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我管他是哪里的皇帝!选中了老子的话,我干脆辞职不干了!」
张队长笑笑地说:「咱们这么老了,没姿色,你就不用操这种心了。」再看向和平到:「你那位朋友的来头好像不小,据说他老爸动用不少人脉,想打消他加入警界的念头,甚至间接促成前局长的下台。幸好他坚持不打退堂鼓,还反过来说动他父亲,他父亲才改而赞同,并捐输一大堆设备、器材、代步工具给NSP小组,供他们使用。不少人都很妒忌,因为他们甚至使用美国特警最新型的防弹衣呢!」
「这......我只知道他家境富裕,其余的就......」
虽然天祐以前上下学都有私家黑头车接送,到他家游玩时知道他家中有聘管家、佣人,住的也是非比寻常的豪宅,可是范姜家的人并没摆出「高不可攀」的姿态,他们接待和平,就像一般人接待儿子同学的感觉,亲切友善。和平并不认为范姜家的人有哪里特别。不就是有钱了点罢了。
「厚......」陈副队长酸溜溜地说:「长的帅,还有个钱多得要命、慷慨的爹。世上真有这种好命鬼吗?怎么这种好运不分点给我?」
「殿下他──我是说,范姜他也是很努力的!他从没有做过仗势欺人的事,也没有走后门抄捷径!」忍过一次,这次和平再也忍不住了。
「哈啊?」挑高眉,陈副队长挑衅地说:「小游,你又没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他屁股后面,哪里会知道他做过或没做过什么?他若没个有钱的老头,能出国留学啊?成立NSP的事也一样,全靠他老头庇荫!」
一顿,鄙夷揪瞄著和平道:「看你动不动便喊他『殿下』,怎么著?你和他做朋友,是巴望著哪天他真当了皇帝,自己也能鸡犬升天,跟著他富贵大发吗?」
和平胀红了脸,握紧拳头。「副队长是喝醉了吧?请不要再说了。」
只要他再说一句,那么不论他曾多照顾自己,自己都不会再客气。纵使得用上拳头,也非要他向自己及天祐道歉不可!
「啥?谁喝醉了?我一点儿也没──」
张队长看情况不对,赶紧扣住仍在嘴硬强辩的同侪,打圆场地说:「哈哈,没酒量还不自知的人就是这样,真伤脑筋!你喝醉了啦,陈仔。走、走,跟我到外面去吹吹风,醒醒酒!」
「我说了我没醉──」
满口嚷嚷的陈副队长,硬是被张队长与另一名男刑警拉出包厢。
愉快的餐会一下子成了沉闷尴尬的场子。
「那个......游巡官......我们几个不能太晚回家,必须先走一步了。麻烦你跟张队长说一声。还有......祝你在新单位工作愉快。」反正吃喝得差不多了,几名女警官索性起身道。
「好,谢谢你们。」抑下一声叹息,和平礼貌地笑笑。
目送她们陆续离开,他何尝不想走人?
