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
而后,一个统领模样的人忽然上前,担忧道:“陛下,您的伤……”
裴野:“无碍。”
方啼霜看见裴野说完,便缓步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他看向自己的神色似乎有些复杂,像是遇见了什么令人费解的事。
但最后,他只是意简言赅地评价了他一句:“蠢猫。”
方啼霜面上不敢有异样,于是只好在心里生起了闷气。
谁是蠢猫?他可是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准备,这才下定决心爬上那座假山的,他居然还敢嫌弃自己这么一只舍己为人的大好猫!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猫心!
“把它送回去。”裴野吩咐道。
说完他又顿了顿,忽然又问:“方才芙蓉园里有人来过吗?”
“回陛下,无人来过……”
方啼霜只听到这里,就被一个千牛卫抱着转身离开了,他没看清裴野听见那千牛卫回答时的表情。
第十四章 他难道……连死都不怕吗?
方啼霜被千牛卫送回猫舍的时候,闻讯出门来迎的婉儿眼里还含着困出来的眼泪,她忙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然后才迎上前道:“劳烦将军了,外头天冷,可要进屋吃口热茶?”
“这便不了,多谢娘子,某还要赶紧些回去向陛下述职,”那千牛卫朝她作了一揖,“传陛下的旨意,劳娘子告知猫舍众人,往后看好这猫儿主子,别叫它再四处乱跑了。”
婉儿连忙行了大礼:“谨遵圣人旨意。”
等那千牛卫辞去后,婉儿心慌意乱地将方啼霜抱回了屋里。
外头天太冷了,她才刚进屋,便忍不住挪将到炭盆边上,对着炭盆搓了搓手,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冷的,她现在还在抖个不停。
方啼霜也快冻坏了,随她一道趴在火炉边上烤爪子。
婉儿白他一眼,心里很是不解:“你近来缘何这样顽皮?前个才刚跑到大明宫里去耍闹一番,今个又叫圣人的身边的亲卫给亲自送回来了,我真是肝都要让你吓裂了。”
“喵呜喵呜……”方啼霜真是百口莫辩,要是他能有的选,他也不想和这可怕的皇帝扯上半点关系。
“你可知道方才抱你回来的郎君是谁人吗?那可是千牛卫中郎将,平日里常伴圣人左右……”婉儿很想知道方啼霜今夜让这中郎将送回来的原因,可惜她家猫主子聪明归聪明,只是到底不会说人话。
“圣人要咱们好生看好您,想必是您又惹出了什么祸,往后您要是再想出去,得由一人陪着您才成,不然又无端出了什么差错,上头降罪下来,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
方啼霜很不服气,他长到这么大,难得见义勇为两次,可惜那当事人都很不领情,不给他涨俸禄便算了,怎么还大言不惭骂他是蠢猫。
他心里暗自下了打算,下次裴野若再有危险,他可就作壁上观,束手不管了!
方啼霜懒懒地趴回小窝里,躺着又仔细想了想。
方才他满心以为那小皇帝就快要没命了,他情急之下,便也顾不得害怕,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现在细细想来,很有可能他这是多此一举。
看那些早已埋伏好的千牛卫,说不定……这只是裴野设下的一个局,他还巴巴的冲上去逞英雄……
方啼霜越想越觉得有些尴尬,还好他现在只是一只猫,要丢也是丢了双儿的猫脸,和他方啼霜本人绝没有干系。
不过其实他那时本来还在迟疑,但眼看那刺客手中匕首锋利,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利刃也是实打实是往裴野肉里割去的……方啼霜实在做不到见死不救。
哪怕这个人对自己并不怎么友善。
可这要是裴野故意设局,那他对自己未免也太过狠毒了,那利刃只消再往他肉里进一分,他就要没命了……
他难道……连死都不怕吗?
可那人分明才不过总角之年,也不比自己年长多少,方啼霜忽然觉得一时间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自从这夜之后,方啼霜去哪儿都有人跟着,有时他去草丛沙石堆里行个方便,也有小宦官跟在他后头,简直是让他完全丧失了猫权。
方啼霜认为他们这种行为十分不讲道理,可惜他再怎么喵呜喵呜地跟宫人们讲道理也是白费。
唔……都怪那可恶的裴野!
