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家伙是周叔舱队的吗?' 一个汉子问着。
大伙儿你望我,我望你,敢情没人认识,然而在场的莫汉卿却惊得手脚冰凉,半日才回过神,欺到他身畔,哑声叫着:' 钟、钟凌!'
刘香知道昏迷者是钟凌秀时心头亦难掩错愕。但大家茫然的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汉卿,他的情况怎么样?' ' 有点脱水......' 莫汉卿一手抱着他,一手正将满瓢水灌入他口里。
自他突然从绿竹居不告而别后,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现在整艘船的人莫名死去,唐月笙下落不明,船上又冒出最不可能出现的钟凌秀,只觉一颗心乱糟糟,什么头绪也无。
正当大伙儿颇具默契的等待钟凌秀清醒时,江朱瑞低压压的声音突地响起:' 汉卿......你曾说那唐月笙是四川唐门出身?' '
呃......'
这个说法令莫汉卿脑袋一炸,因为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些关键,或许该说,其实一知道全船人被毒掌打死后,他就该想到了,只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
但见刘香的脸顿时呈现一抹异样的残暴,声音更是尖锐起来:' 老江,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那唐月笙干的?'
没待江朱瑞回答,莫汉卿已忍不住放下钟凌秀,站起身,满心惊恐的否决:' 不可能,他不会无缘无故对周叔下手!' '
他是不可能无缘无故,'
江朱瑞深吸口气,冷冷道:' 难道你不知道,周全的弟兄,死在福州一役可不少啊!'
莫汉卿当然明白,但是,从初见面时,周全的表现就显得稳重而不计前嫌,何况刘香还下过令,要放唐月笙离开:'
周叔向我保证过......绝对会安然送他上岸啊!他怎么能对月笙出手?怎么可以!'
人称四哥,刘香另个结义兄弟,陈年华森着脸道:'
你的意思是说,那只兔子的命比咱们一船兄弟的命还值钱了?'
莫汉卿心头的恐惧无限扩大,但,别说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唐月笙会出手,光想着要这么无声无息的把全船人一并毙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非......有人帮忙......不,不是帮忙!
一定是别人动的手......可若是别人,那唐月笙呢?他又去了哪儿?
莫汉卿难过的抚着额际,完全不知该如何思考。
却在此时,一个痛苦的呻吟声响起,大伙儿齐目望去,便见钟凌秀缓缓睁开了眼,吃力的撑坐起来。
在惊觉自己被众人围住后,他不由得面露惊恐,喃喃道:「你们想......怎么样?也想毒死我吗?好啊......怎么不快动手!」
这话是......大伙儿面面相觑,只觉得钟凌秀似乎知道了些事。
「阿秀,我是你刘世伯......还记得吗?」刘香强迫自己堆出温和苦笑,蹲到他身边。
钟凌秀深深瞧了他一眼,抿嘴点了点头。
「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在我周兄弟的船上?你知道船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你刚刚会说我们要毒死你?」
钟凌秀抬眼,环顾四周,终于瞧到莫汉卿满是忧虑的眸光后,即匆匆瞥开,无意识的抚着双颊,哑声:「我......我为了报仇......曾自毁容貌,改名换姓,混进郑一官船队,可是......自从......我的脸......
现在我已无法再混进去了......」
大伙儿没见过钟凌秀,却也听过「八道神僧传好汉,汉卿钟凌出闽南」,更明白钟斌的船队是怎么被歼灭的,因此虽然都听得似懂非懂,倒也多少明白,何况是莫汉卿!
江朱瑞问着:「那你怎么会跑到周兄弟的船上?」
「我因为身分被揭露,郑一官便派了人马不断追杀我,我没有地方可去......几天前见到这艘船停在海湾,上头挂着刘世伯的旗帜,我就想先混上船,看能不能找到......」他没说完却只是抬眼朝一方望去,众人不由得也随他目光看着--江朱瑞道:「你想找汉卿?」
「嗯,我没见过周世伯,怕他们以为我是官队奸细,不认我,所以......」
「那么,你上船的时候,他们还活着吗?」
「嗯,都还好好的,可等我躲进这舱房,就开始听到几个怪异的声音......我忍不住从那小窗望去...
