当心”。
只是程雁书没想到御剑飞行这么酷的事情,在有机会体验到的时候,他除了“哇”“厉害”“刺激”“太高了吧这也”“且有一点点害怕而不得不揪住三师兄的衣服”之外,最大的、贯穿始终的体验是:他晕“飞”,比晕船还厉害!
待稳稳落到地面上时,他强忍着等尊长们都走远了些,便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去缓解那一阵一阵潮涌般的晕眩。
一边晕一边无奈:为什么看过的仙侠剧里,从没有过人会晕高空御剑这种情节?果然还是他太弱了吗?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入一个修.真.世.界,原主还不学无术浪费天赋!他得用这薄弱的底子到处捕魅捉妖,还妄想拿下在这凶险世界里一骑绝尘天人之姿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一开始,他就输了。
程雁书呜咽一声,把头埋得更深了一点,还抱紧了自己。
把他从矫情里一把推出来的还是薛明光。
他不但推了程雁书一把,还轻轻往他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别蹲着了,再蹲着,你师尊都进万妖塔了。”
“这么马不停蹄吗?”抬起手,借着薛明光一拉的气力,程雁书终于站了起来,看向往铸心堂主殿的台阶。
韩知竹立在台阶上,像是一尊白玉雕出的神像,凛然又漂亮。莽海渊的灵风拂过,衣袂翻飞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雁书这方,眼里的神色像是等待,却又像告别。
程雁书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又钉入脑中。他不假思索地快步向韩知竹走去。
走到近前,程雁书仰头看逆着光的韩知竹,斟酌着如何开口。
韩知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却也俯视着程雁书,微微启唇:“你若是不适,可以先去休息。”
“不。”程雁书想也不想地摇头,“大师兄,我今天得跟着你。”
韩知竹的脊背一僵,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他摇了摇头:“不必,你跟着临风,不要靠近万妖塔。”
他抬起手,忽然拨了一下程雁书的发带,竟是微微一笑:“今日,发带又绑得随意了。”
程雁书一愣。韩知竹又微微一笑,道:“雁书,你要保重自己。”
说着,他便转身缓步踏上台阶,向着铸心堂的主殿径直而去。
像是在去往宿命的某一个节点。
“大师兄!”程雁书开口,叫住了韩知竹前行的脚步。
韩知竹却也没有回头,只道:“还有何事?”
程雁书疾步向前,走到韩知竹前面,挡住他前进的方向,急急问道:“大师兄,无心剑的虹光为何和封印魔魅之窟的虹光一样,你知道吗?”
韩知竹一怔,没说话。
没有得到回答,程雁书却仿佛经由这沉默得到了确认的回答。他又道:“大师兄,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
“是。”韩知竹回应了这像是猜谜的问题。
“大师兄……”程雁书很轻很轻地喃喃一句,“你是因为这样,才不要我的吗?”
韩知竹看着程雁书,出了会神,才道:“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程雁书甩了甩头,也把那自从知道“献祭”后便一直压在心里的寒意甩开了。
他甚至还对韩知竹微微侧头,释然地笑了一笑,让开了给韩知竹拾级而上的通行空间:“大师兄,你请。”
薛明光跟了上来,非常玩味地看程雁书,眼神里满是疑惑:“雁书啊,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大师兄之间……有点……怪异的感觉?”
“是么?”程雁书无所谓地拍拍他的手臂,“多怪?”
“有点……”薛明光用力去捕捉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继而猛然一拍自己大腿,“生离死别的味道!”
“其实和每个人见的每一面,都可能是最后一面。”程雁书更释然地笑了,揽住薛明光的肩膀,他拉着薛明光一起往台阶上走,“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就对你坦白,你确实是我亲生的朋友。两肋插刀的那种。”
薛明光得意洋洋:“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
他瞬间又从得意转向了非常沉稳地、属于“少掌门”的气质:“如果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也可以坦白,有你这个朋友,我觉得赚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福至心灵地不约而同举起手,击了个掌,又一起爽快利落地向主殿而去了。
看着师尊、白清明、薛三叔和宋谨严在万妖塔前站定,程雁书跟着两位师兄和各自子弟一起恭敬行礼。
礼毕,韩知竹又行一礼,道:“师尊,补天石现由无心剑镇住,我得同入万妖塔,方能召回无心剑。”
师尊点点头,道了句“你自己当心”,而白清明沉声对白映竹道:“待我们进去万妖塔后,你即刻锁住塔门,任何人不得进入。”
白映竹沉默点头后,他四人便相视一笑,姿态洒脱地进入了万妖塔。
韩知竹回头深深看了程雁书一眼,也不再停留,跟着进入了万妖塔。
塔门打开,再关上之后,万妖塔檐下层叠的金铃声响瞬间齐齐停住了。
令人心生凛然的陡然寂静后,一声铃响,辽远的从莽海渊上传来,悠悠扬扬,不止不息。
继而,万妖塔万千金铃应和起这一声辽远而不止息的铃响,缓缓、缓缓响起。继而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密,发出的金光被铃声增加了光亮,落在莽海渊上,成了无边无际纵横交错的金网。
王临风一惊:“这是?”
