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佳人(出书版)------灵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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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史眼眶慢慢湿润,泪未滴却酸涩泛红,不知是悼念照顾他许多的殷夫人,或是因为他依然爱着眼前这个男人、仍希冀有一天会嫁给他,一如那纸婚约所书,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男女无论、死活不忌。

  「她这么多年仍旧惦记着你,眼下她仙逝,怎样我也得来告诉你一声。」殷炽牢牢地盯着云史瞧,神目清明,明明喝了一整夜的酒却无半分醉意,「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他直勾勾地望若云史,云史却出不了声。

  想不想,这是他可以决定的问题吗?如果答案已定,问不问又有什么差别呢。

  殷炽也出不了声,如果云史不问,他也没有先开口的立场,毕竟是他口口声声说了不愿娶,是他先毁了花好月圆之约,如今他又有何脸面说他想娶云史?

  笼罩两人的无边沉默,在殷炽起身离去时才告消除。

  「喏,银票。」离去前,段炽再度将迭银票塞进云史怀中。

  云史抱着那迭银票,仍旧没出声,一半是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另一半则是因为他犹想着段炽刚刚的话。

  「银子的事你甭担心了,离开前我会一并把你的房钱结清。」殷炽笑着摇头,口吻像个兄长,而非暧昧不明的未婚夫,「御史兼任散财童子是没关系,但麻烦你别把自个儿的生活费一块儿赔进去了。」

  「他们比我更需要。」云史淡淡应道。

  他没追问殷炽为什么知道他将银子用到哪里去了,这个问题和刚刚的问题一样敏感,而暧昧有时候是美丽的。殷炽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背向云史挥挥手,准备走人。

  当他离去时,前一夜的忧伤已烟消云散,让云史有那么一丁点儿期待,可不可能,炽哥哥是因为见了他才心情转好的?

  这个问题他依旧没敢问,害怕殷炽说出他无法按受的答案,宁可就这么着,暧昧不明。

  他在焰武当御史,他在南夏羽做火云堂主,偶尔见上一见,聊慰思念。

  只是,那疑问在心头萦绕徘徊、久久不散。——炽哥哥,你想娶我吗?

  接下来几年日子变得很诡异。殷炽偶尔会出现,有时待上一整夜,有时仅吃顿饭,有时则像给他送钱来,递上银票、向他问个甜点食谱便立即走人。

  云史从不曾问他,如果忙碌至此为何还要来?和所有未曾出口的问题一般,他害怕听到答案。

  这年中秋将近,他在落脚处租了间小屋子,一方面察看民情,一方面有个地方试做新甜点。

  殷炽到达时已是八月十六,不是月圆人团圆的十五,却是月更圆的望月日。

  「正好,我新做了糕点,你尝尝。」朝着风沙罩身的男人微笑,云史为他倒了茶水送上糕点。

  殷炽在附近的客栈落脚,行囊刚放下、马儿安顿好,旋即奔来云史住所,仿佛一刻都等不及,偏偏表情却又是那般毫不在意,嘴角犹挂着轻佻笑痕。

  「喏。」殷炽笑笑,将迭银票递给云史,「拜托你省点花用,再这么下去,恐怕你得先救济救济我这个穷人。」

  云史仍笑着没说话,另外倒了杯热茶给自个儿。

  殷炽在他身边坐下,毫不客气地拈起一块糕往嘴里送。

  「好香哦,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殷炽瞇着眼睛像只满足的猫,一大口咬掉大半块糕,越嚼越香,越嚼越有味道。

  云史笑着喝茶,完全不碰桌上糕点。其实,他不爱吃甜食,他爱的是那个嗜吃甜食的男人。

  「我每天都做,就等你什么时候来吃。」轻轻地,他将埋在心底最深沉处的话述了出,既盼望殷炽给予回答,又盼他没听见。

  殷炽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点糕,猫似地舔净手指,方回答道:「你当真想知道我的答案?」