...」
「怎么?」大伙儿的情绪忽然紧张起来,尤其是莫汉卿更苍白着脸。
「我没有看得清楚,但隐约是三个人,一个穿着白色锦衣,一个穿着青袍,一个则穿着灰袍......他们动作很快......一下子......」他抬眼望向大伙儿,没把话说破,但大家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一下子就把人都打死了。
「若是单枪匹马,我或许还能敌过,可若他们三人联手,我深知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就躲进了这半满的桶内,一直不敢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何时会离去,因此也不敢出来......」
「我问你,你知道那个穿白色锦衣的长什么样吗?」
唐月笙酷爱穿白衣,除了当日曾在热兰遮城身着灰袍救人,其余时候几乎清一色的纯白锦衣,因此,刘香这一开口,意思甚明。
这无由令莫汉卿心头更感痛楚。
钟凌秀又匆匆瞥了莫汉卿一眼,立即垂眼摇了摇头:「我......我没看清楚。」
林务本忍不住道:「大哥,这还要问吗?整船人都死了,就只有那只兔子逃之夭夭,根本就是他下的手!」
「就是啊,我就说那家伙和郑一官是串通好的,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在福州一役救了咱们汉卿?」
「汉卿虽然武名震闽南,但性情单纯,我想那家伙分明早计划好的......哼,他也真是好大一个决心,为了要混进咱们船队,好好一个男人不做,硬要当兔子?不过也算他厉害,竟勾得咱们汉卿神魂颠倒,是非不分!」陈年华满脸的鄙夷道。
自从知道唐月笙出身郑氏船队又位居分舵舵主,大家对他就心怀愤懑,加上数月来,总那么巧合的会在海面被郑一宫船队伏击,且屡战屡败,不由得怀疑有人通风报信,只是碍于莫汉卿是刘香义子,而他又十分维护唐月笙,便只能隐忍不发。
现下卅几条人命摆在眼前,矛头指向唐月笙又没什么不合理之处,满腔仇恨瞬间破胸而出,因此,大家都明白,陈年华这话连莫汉卿也骂了进去,心里却是痛快多于同情。
刘香耳里听着众人明为说法,实为怪责的话语,顿觉颜面尽失,忍不住咬着牙道:「老周......这灭船之仇,我刘香替你扛了......今生今世,我杀不了那郑一官,便自绝海底,永不超生!」
「好啊!咱们就跟他拼了!」
一阵起哄,众人的情绪旋即激愤起来,兀自的仰头叫骂,诅咒,只有莫汉卿暗暗呻吟一声,默默退于一旁,不知如何反应。
「师哥......」
莫汉卿抬眼,见钟凌秀苍白着脸,站在门口,心里忍不住一窒,沉声:「谢谢你......钟凌。」
「谢我什么?」
莫汉卿垂眼于桌面,双手十指皆插入发际,「我知道你看清楚了是谁动手......」
「说和不说,并未改变什么。」
确实没有改变现状,但是,却很清楚的解决了他心头的疑虑--人,是唐月笙杀的。虽然他压根不相信一切如大伙儿所料,全是计划好的。
因为有太多事他们不明了;而且就算他解释了,恐怕也没人想听......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唐月笙会出手相残,即便是周全先动手,也不需要杀了整船人,而,那青袍、灰袍男子又是谁呢?真的是郑一官的人马吗?
