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先别管他,大家谈谈看有什么办法......」刘香一脸焦躁,走到甲板上的长桌旁,招呼大伙儿坐下来。
「话说回来,这几次咱们能适时脱险归来都要拜阿秀所赐,若不是他指引了咱们逃脱路线,恐怕...
...唉......」等大伙儿坐定,刘香语重心长的说了句,大家便同时向钟凌秀感激的望了去。
钟凌秀几乎是在迷茫中回神,忙道:「自从钟家船队遭灭,凌秀苦无复仇机会,这些小事,世伯们就不用挂心了,只是......现在郑一宫下了封杀令,我想......或许有些事得从长计议了!」
郑一官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围剿的手段也越来越强烈,这几次船队几乎可说是落荒而逃!故大家虽频频点头称是,却没人再说话,因为心里都明白,现时根本就毫无计谋可议。
钟凌秀眼看在生死交关上,这几个人却只会在那里互相推托,指摘谩骂,而真要论起谋略攻防,竟都哑默悄静,心头万般失望,离弃之心顿起,忍不住道:「刘世伯......我想去找一下汉卿......」
「呃......这......」
心思既定,便失了敬意,没等刘香回覆,已转身而走,留下众人错愕的眸光。
莫汉卿赤裸着上身,缠满泛着血渍的白布,盘坐在船梢,身边置放着一个明灭不定的油灯,挑目所望却仍是一片漆黑。
事实上,他并不真想到周全的船上探查什么,这里早在出事不久后被清得干干净净。他只是想找个空寂的所在,安静的思考一些事,偏偏,心,如何也定不下来。
这段日子,他渐渐接受唐月笙残杀周全一船的事实,也说服了自己,他或许是情势所逼才动了手,因此,他不怪他,甚至觉得如果立场相易,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
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唐月笙和郑一官会合一处。
因为近来在海上与郑一官迎面而战,他们总能在刘香船队到达目的地交易、洗劫之前在附近伏击。
所以他相信,郑一官已完全摸清了船队的概况,所以才能这么顺利包夹追剿。
而这些底细,当然属唐月笙最清楚。
如果,他一开始就想回到郑氏船队,那一路上又何必装得委屈求全?抑或,他只是要仔细探听刘香底细,好拥有回到郑氏船队的筹码?
这样说来,在东蕃岛上,他为什么要用那么痴狂的眸光瞧自己,又为了什么要替自己受那生死一掌?
还是说,他们之间的情份本就脆弱不堪,完全禁不起现实考验?
「师哥,原来你在这儿。」钟凌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扰乱了满盈胸口的愁绪。
莫汉卿拎着油灯跳下船梢,回过身,看到了来者--眼前站着一个清新俊逸的男子,秀致的五官上挂着一抹轻佻笑意,只这么直挺挺站着,就让他心下怦然。
曾经,有多少夜里,希冀能再次见到这样的身影,偏偏,总是事与愿违--他,为了家恨,不再清华生辉,不再谈笑风生,取而代之是一张可怖的容颜及幽怨阴毒的目光。因此,真的好久不曾见他透出这般迷人的神采了......遑论那迷人的笑容竟是对着自己。
莫汉卿好半天才回过神道:「你、你......」
「我怎么了?」钟凌秀似乎未发觉他的错愕,走到他身畔,双肘靠着船舷,将眸光投向漆黑一片。
「你......看起来很好......」
钟凌秀侧身瞧他,脸上笑意浅浅,却是心绪如麻。想到过去,每每见到莫汉卿这么愣愣的瞧着自己,心头总不由自主的排拒,怎料今天,自己会为了想再次吸引他的目光而特别装扮?