宫里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除夕夜。
昨日才下过雪,今夜的天竟格外的晴,只消一抬头,便能望见忽闪忽闪的星星。
方啼霜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年夜饭,是一桌的鲜鱼切鲙,那鱼片被切的薄如蝉翼、入口即化,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口感,不过方啼霜心里还是觉得蒸熟的鱼要好吃些。
饭后方啼霜便跑到小院里,坐在小宦官给他搭的小秋千上晃晃悠悠地看星星。
因为近来他被拘着,不怎么让出门,婉儿怕他呆着无聊,便支使泽欢给他搭秋千、搭高架,方啼霜还算满意,所以最近对泽欢也和颜悦色了不少。
高兴的时候还乐意给他摸摸耳朵,这可把一向不受猫儿待见的泽欢高兴坏了,成日里有事没事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跑。
等夜深了,猫舍里的宫人们便在院里支起一个大火堆,然后将削好的竹子往火堆里丢,等那竹子烧热了,便接二连三地爆开来,此起彼伏地噼里又啪啦。
方啼霜兴奋极了,他特别喜欢过年,尤其热爱放爆竹这一节目,每次都要躲在阿兄阿姊后头,又怕又好玩地往那火堆里丢竹子。
他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堆,被烧爆的竹子碎裂在那橘金色的火光里,唱出活泼又热闹的杂乱乐曲。
耳边是宫人们的欢笑声和祝福字句,眼前是飞出火堆的点星火花。
方啼霜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他太想回家了,做梦都想,哪怕在这宫里也有许多对他很好的朋友,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个又破又小的家。
这里是皇宫,是皇帝、是裴野的家,不是他的。
“婉儿姐姐,祝您‘福庆初新,寿禄延长’。”泽欢走到婉儿面前,笑嘻嘻地朝她一拜。
婉儿也回了他一礼。
宫人们相互祝贺过后,便一齐来到方啼霜面前,给他们猫舍的这位小猫主子拜年来了。
“双儿主子,奴婢们祝您‘福延新日,庆寿无疆’【注】!”
眼前的小猫儿像是能听得懂他们说话似的,竟用后足立起来,两只前爪贴合,朝众人做了个吉祥如意的拜年手势。
“奇了奇了,”宫人们惊喜道,“咱们的猫主子,怎么一年比一年聪明了,这是要成仙了吧?”
“要成仙的双儿主子回拜了咱们这些人,这说明什么,咱们今岁怕是都要升官加职了吧?”
宫人们都笑了起来。
婉儿及时打断他们:“各位各位,乐够了可别忘了咱们还有活儿在身上呢。”
宫人们这才想起了一会儿还要去各宫中帮手的事,今日宫中除夕夜宴,各宫里人手都不够使了,掌事公公便调动了他们猫舍里的人。
虽然是被叫去忙活的,但他们也高兴,毕竟贵主们一高兴,便会散财打赏他们这些奴婢,若是把活儿干好了,得了哪位贵主的青眼,能转去别宫干活也说不准。
毕竟这猫舍里日子虽然过的清闲,但可没什么油水可捞。
方啼霜夜里随着婉儿一起守岁,快到子夜之交的时候,方啼霜特意避开她跑进了屋里。
但他很快便发现,那夜变回人似乎真的只是哪路神仙和他开的玩笑,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再没有化作过人身。
想要去和曹四郎解释的事也一拖再拖……方啼霜都怀疑那天变成人,不过只是他自己做的一场幻梦罢了。
第二日晨起,婉儿给方啼霜换上了那件大红色的小袄,然后又给他戴上了那顶老虎帽。
“转个身让奴婢瞧瞧,”婉儿看完便笑道,“不过,正合身。”
院里旁的宫人们见了也道:“双儿主子这一身可怪喜庆的。”
“多漂亮的小猫儿。”
“看得人心都化了……”
被他们这么一说,方啼霜忽然也觉得自己今日格外神气,一骄傲,连走路的姿势都有开始有点假威风了。
他感觉自己怎么也不该变成一只猫,还是大老虎比较衬他。
天才刚亮,方啼霜便发现,宫人们都背着他,围在院里喝起了什么东西。
方啼霜有些生气在他们身边跳了几脚,然后声音宏亮地叫道:“喵!喵!喵!”你们怎么能背着我吃独食呢!
众人都看向了他,他又叫唤了一声道:“喵呜!”也太过分了吧!
宫人们纷纷笑了起来,有个油嘴滑舌站起来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咱们虎爷也满上杯屠苏酒?”
婉儿也笑了笑,然后俯身抱起了方啼霜:“别闹了,小猫儿吃什么酒,出了事你可担得起?”