乱,一团乱。莫汉卿抹抹脸,觉得整个人快要透不过气。
「师哥......」
「嗯?」
「其实,我不止看清了他的模样,也看清了其他两个人的样子。」钟凌秀淡淡道:「不,应该说,那两个人我都认得。」
但见莫汉卿虎目一瞪,胸口起伏道:「是谁?」
「郑一官和李骐风。」
眼见莫汉卿面如死灰,却仍不可置信道:「怎、怎么可能,郑一官怎么会突然来到福建?」
钟凌秀缓缓吐了口气,道:「自从李自成、张献忠在各地起义,朝野已乱成一团,听说他们派人来到闽南和郑一官接触,想要他从闽南北上合力灭了崇祯。」
「就算郑一官是瞒着朝廷与闯王接触,又怎么会帮月笙杀人?他不是一直想置他于死地!」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想到,那些毒掌似乎与唐月笙当时被郑一官废除内力的寒冰掌有异曲同工之处。
然而钟凌秀却像听到一个天大笑话,瞅着他笑着,让莫汉卿深觉自己说错了什么,然而仔细回想,却又不明所以,只得道:「为什么这个表情?」
钟凌秀摇摇头,垂下眼,神情显得苦涩,直过半日才道:「师哥......我们......越来越没有默契了。」
「呃?」莫汉卿愣了愣,不了解他的意思,正想再问,钟凌秀已深吸口气道:「一开始,郑一宫或许确实想置他于死地......」
莫汉卿登时激动接道:「何止想而已,他已经这么做了!」
钟凌秀的眸光透出一抹复杂,「难道你真的认为郑一官只是因为他救了你,所以下杀手?」
「哼,郑一官为人心狠手辣,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我并不觉得他会比刘香凶狠,」钟凌秀淡淡道。抬手制止他开口,眸光透出阴冷:「师哥,我不想骗你,我目前投靠刘香全是因为你在这里,而我又想扳倒郑一官,否则,我永远不会想见到他......」
「你到底想说什么?」一抹怪异的念头突地侵袭脑海,令莫汉卿心烦意乱。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莫汉卿粗喘气,怒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话说明白!」
「郑一官和你是同一种人。」
话一出,莫汉卿像被打了一记闷棍,呼吸困难起来;事实上,他很想反驳,然而,当他回想郑一官以掌抵住唐月笙脑际,要他在两人间选一个受难者时的阴狠模样,确实不像是单纯的受到背叛的情绪...
...但是,他实在不想去承认郑一官对唐月笙那未明言的暧昧。
良久,莫汉卿才压抑着几要狂喊的冲动道:「你、你的意思是......郑一宫又找他回到船队了?」
「事实上,郑一官一踏上岸我就知道了,虽然我不觉得他会为了我特别下功夫追杀,但我仍然不想冒险,所以一看到周全的船就先一步隐伏船上,而当时......他正被一帮人拉进林子里,后来怎么样我就真的不知道,只晓得最后......是三个人一起上了船......」钟凌秀没再说,却缓缓摊开手,意谓着结果已摆明。
「怎么......可能......」
「你想说哪件事不可能?」钟凌秀淡冷的问着。
莫汉卿站起身,心浮气躁的踱了几步,便道:「我先出去透透气。」
望着他匆匆而出的背影,钟凌秀觉得心口像被什么撞击着。
自从进了刘香船队,就一直在等着莫汉卿来找自己。然而,没有!好几天了,莫汉卿只是忙碌着刘香交代的许多事,夜深人静,则回到他自己的舱房里。
从船上初会,他脑袋想的人尽是唐月笙。想着他的去向、他的清白、他的心意......他的一切一切。
曾有那么瞬间,都以为他把自己的存在忘了。不,今日一见,已确定他把自己忘了,而且忘得干净彻底。
第四章
自从踏进刘香船队,唐月笙一直住在船上,尽可能不与其他船员多所交流,而为免生出不必要的流言,他也不与莫汉卿同舱而眠。这般极端的封闭自己,实在不是他那随心所欲的性子能忍受,长久下来,都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言谈间都很难自在。
如今,应着莫汉卿的要求先行离去,虽然心里难掩一丝丝怨怼,但不可否认,又觉得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要再相见或许还要等一年,不禁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趁着清晨薄雾,整饰了衣服,走出船舱,来到甲板;天际透着灰亮,他避开甲板上的看守者,来到船腹,靠向船舷。
身在闽南海域已经好几个月了,为什么现在却有种刚回来的感觉!?
他深吸口气,闭着眼,享受着微咸海风......
近来,回想过往一切,有时都觉得做了一场梦,或者说,有好几个夜里醒来,都要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四川?郑氏船队?东蕃岛?不,都不是,是在一个永远难以适应的地方--刘香的船上......
为什么自己会踏上这个地方呢?因为......莫汉卿吗?