钟凌秀淡淡道:「这样不好吗?」
莫汉卿深吸口气,将油灯置于两人之间,让它更能照耀彼此。似乎是现在,他才感到钟凌秀的不同以往,竟愿意用这么自然而然的态度与自己共处在一个空间。
「好......当然好--」
钟凌秀淡然一笑,将目光转到他身上。「师哥,你的伤......好些了吗?」
「伤?哦,好多了......这几次都多亏你......」
钟凌秀摇摇头,道:「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是为了刘香,而是为了我自己......现下整个闽南,能和郑一官相抗的已寥寥无几......而我又没有勇气再把自己的容貌毁掉......」
「钟凌!」莫汉卿被他的话吓一跳,忍不住抓了他手臂,「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想这种事!」
钟凌秀似乎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心里温暖着他依然在意自己,却又伤感于昨是今非,不由得冷涩一笑:「你放心吧,某人已坐回舵主之位,就算现在我把脸给毁了,也混不进去了......」
这话令莫汉卿心一揪,掌心禁不住用了力。
「师哥,会痛......」
「啊,对、对不起。」莫汉卿忙放开手,然而心思再度乱成一团。
其实,这阵子会像亡命之徒般,自愿当开路先锋,攀上敌方的船,很大原因正是想亲眼看一看,那唐月笙是否真狠得下心领队来歼灭他。
只是,不知该说幸抑或不幸,每次交战,都没能见到他,可是在那些受缚伤亡的敌方船员口中,却能清清楚楚的听到,唐月笙已重新执掌火舵!
钟凌秀似乎还说了许多话,然而待莫汉卿回过神,却只听到他说:「师哥......刘香的船队不行了...
...」
莫汉卿苦涩的瞧他一眼,迅即将目光投向黑暗,思绪回到这血淋淋的事实。今天之所以不想参加攻防议会正是如此!原本以为真的能撑过去,却发现一直在自欺欺人;每次的议会,不是集体谩骂便是沉默,那绝望的气氛,实在令人难受。
当然,最主要是,他总会想到与唐月笙的一年之约。
他该履行吗?而唐月笙,又会履行吗?
当他决定回到郑氏船队时,到底把这个约定置于何处呢?不,应该是,他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处!他们的曾经呢?那些水乳交融的爱抚呢?那些誓约呢?到底算什么!算什么!
想得越多,心里的疑惑越多,对唐月笙的不安全感便更甚,莫汉卿忍不住掩着口鼻,因为他发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原以为,他的存在很轻悄,很随性,可是......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竟把他放得这么深,这么重!
他好后悔,真的很后悔,或许当时就应该带着他远走高飞!那么一切或许反而更圆满!?
「我不想跟着他送死!」钟凌秀的话冰冷无情。
莫汉卿深吸口气,压住胸口强烈的激动,好半天才能平静心绪,转脸瞧他。他明白钟凌秀有权利说这种话,只是,自己又该怎么回答?直思索良久,才道,「你......走吧,现下时局确实很险......」
「师哥......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钟凌秀深深望着他,同时握住了他的手,「就像当年,我们一起逃离冰火门,好不好?」
莫汉卿愣怔片时,哑声:「这不一样,锺凌。」
「哪里不一样?在冰火门,是你带我走出危地,现在我带你走!」锺凌秀显得有些激动:「刘香的船队不能留了,他一心要和郑一官生死相搏,早晚葬送所有人的性命,难道,你无所谓吗?」
「他是我义父......」
「义父又如何,他有把你当义子吗?」锺凌秀越说神情越阴冷,完全失去先前刻意的伪装:「每次两船相交都让我们做开路先锋,抢不下对方船只,便不顾你我生死改以大炮攻击,你还当他是义父?」
「两军交战,哪有什么道理可沟......」
「师哥!你怎么变得如此冥顽不灵呀!你的命在他眼里不值钱的!」
不值钱......不值钱......怎么现在每句话都能联想到唐月笙,都会狠狠戳伤心莫汉卿抬眼瞧他,不由得垂下眼道:「这.........、或许是事实。」
「你、你在说什么?」
「也许我的命......真的没有想像中那么值钱......」
锺凌秀倒抽口凉气,他真的很意外,这个性情刚毅的师哥,曾几何时变得这么悲观郁结!