不过自己毕竟是受邀的主客,不跟东道主──张队长打声招呼,说走便走,以一个社会人而言,是有失常识与礼貌的行为。
结果几经思量,他还是坐在原处。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队长与副队长等人重进包厢。
「咦?大家跑哪里去了?上厕所吗?」发现到圆桌旁的人数锐减,张队长错愕地问。
就等这一刻的,和平站起来说:「队长,我看时间也晚了,今天就散场吧?谢谢你今晚的苦心安排,改天再让我请你一顿。」
「等等、等等!陈副队长有话要对你说。」张队长搭上他的肩膀,阻止他离席。
仅以疑问的目光投向老首长,和平等著他开口。
陈副队长搔了搔颈后,经过一翻沉淀冷静,现在为自己先前的发言感到无比后悔,非常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小游,歹势。我不知是著了什么魔,竟对你说那种话,我大概是累了又醉了,没个大人样,你不要放心上。」
既然对方愿意道歉,和平不是小气巴拉、无法原谅他人的人。谁都会有脾气不好、失控的时候,给对方台阶下也等于是给自己多个朋友、少个敌人。
主动伸出了和解的手,和平为笑著说:「副队长喝醉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况且之前范姜他也让副队长不好过,我代他说声抱歉。日后大家还是好朋友、好同侪。」
陈副队长阴霾密布的脸颊露出阳光,感激地笑说:「你这小子就是这么善体人意!好,第二摊由我作东,当我给你的赔罪礼!」
咦?和平连忙摇头说:「不、不必麻烦了!我明天还得到新单位报到,得早睡早起。今天就此为止吧?」
「不行、不行!你一定得赏脸,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揪住和平的一臂,陈副队长半推半拉地吆喝著:「走、走、走,大家都跟我来!我带你们到一个酒美花更香的好地方去!」
怎、么、这、样~~恶!和平颠颠倒倒地回车自己的租屋处,一开家门的头件事就是冲往厕所马桶,狂吐猛吐。幸亏自己还能忍到家里,没直接吐在出租车上。
自恃酒力还不错的他,会醉到吐是很罕见的事。全怪他自己,没办法拒绝人家的「敬酒」──这是和平的第二个缺点,太过优柔寡断的个性,往往使他在犹豫间错失了说「不」的时机。
吐一吐轻松多了。他呼地摊倒在厕所的地板上,双手双脚呈大字状,双眼失焦地瞪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刚刚的第二摊酒,他真是被整惨了。
万万也没料到,陈副队长说的「花更香」的地方,竟是去喝「花酒」。
身为执法者,怎好涉入风月场所?和平站在那间高级俱乐部门前,提出这个疑问,却引起其他同侪的一阵哄笑。
「你是说,你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啊,小游?你真纯洁耶!大哥保证你今晚会大开眼界,乐不思蜀!这家店的公关小姐可是北台湾首屈一指的呢!」
「别想太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喝喝酒、聊聊天嘛,不过就是在场多了几位漂亮妹妹、美丽姊姊作陪罢了。人家是合法开门做生意的,谁涉及色情交易,我们去捧场也没啥不对吧?」
「脱下了制服,我们也是普通人。在没执勤的时间出来放轻松并不犯法,你不要看得太严重了。」
你一言、我一句,寡不敌众人之口,一顶「不进去就是不讲义气」的大帽子扣下来,和平纵有满腹的「不情愿」,还是逃不掉被齐心协力的大伙儿拖下水,被迫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命运。
有人认为到酒店喝酒是愉快、享乐的事,但和平却一点儿也看不出「乐」在哪里?
几名香水味呛人的公关女子,将和平夹在沙发中动弹不得,时而还会有不请自来的蔻丹魔指,娇呼道:「游先生的胸肌好壮喔,借我摸摸!」、要不就说:「身高这么高,你的腿一定很长喔!」,说著说著,就在他胸口、大腿,甚至连重要部位都没放过,尽情地上下其手,大吃豆腐。
给不认识的人乱摸,爽在哪里?和平无比纳闷。
这也就算了。
最倒霉的是,从头到尾还遭到同仁们大亏特亏:「小游好好喔,怎么那么吃香,小姐都坐你旁边!」、「你们几个,瞧,我也有胸肌啊!怎么不来摸摸我?」和「不要光找幼齿的!小游是中看不中用!」等等。
由此看来,自己与其他们的观念有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觉得和平应该「被吃豆腐」吃得很得意,还认为和平推拒、尴尬的表情是「夭鬼甲细离」──很慌又不敢讲。
唉,和平喊冤没人理,而一个年过三十的大男人在旁边争风吃醋的样子,更毫无形象可言。相较他们平常执行公务时的样子,岂止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这一趟,和平的确大开眼界,意外地了解到正经八相的同侪们,私底下藏的另一面。
打死他也不想再来第二趟,是和平整晚最大的心声。
一心想早点解脱的他,只好拼命灌闷酒,省去应付那些公关的麻烦。这法子是成功的,碰了一鼻子灰的公关们,陆续放弃和平这个目标,转往其他人发展。
唯一的失误,是谁计算好该喝的酒量,喝过头了。
缓慢地自浴室地板爬起身,和平一把扭开水龙头,掬水冲把脸。伸手取过毛巾,预备要擦脸的时候,不经意地,视线落在嘴巴上。
我忘了说,我很想你。
柔软暖热的唇贴到嘴上的鲜活感触,猛地苏醒,烫颤了和平的心。
为什么?