“我说着玩儿呢,逗大家伙乐乐,大过年的,热闹些多好。”
说着说着他们便又聊了起来,方啼霜发现没人理会自己,忙朝他们舞了舞爪子抗议:“喵!”
“怎么了?”婉儿低下头来,似乎是觉察到了他的意图,于是很有耐心地解释道,“那是酒,不好吃,也不是小猫儿能吃的东西,咱们不贪这一嘴,听话。”
可方啼霜明明见他们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哪里像是不好吃的样子。
泽欢见他这样,于是便转头道:“婉儿,不如就给双儿主子舔一口吧?”
“不成,”婉儿面色顿时严肃了起来,“我听秦太医说了,猫儿不能吃酒,一点一滴都不能让主子沾。”
泽欢:“好吧好吧,那只得委屈咱们猫儿主子了。”
方啼霜龇了龇牙,表示自己很不同意秦太医的话。
宫人们一会儿都还要干活,没人敢贪杯,于是吃完一小杯酒之后便四散了去,连个空酒杯都带走了,方啼霜想舔一口都没得舔。
留在原地转圈圈的方啼霜越想越嘴馋。
从前在家时,舅舅舅母也不许他喝吃酒,可越是不让,他便越是好奇。
于是方啼霜便趁着众人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偷偷从门缝里钻了出去。
而后他又循着记忆,一路找到了皇宫里藏酒的玉酿阁,方啼霜趁着没人注意,从那墙边的树上一借力,猫着身子纵身一跃,跳进了那玉酿阁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谭蝉雪《文史知识》1991年第四期: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斯坦因0610号敦煌遗书。
第十五章 “汪!汪汪汪?”
玉酿阁中干燥阴冷,方啼霜甫一落地便打了个寒颤。
等站稳了脚跟,方啼霜放眼朝四下望去,差点便被这密密麻麻的漂亮酒坛子迷了眼。
他只在原地怔楞了半晌,而后很快便朝着那弥漫着浓郁酒香的瓷坛子们循步而去。
方啼霜趁着这酒窖中四下无人,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咬带拽地扯开了角落里的一坛子酒。
紧接着,方啼霜把爪子搭在坛边上,然后趴着往里头嗅了嗅,这酒是琥珀蜜色的,酒水清亮见底,无论是闻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十分诱人。
方啼霜踮起两只后腿,然后把舌头伸进去舔了一下小口,口感香甜醇厚,但再仔细回过味来,便会发现还有几分苦味。
这味道有些复杂,对年幼的方啼霜来说,其实也说不上来有多好喝,但因着有新奇感加持,他还是又试探着舔食了好几口。
他从前瞧见别人吃酒,那些人个个都品得津津有味的,可每次他向阿舅讨酒吃,曹纪安都只笑着说,等你长大了才能吃,小娃儿吃了酒是要变傻的。
方啼霜却总是想,吃酒的都是大人,那么只要他也吃了酒,兴许一瞬间就能长大成人了。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他就喝下了浅浅一层的黄酒进肚,这玩意初尝虽然并不算十分可口,但喝多了,竟然也十分上头。
方啼霜忽然有些停不下来了,断断续续地喝下去不少,直到肚子都顶了起来,他才做贼心虚地处理了一下作案现场。
紧接着他有些疲惫地靠在墙边上,然后打了一个酒香四溢的饱嗝。
方啼霜此时感觉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心里所有不高兴的事似乎也都烟消云散了,活着可真好,做猫也不错……
原来长大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就在此时,有两个宦官搓着手走进了玉酿阁。
“这天可真冷,”那宦官低声笑道,“要是咱们也能在得几口酒喝,暖暖身子就好了。”
“喝酒误事……欸,”他话才说到一半,却像是忽然瞧见了什么,语气徒然变尖,“那儿是什么东西?”
那宦官顺着他的目光朝墙角看去,果然在那瞧见了一只穿着大红袄子的小白猫儿,他也惊道:“呀,哪儿来的小狸奴?”
原本懒洋洋靠在墙角的方啼霜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好些,连忙跳上木架子,又从进来时的那个窗子逃了出去。
因为怕被他们追赶上,于是方啼霜干脆爬到了屋檐上,他平时有些畏高,故而能不从檐瓦上走,便不往那上头去。
但今日酒壮怂猫胆,方啼霜三两步便借力跳上了屋檐,然后在上头奔来跳去,竟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了。
他一抬头,总觉得白云很近,蓝天也很近,一切似乎都措手可及,他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整只猫都飘飘欲仙的,像是下一刻便就要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