早春的海边,薄寒侵入肌骨,天却意外晴朗,瞧着新月斜躺,满天星斗闪烁,两人颇有默契的仰望天际,欣赏着自然美景,企图将那恼人的愁绪暂时抛诸脑后。
直到天水一线间缓缓透出灰濛濛的白,锺凌秀才深吸口气,让精神为之一振;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突觉右臂一沉,原来,莫汉卿不知何时竟沉沉睡去。
锺凌秀知道,这阵子,他因为心系唐月笙,饱受刘香船队流言煎熬,心身俱瘁,如今又负伤在身,难免体力不支,便小心翼翼的将他身子安放於甲板上,同时让他的头枕住自己的腿......
这男人五宫本十分深邃,沉睡时,剑眉深皱,仿彿有许多心事淤积胸口,教人难以忽视。
一股冲动,让锺凌秀伸出手轻轻的摸了他的眉心,再滑过眼睛,最后将手指落在他紧抿的双唇......
还记得当年,他们携手破门出教,在逃亡的过程中,有好几个夜里露宿山野,两人说好要相互看顾,然而,事实上,每次轮到自己休息时,却怎么也无法安心沉睡,因为,他很清楚身边这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是热烈且异於常人的!
基於此,一到闽南,十分欣赏他的父亲想收他为义子时,自己连忙从中作梗,然后赶紧将他推荐给刘香。
逃亡时,迫不得已的共处,令他心情极度紧张,安全后,无论如何也不想与他朝夕相对。今刻回想这一切,锺凌秀心头不禁万般茫然。
曾经,连触及他的眸光都那么害怕,怎么现在却想要触碰这张容颜?尤其瞧着他剑眉倒竖,呼吸急促,实在很想问问他到底在烦什么......不,其实不用问,今天他既然会在这艘无人的船上发呆,就明白他的心思都飞到哪里。
思及此,锺凌秀的心无由焦躁起来。
他赶紧缩回手,后撑着身,仰望灰蓝天际,为着自己竟对他越来越在意的情绪不知所措。
「今日天象有些怪异......」唐月笙望着靛蓝星空,若有所恩。
「有吗?」莫汉卿坐到他身畔,学他抬眼望天。随即将目光收回,透过摇晃不定的火光,瞧着眼前这清俊的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月笙才注意到这热烈的眸光,忙拉开一个距离,轻声:「怎、怎么了?」
莫汉卿痴痴瞧着他,直言不讳:「近来我总在想......我是何德何能,能让你如此待我......」
「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些......」红晕顿时泛上唐月笙面颊。
他这模样瞧在莫汉卿眼底,更感销魂,只觉肚腹一阵麻痒,教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摸着他脸颊。
唐月笙下意识想避开,但又忍不住贪图,便僵着身子,愣愣瞧着他。
莫汉卿的手指缓缓移到他唇办,轻轻触碰,接着慢慢靠近,吻了他,同时手一滑,穿过衣衽,摸进他怀里。
两人顺势躺倒草地,唐月笙望着满天星斗,紧张的任由莫汉卿吻着耳际、颈肩,扯开腰带,手顺滑而下,抚摸着他的腿际......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唐月笙突然乾哑着声道。
莫汉卿强迫自己暂时冷静,将耳附於他胸膛,紧紧抱着他,应了一声:「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回头......」
「嗯?」一时间,莫汉卿无法了解他说的是什么,便撑起身,近距离的瞧着池。
唐月笙此时把眼睛闭了起来,涨红睑道:「往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再回头看锺凌秀......」
唐月笙说得语无伦次,但莫汉卿不止明明白白,心头更是热腾腾......
「不会,我不会......」
「真的?」唐月笙似乎没料到他回答得这么快,这么坚决,忍不住睁开眼。
莫汉卿苦涩一笑,「其实我早就明白......你和锺凌是不一样的......」
他的说法总觉不太顺耳:「我们本来就不一样......」
莫汉卿轻轻叹口气:「总之,不会,我不会改变。」
莫汉卿瞪大双眼,瞬间清醒!!眼前依然是靛蓝星空,只是哪有什么温热的胸膛!