不是都已经过去了吗?既然这些年没联络,天祐也都没寻找过他,这不正代表他觉得生命里少了自己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那么,这一吻是什么意思?或者,这一时兴起的动作、一句临时起意的甜言密语,全是他一贯戏弄他的伎俩,其实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知道吗?天祐。你所想念的那个人不是我。
笨笨地被你当成玩具还不自知的那个游和平,已经消失了,哪里都不在了。
你的一句话,早已杀死了他。
和平看著镜中的男人,镜中的男人也看著自己。站在这儿的男人,有双黯淡的眼,直楞楞地盯著瞳心中无数个折射的身影。身影穿透了岁月,回车到数年前那个心碎的日子......
不。
已经结束的事,多想无益,重要的是......未来。
他们两个如今都在警界工作,何况转到刑事局以后,意味著他将难以避免与天祐碰头的状况发生。他必须先行做好心理建设,就算见到了天祐,他们都不再是当年生涩、不成熟的十七岁小鬼头,不能在逃避下去了。
你要拿出你的气魄,游和平。
他们可以是朋友,但他绝不会再让将让天祐支配他,当他是玩具。
站在侦一队队长办公室门前,和平调整了下深色领带,拍拍两肩,再低头确认烫得笔挺的裤脚没沾到灰尘,一双黑皮鞋闪亮如新。
由今天起,和平将正式加入便衣的行刑,大可不必再穿著制服,但是表示慎重其事,他在调职的头一天还是把制服穿上,希望能在上工初日,博个好彩头。
很好,万事齐备。和平深呼吸一下,敲敲门。
「请进。」
「打扰了。幸队长好。我是今天奉令转调到贵单位的游和平,请多多指教。」行个礼,和平清晰简短地报告。
「啊......喔,就是你呀!」批示公文到一半的幸队长放下笔,双眼射出好奇的光线,频频作著刺痛扫描。
好厉害,多年刑事工作锻链出来的眼力真不是盖的。在队长的观察之下,相信任何牛鬼蛇神都会原形毕露,招共出犯案的细节。和平在佩服之余,心中也不禁冒出小小困惑:我现在是被当成犯人审吗?就算对新人感到好奇,也未免看得太努力了吧?
时间分秒过去,抬头挺胸立定的和平,挺得脖子都酸了。
「唉。」幸队长莫名奇妙的叹息。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幸队长摇了摇头,再叹。「你看来是个好人才,真是可惜。」
频频打哑谜的上司,弄得和平如踏五里雾中。
以万分遗憾的口吻,幸队长说:「我们侦一队目前人手相当吃紧,能有生力军加入,我们非常的期待。但,状况临时有了变化,你转调到本单位的事已经取消了。」
「什么?!我......」和平从没听过这种乌龙,报到的头一天就被告知调职取消。难不能自己要回去继续坐办公室?
辛队长交给他一张纸条说:「事发突然,公文还在跑,但事情已经很笃定了。你先到这边去报告,新调令很快就会转到你手上。」
纸条上只写地址,其他什么都没有,和平有不好的预感。「请问这个单位是?」
「是个新成立的单位,目前比我们还欠缺人手。上头指示要以补充该单位的人力为优先,所以我不得不将你拱手让给他们。」
几乎有一半笃定自己猜得并没错,和平认命地低语:「是NSP小组,对吧?」
「喔,你知道啊?」辛队长间接肯定了他的答案。「小组负责人示范姜组长,你过去之后,要向他报到。」
「是。」和平谢谢他的告知后,转身离开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单位。
步出刑事局大门之际,他禁不住要回头望著高挂在门外的招牌。又一次地,自己想亲手铲凶除恶、逮捕人犯的梦幻灭了。
天堂到地狱的距离,就在这一进门、一离开之间。
循著地址,找到NSP小组的办公室──它居然位于繁华商业区中的一栋新建大楼顶楼。入口处的警卫尽职地执行看守门户的工作,等和平出示过证件,方能入内搭乘电梯。这样精华地段的房租,不便宜吧?莫非这又是范姜家的杰作?