“这是真正的蹀躞之阵。”白映竹道,“若是四极封印未能打下,魔魅之窟被冲破,蹀躞之阵便会启动,魔气和镇住的魔魅即使冲出万妖塔,也会被蹀躞之阵困在莽海渊范围之内。”
“莽海渊范围之内?是指?”王临风不解求问。
“莽海渊只在铸心堂显形,但其实,它是环绕成形的。四极之家皆是定在莽海渊正四方而成。”白映竹解释道,“蹀躞之阵启动后,莽海渊会显形,借助莽海渊可启动四极大阵,暂时将魔气封在四极之家范围之内后收妖,至少仍有一定的机会重新封印,不会全盘失去控制,让天下尽皆失守。”
铃声忽然又齐齐停下,辽远的莽海渊上再度传来一声铃响,万妖塔的檐下金铃又随着这声辽远铃声再又响起,金光也愈发炽亮了。
白映竹当机立断,急道:“诸位师兄请自去休息,我即刻落锁。”
王临风拉拉程雁书:“走吧。”
程雁书乖顺地点头,却又道:“我和薛少掌门约好下棋,我晚点回来可好?”
王临风面色略略一变,似有责备他此时还有心玩乐的意思。
薛明光瞥一眼程雁书,向王临风道:“王师兄,我三叔和你师尊都深涉险境,我拉着雁书陪我散散心,望你见谅。”
待王临风和各家子弟离开,白映竹便对薛明光和程雁书道:“两位师兄,我要锁住万妖塔了,请回吧。”
薛明光却径直走到了万妖塔门边,屈起手指,在门钉上轻轻敲击两下后回过头来,单刀直入:“白大小姐,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是打算待我们走了之后自己进塔?”
白映竹脸色变了变。
薛明光道:“我知,你绝不放心白掌门涉险。”
他又转向程雁书,笑得很有内容:“我又何时约了你下棋?你是不是也打算溜进去?”
“不然呢?再不搞点事,我都要被憋死了。”程雁书弯了唇角笑起来,“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薛少掌门你也别演了。再迟疑,我们就真跟不上了。”
三人互看一眼,俱都轻笑起来。薛明光三话不说,推开了万妖塔的门。
进入塔内,白映竹向门上落下金锁,又打下了封印。
“我可没违背我爹的吩咐。”她俏皮一笑,和平日端肃的样子又是不同,却有了更多的人情味。
程雁书笑着点头赞同,又调侃薛明光:“你怎么样?敢不敢去了?”
“谁不敢?宋执和我三叔都在里面,我岂能看着他们以身犯险。”薛明光慨然道,“即使发生什么变故,我若能以身相替保全他们,也是恰如其分,适得其所。”
“我谢谢你的乌鸦嘴。”程雁书跟着白映竹向下万妖塔的台阶而去,顺手拉住了薛明光的手臂,“上次这段路可不太平,别大意。”
“白大小姐比我们熟这段路,你走中间,我殿后。”薛明光对他眨眨眼,“虽然上次在此遇袭了,但是别怕,都是些不入流的妖魅。”
“我不怕。”程雁书确实姿态轻松,他快步跟着白映竹进入钟乳石洞,一点也没有迟疑和害怕的迹象,“我这一生最恐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什么时候?”薛明光好奇地问,“取具足‘钩子’那时候么?”
程雁书摇摇头,却淡笑道:“是不久前,一个很美的月夜。”
薛明光还待说些什么,白映竹停下脚步,回头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放轻了脚步,却依然快速地向前而行。
程雁书和薛明光也停了话语,只跟着白映竹又轻又快地前行,直到进了万妖塔底锁妖的石洞中。
石洞里仍然有那颗照明金珠在洞顶发着光,石洞壁上十三道石门上繁复符咒不同色泽的磷光已不再是淡淡的,而是光芒大盛。
上次来时听到沉闷而涩,将尽未尽的压抑铃声,已经清脆得如同乐韵。
白映竹快速扫一眼十三道石门,又看一眼洞顶的金珠,虽然井未放松,但语气到底舒缓了些:“暂时无事。”
“既如此,我们快些去魔魅之窟。”薛明光踏前一步,替换了白映竹打头阵的位置,“白大小姐,这段路大家都是第三次走,你重伤刚愈,但雁书情况特殊,此段路,请你压阵。”
离开锁妖石洞,三人脚步更加快了,不多时,已经下到九百级台阶的尽头,魔魅之窟所在的石窟已然在望。
和上次他们到来时不同,此刻石窟里闪着诡异的浓绿色的光,妖异十足。
三人皆是心头一紧,快步冲进了石窟。
石窟中无数的嶙峋碎石已经皆成石粉,散荡在石窟中。
旧的那张被篡改过的黄符已经解下,此刻来打下四极封印的四人各居一角,面色凝重,都定住不动,灵力源源不绝向魔魅之窟上的新黄符注入,细看,随着灵力注入的还有一丝丝源于四人各自指尖而出的鲜血。
但那黄符一直摇摆不定,距离魔魅之窟越来越远,注入的灵力和鲜血如同泥牛入海,毫无作用。
白映竹和薛明光抬手便试图向那黄符也注入灵力,但灵力一出便都被激回,倒是震得两人皆后退十余步,喉口一阵腥甜,一人喷出了一大口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