  花色斑斓的脸沉默着,不敢说想,又无法背叛心意说不想,仅能沉默。

  「对了,我替你带了个东西过来。」殷炽说着三两步跳出房门,往客栈方向行去,显然他将东西忘在行囊中。

  留在室内的云史以手指沾起桌上掉落的糕饼碎屑,紧紧按压后,送进口中,濡化那甜蜜滋味。

  片刻之后,殷炽抱了一小坛东西回来,褐色坛子仅上了层薄薄的釉,并不是什么精致逸品。

  「厨子说你喜欢这玩意儿,硬要我带来当谢礼,说是谢谢你的食谱。」殷炽将坛子往桌上一放,再度拈起糕点吃。

  云史狐疑地捧起坛子,旋即闻到一股熟悉的咸香,他微微勾起笑,长指轻轻抚着坛子没说话。

  坛子里是他很喜欢的酱菜,但是知道他喜欢吃这玩意儿的人不多,至少并非厨子能知晓的事情,他和厨子素无太多往来,若说是曦二哥交代的还说得过去,厨子嘛……

  云史抬眸望着眼前笨拙的男人,眸子里泛起温润水光。

  「你别舍不得吃,下次我可以再带一坛来。」殷炽补上一句,恍若没注意到他已露出马脚。

  悠悠地,云史笑了,眼角下垂、柔和的五官带着一丝温情,什么都没说。

  距离那个他们俩都无法忘记的夜晚,一晃眼已七年。

  云史从十五少年成长为二十二岁的青年,他的炽哥哥则二十有七,再过几年即将而立,却连家都未成,无视堂中一帮耆老关切。

  直到最后一次见面,那个问题云史仍是没有问,他迟迟问不出口。

  殷炽依旧每隔几个月出现,有时是佳节前后,有时是他俩的生辰,有时并非什么特别日子,但每次来都带着坛酱菜。随着季节不同,酱菜也跟着不同,然后他们会坐下来打开坛子取出酱菜,一起吃一顿饭,至少一顿饭后才分别。每次来殷炽总有不同的理由,最多的仍是问糕点做法。可是这个理由用久了,偶尔会出现某种情况……

  「五花羹?炽哥哥,五花羹你上次问过了啊?」云史不解地望向殷炽。

  殷炽脸不红气不喘地答道:「我也知道问过了,但厨子笨得要死,他把食谱搞丢了,我有什么办法。」

  云史对着殷炽微微一笑,低垂螓首再写过。

  真弄丢也无妨,假弄丢也无妨,只要炽哥哥来见他就好。

  然而,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小幸福,也有消失的时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家规也许能因亲情事理而有所更动,但国之律法不可动摇,而他犯了国法。焰武无数约束官员的律法中有一条,无论任何官员,丢失官印者唯一死罪。这是因为先皇时有不少官员以丢失官印为由申请补发,实则将之变卖做为不法之用,后来才订下这条严苛的规定。

  云史身为焰武御史自然也有官印,平素总是随身佩带不敢稍离,但是几天前,他发现官印竟然不见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着那枚小小的官印。那是枚小小的,白绿相间的官印,当今焰武皇赐予他最重要的东西。为了寻找官印,他已在此地滞留许久,连例行回报朝廷的奏疏都一拖再拖。他晓得,奏疏上若没盖官印朝廷肯定会起疑,只要派个人过来查看,马上便知道他的官印不见了,接踵而至的便是押解回国都、发落、待决,届时不知朝中有几个人会站出来替他说话,或是都屈服在刚正的律法下默默无语。

  他在朝中不是没人可以帮忙,譬如三王爷钦聿向来信任且欣赏他的能力,而三王爷又和当今焰武皇为同胞手足,找他帮忙必能奏效,但违令就是违令,丢了就是丢了,他不想钻旁门左道逃避责任。

  唯一死罪……死吗?真是太有趣了,他没死在黯淡阁的暗杀者手上,亦没被炽哥哥派去的人杀死,而今却要死在焰武的律令下。

  他不想死!他还没有问殷炽那个重要万分的问题。每个罪人临死之前都有权利交代遗言,他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但是他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他死不瞑目。

  ——炽哥哥,你想娶我吗?