一出电梯间,地板铺著沉稳的浅灰色地毯,整排隔音玻璃提供充足的日光,而透明玻璃门上,有著昨日曾拜见过、一模一样的标帜。
就是这儿吧?和平尝试推推门,却赫然发现门被锁住了。一间上锁的公务人员办公室?这是只有范姜天祐才做得出来的、前所未闻的另类奇迹。
耸耸肩,他不得以地按著门铃。门铃响了十几声,正当他怀疑里头到底有没有的时候,踏著懒洋洋的步伐、打著呵欠的范姜天祐终于出现了。他看见和平,脸上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
这是理所当然的,「选秀」的人是他,他怎会不知道今天和平得自动送上门?
「你来得挺早的嘛!」边解开门锁,他边说:「我整理那些琐碎的单据,整理得快烦死了,你来得正好。」
和平压抑住怒火,一个语不发地进入办公室内。触目所及,除了他们,这间大得离谱且浪费的办公室里面,看不到第三个人。
越过玄关,在充当屏风的玻璃砖墙后方,是为数十多张的办公桌。开放式的空间里,每张桌子都副有一应俱全的办公设备,并以整排的公文矮柜作为座位的区隔。
「你高兴用哪张桌子就用哪张,而我的桌子是那一张。」带路的范姜天祐,指著最后方一张巨大的桧木办公桌道。
「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呢?」
「这么多张桌子,都没有人用吗?」
天祐微笑地说:「那是替将来做准备的。目前NSP小组就只有你和我两名成员。」
「什么?」
「没办法,我很挑人。局长是有推荐几名擅长处理文书的人给我,可是他们无法通过我的面。抱持宁缺勿滥的原则,我就暂时独立支撑大局喽!」靠著其中一张桌子,他一眨眼说:「现在不一样了,有你的帮忙,我想我可以从繁复罗唆的文书工作中脱身了。」
无言以对。不喜欢文书工作的,又不只有他范姜天祐!
「喏,我帮你列了张清单。你就按照著上头的项目一样样地完成吧。」递出。
快速浏览过一遍,全是些不怎么重要的琐事。从买咖啡到添购卫生纸、制作各式各样的表单之类,全是些打杂的工作。
范姜天祐在打什么算盘,和平已经心知肚明了。行,他可以帮他打杂、帮他处里公文,反正都被调到这单位了,上司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即便是苦难重重的考验,和平也有信心撑过。
但......绷著脸,武装自己的心,和平道:「我想跟你把话说清楚,范姜先生。」
「不喊我殿下,也不许叫我范姜先生。你这种叫法简直像在叫我爸爸。」天祐掀起一边眉,道。
「好吧。」和平从阐如流地说:「组长,我不知道您做这样的安排是出于我们过去的交情,或是您信赖我的能力。如果是后者,我会尽力工作,不让您失望。如果是前者,我们已经很久未曾见面了,人是会成长、会改变的,您最好把我当成是个陌生的下属,不将私情涉入,这样我们比较容易相处共事。万一您做不到,那么我会尽快提出调职申请,尽速离开您的单位。」
歪著头,镜片后的双眸滴流一转。
「您能作得到吗?」见他不回答,和平只好再问一遍。
环起手臂,支著下颚,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的天祐,静默了数分钟之久。「你一定还在记恨吉伯的事吧?和平,你太小家子气了。」
他说中了。和平死鸭子嘴硬地回道:「吉伯的事,你不说我早忘记了。」
「你自己知道我有没有说对。」天祐拍拍屁股说:「既然这么久了你还这么不服气,那我就带你去见吉伯好了。」
「我不想见。」
天祐微笑著说:「不要忘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下属。首长说什么,下属可以不听吗?」
这个公私不分的恶魔!
和平不懂,天祐坚持他必须去和「吉伯」碰面,是为了什么?他一点儿也不想和那个令他尝尽失败滋味,间接造成自己离开天祐的「东西」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