曾经,这片蓝,是多么的吸引自己呀!眼前却为了他,远离那与海为伍的日子,放弃争霸闽南的壮志,更有甚者,背叛一个对自己推心置腹的男人......
他,真的那么值得吗?
「唐公子,船要在这里下锚了,我们得换小船上岸。」一个恭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啊,好,好。」唐月笙回身点点头,收起盘旋在胸口的不明情绪,微笑着。或许,到了三草堂,找到三师父后,再慢慢细思这些恼人的心事吧!
「上了岸我自己走就行了,你们不需担心。」
周全憨厚的五官堆满了笑意:「不,唐公子,汉卿千交代万交代要亲自送你到市集......不然,至少也要送你到客栈。」
「真的不用了,你只需帮我转告他,请他务必要记住约定就行了。」
「呃......约定啊......好吧,那不然我们就送你到那座林子口吧--你就不要再拒绝了,这整个沿海都是福建海防管辖,唯独这里是漏洞,但世事难料,好歹让我们尽些心意,回去也好向汉卿做个交代。」
唐月笙很怕再夹缠下去,心想,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便点点头。
片时,一行人便来到了林子口,唐月笙才要开口话别,突听周全语气顿显森冷:「唐舵主,其实,周某一直有件事要请教......」
唐月笙迅即返身,见原本神色一直毕恭毕敬的汉子们,现下个个面色阴冷,齐齐的瞪视着自己。
「我已不是舵主。」唐月笙感到他们语气皆不善,却又摸不清用意,只能凝神道。
「啊,对,我都忘了,你现在是我那汉卿侄儿的相好了!哈哈哈!」
「不是啦,是他自己脱了裤子送上门的,咱们汉卿是有点勉为其难啦!」
「对对对,」周全像换了个人似,原本一直给唐月笙刚毅木讷的感觉,如今竟变得阴冷油滑:「幸好是长得这般俊生,也许穿上个肚兜,画了眉,还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对刘香船队的人都存有莫名敌意,可是看在莫汉卿的面上,一直是以礼相待,他如何也想不到今番会受到如此难堪的嘲弄,一时半刻竟不知如何回覆,只觉得整个脑袋一片花白,心思混乱,什么意念也没有。
「唷,脸红了,哈哈,原来他这模样倒挺妩媚,确实跟女人没两样!」
「说真的,唐舵主,虽然我没有我们汉卿英雄气概,但好歹那把儿也够强壮,如果不介意,我很乐意让你爽快爽快!」
「我也可以啊,哈哈哈!」
几个男人你一言我一语,极尽所能的将话讲得下流龌龊;唐月笙出身唐门,贵为少主,入了郑氏船队也是一下子就被提拔为一方舵主,身分高高在上,意气风发,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辱;尽管一直以来,他从不想刻意隐瞒对莫汉卿的情份,但是他没料到,当这些事被置于台面上,竟会变得如此不堪。
「话说完了,我能走了吗?」唐月笙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这些字字句句,冷静道。
「走,走去哪里,等不及要到客栈爽快了吗?」周全挑眉道:「你既然为了我们汉卿背叛郑一官,足见感情深厚,我们怎么能让你这么孤单寂寞一个人走!」
其他人跟着起哄:「就是啊!」
唐月笙冷冷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两条路让你选,第一,念在你助我们退出热兰遮堡,把一双手留下来!」周全顿了顿却没再说下去,唐月笙不得不道:「第二呢?」
却见他森然一笑:「第二,把裤子脱了趴在地上,让咱们兄弟了解一下,你下边是不是跟个女人一样,才足以唬得咱们汉卿团团转!」
唐月笙顿觉满腔羞辱,铁青着脸道:「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们哪里欺人太甚?我们只是希望汉卿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话一落,全部人又笑成一团。
唐月笙转身就走,几个汉子没想到他胆色如此,竟毫不将他们的威胁放在眼里,索性将他团团围住,只有周全面无表情的退出人圈,在一旁森然道:「各位,在福州一役,你们的好兄弟死在这娘们手里的无百也有十,我身为你们的船主,难辞其咎,所以今天就替你们扛下这一条,把他交给你们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