「呼......」莫汉卿感受胸口那几乎满溢的思念,热潮更缠上了身:不知怎么,这几天老想起他,尤其是那些热情纠缠的片段与耳鬓廝磨时,零零碎碎的承诺,每一幕每一句都教他倍觉酸楚。
「师哥......你醒了吗?」锺凌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莫汉卿猛然回神,发觉自己竟枕在锺凌秀腿上,不禁慌忙坐起,急道:「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
「师、师哥,是我让你枕我腿上的,本想让你好睡些......是不是反而把你吵醒了.........」
莫汉卿愣愣瞧了他一眼,迅即瞥开,默默不语。
这样的神情令锺凌秀一颗心莫名急跳起来:「师、师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你变很多......」
锺凌秀试探问着:「我......哪里变了?」
莫汉卿疲累的深吸口气,像在思索着什么,好半晌才苦笑:「你现在......不怕我了......是吗?」
原来他们的默契仍在,竟同时间想到同一件事,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憬悟却令锺凌秀有种难以承受的痛楚,不由得压抑遽乱的心跳道:「我曾怕过你吗?」
这话摆明否认之前对他的排拒,而莫汉卿似乎也听了出来,不禁愣了愣,在深深看了他一眼后,再度转了开来。
「师哥......」良久,锺凌秀突然哑着声叫唤了他。
「嗯?」
「和......我一起......好吗?」
「嗯,我在。」莫汉卿转脸向他,笑着。
锺凌秀却动也没动,泛红脸道:「我不是指这个。」
「什么?」莫汉卿依旧没能明白。
锺凌秀的脸越涨越红,胸膛更不时起伏,片刻才道:「我想我是喜欢你的......
就像......你曾喜欢我一样。」
.莫汉卿怔怔望着他,只觉无限惊骇,但细细咀嚼一次,却感到胸口浮上一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异愤怒。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锺凌秀神情坚毅的点点头。
「锺凌,我、我想先回船上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说罢,转身即走。
锺凌秀不明白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连忙跟着站起身,急道:「你、你一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便见莫汉卿双腿一钉,胸中一把火焰熊熊燃烧,大半日才得以转回身,咬牙道:「你为什么总要这样......」
「我、我怎么样?」
总要这么任性,这么极端,这么不顾他的心情引莫汉卿没把话说白,但是整个人已被汹涌的思潮淹没。
瞧他一脸阴晴不定,锺凌秀深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意,神情更显委婉,温声:「师哥......我......现在已不想再报什么仇,雪什么恨了......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如果这些话在四年前说,一切也许都会不一样!然而,它偏偏迟到,整整迟了四年,四年啊!刘香渐渐败亡,闽南海域霸权渐趋成型,闯王扰京夺权,金兵入侵中原,也许几年后,真的会改朝换代......难道他不明白,物换星移,人事全非的道理吗?竟然会在此时此刻,奢望两人间的情感不曾改变!
便见他焦躁的抓着头发,抚着脸,粗喘着气,好半天才定下心神,哑声:「锺凌,我们......不可能的......我不能再爱你,也不会再爱你,往后,你不要再说这些了......」
这是无修饰的拒绝令锺凌秀脑一炸,全身无法克制的颤动起来!!自尊,教他心头燃起莫名怒火。不,应该是恨,一股几乎烧灼胸膛的强烈恨意。
他从未料到,有一天自己会如此憎恨这个男人!
锺凌秀双拳紧握,不断的深深呼吸,却还是消不去心口猛然窜起的愤懑。
不过也是今天,此刻,他才明白,何以自己怎么也下不了手再毁掉容貌,又为什么要如此疯狂的陷害唐月笙。原来,不是自己变得懦弱,而是心头装下了这个男锺凌秀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显得平静:「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会?」
「你知道为什么!」莫汉卿蹙眉,瞪视着他。
「哪怕他已回到郑一官怀里?」
莫汉卿低垂着眸光,淡淡道:「他也许已回到郑氏船队,但绝不会回到郑一官怀里。」
锺凌秀倒抽口冶气,最后才冷冷一笑,声音难掩尖锐:「你不要忘了,他可是杀了周全满船人马,现在又领着船队来歼灭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