  深夜,云史带着少许行李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并不想逃跑,他只想到南夏羽火云堂找殷炽,得到解答之后便回焰武领罪。

  只要有了答案,他会心甘情愿步上黄泉,绝不后悔,他会跪在刽子手刀下,诚心祈求来生再让他与殷炽在一起,下一次要让殷炽爱他多过一切,让殷炽做那个爱得较深的人。

  然后,他心愿足矣。

  啪的一声,火云堂的大门被人拆了下来,拆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怒气正盛的堂主大人殷炽。火云堂众闪的闪、逃的逃,生怕慢个一步立即会死在原地。

  「我不是要你们保护他的安全吗?」殷炽咬牙切齿地瞪着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

  这些正是他派去焰武私下保护云史的人,却保护到官印丢了仍不知情。

  「人很安全啊。」一名属下小小声地应答。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麻烦你再说一次。」殷炽笑得很狰狞,他好久没用炎火掌杀人了,有个笨蛋想试正好,他也想来试试掌力进步与否。笨蛋属下这次没有答话,但这并非他突然生出脑子知道情况不对劲,而是被跪在他旁边的伙伴一人一拳打昏过去,以防他再发出什么胡言乱语害惨大家。

  「真是一群饭桶!你们不知道丢失官印会死人的吗?」殷炽语调并不愤怒,但那双手……啪!另一扇门也完蛋了。

  小时候,相较于云史的脑筋灵活、能屈能伸,殷炽总是表现得比较耿直:奇妙的是,长大后云史成了说一不二、凡事按部就班依法行事的人,但殷炽却在江湖打滚里学会狡猾无情的重要性。不用想都知道,如今即便有后门可走,云史也会选择依律受死,但他怎么能见死不救?那个人是云史耶!是娘临终前还惦记着的云史,亦是他……

  「确实不知道。」昏过去的呆子再度清醒,说出令众人捏把冷汗的话。

  这次殷炽没骂人更没微笑,而是小心翼翼、准确无误地将两扇门「放」在蠢属下的头上后,飞奔而出。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再跟这帮白痴笨蛋穷搅和下去,不如前往焰武寻找官印,也许能赶在云史有个三长两短前找到。

  他还没有……他还没有告诉云史他的答案,云史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他?那可是他的云史,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云史!

  「看样子,云少爷真的要成为咱们火云堂的人了。」殷府老管事拈着长白胡子欣慰道。

  这两位少爷他从小看到大,他们之间的风风雨雨、和与不和皆看在眼底,如今炽少爷成熟稳重许多,也知晓云少爷的优点,他自然乐见他们两位百年好合、花好月圆。

  众人一片点头如捣蒜,皆露出祝福的微笑。

  「娶人还是娶牌位?」蠢属下从门板下挣扎爬出,问出第三句话。众人一致将目光移向不知死活的呆子,卷袖子的卷袖子、找板凳的找板凳、甩手的甩手、伸腿的伸腿,这次他们要确定这个呆子很久很久都不会乱讲话,或者该说他很久很久都讲不出话来。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对云史来说怎么找都找不着、险些因之受死的官印,换作殷炽找起来就只是小事一桩,他拜托一个朋友帮忙,耐心等待几天,官印便送到他手上了。

  可是……

  抚弄着手中小小的玉印,殷炽一脸阴黑,白绿相间的冷硬玉质在他不住抚弄下已然发热,他脸上的神色也跟着越来越臭、越来越硬。

  他当初明明吩咐那家伙直接将官印交给云史,那家伙居然推说云史失踪了,要他自个儿找人,将官印丢到他手上便算了事。云史有什么难找的?不就正在焰武边界、准备到夏羽找他而已嘛。只是,找到云史时,殷炽即察觉自己被那家伙骗了,连他都找得到的人,那有通天本事的家伙怎会找不着?分明是拐他来见云史的。轻而易举找到云史之后,情况似乎有些诡异。

  一间边城小客栈的上房内,下午时分阳光犹盛,从窗棂处照入室内,映在殷炽与云史一俊一丑两张脸上。殷炽与云史相对坐着,相对两无言。

  他有些生气,不知是在气自己竟慌到被摆了一道,或是气不知该怎么解释官印在他手上的尴尬。或者该说他没有生气,他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云史、面对这张再也不觉得厌恶的脸、面对他心里翻涌不休的愧疚、心疼与爱怜,以及他已失去疼惜云史资格的事情。

  当殷炽第三次让官印在半空中做直立前滚翻时,云史打破沉默,先行开口:「炽哥哥,我都远远地躲到焰武去了,你还这么大费周章地偷官印想要我死?」

  「想要你死一掌就把你打挂了,用得着这么累吗?」殷炽忿忿不平地应道,一抬头却见云史微微笑着,哪有半分伤恼。

  「我知道,你若想我死,又何必拿着官印来寻我?必会快快将其毁去才是。」云史笑如春风,浑身散发出一种优闲安适。殷炽闭口无言。

  「本来丢失官印是唯一死罪,我该自行回朝领罪的。」云史起身步至殷炽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的炽哥哥,一句一句说得认真。

  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敢问的问题,或许已经有了答案,但他想听殷炽亲口诉说。

  说,他心里也有他。

  「你以前明明知变通,能伸屈,怎么现在硬得跟木头似的。」殷炽嘟囔道。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晓得,他幼时不欺弱小的举动对云史影响有多大,让一个奸巧,懂得利用大人的孩子,变成说一不二的御史。

  云史没接他的话,径自说了下去:「可是,有一件事没办之前我死不瞑目。」

  「需要我帮忙吗?」殷炽轻声问。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仅是希望成全云史的心愿,是在云史活着的时候,而非他临终前,甚至是死后。就像一个人总想在能力范围内给予情人一切的一切,有时,甚至是能力范围外的。

  他不知他还有没有资格娶云史,不过只要是云史要的,他都想给予;他想把云史捧在手掌心,给他一切需要、甚至不需要的事物。云史点点头。

  「没有你肯定办不到。」他微笑着,无论听到何种回答他都不后悔,他只想知道这个重要问题的答案。

  「你说吧,能力所及我必定照办。」殷炽认真地听着。

  第十章

  「有一个人,当我还在娘胎里,爹娘便将我许配给了他。我本来不愿意,尤其当奶娘对着我感叹,说一个好好的少爷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我心里更是委屈,甚至开始恨他。可是他却对我很好,我整他,他也不还手。后来云家落难,他收留我和娘,不只是收留,还替我着想,不让下人瞧不起我……于是,爱上他变得很简单。」

  殷炽静默地听着,脸上波澜不兴,他知道,云史在说的人正是他。

  「他曾说要与我花好月圆,他也曾喝着甜汤,说这辈子没有我该怎么办,还说要替我准备最美的嫁衣。可是当我失去了美貌时,却也失去了他的喜爱,我的存在对他来说竟成了阻碍,他想杀我,可我却恨不了他,恨他只会让自己更难过,况且我并不想抹煞曾爱过他的心情,我只希望他永远忘不了我……」云史说到此时没了声音,无法详述当时难过的心情,更讲不出他伤害殷炽的那一夜。云史口中的那个人仍旧没有说话,一派漠然。

  空气沉寂良久,云史方又开口:「我以为离开他,便是永远再也见不了面,偏偏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带着我喜欢的酱菜而来。知道我银子不够用,特地捎来银两;知道我冷了病了,替我带药来,或为我添件冬衣……他说他娘临终前要他娶我,然后问我想不想知道他的回答,我没敢问,当时不敢,往后也不敢,我害怕知道答案,更害怕我自己的答案,可是不问,我死不瞑目……」说着,云史将面庞贴近殷炽。

  夕光下他紫黑红交错的脸十分清晰,是足以吓哭最勇敢孩子的模样,他要殷炽看个仔细,他就是这么张脸,现在是这样,日后亦不会改变。

推书 20234-11-15 :恋爱问题------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