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岭迷迷糊糊地应了,还在榻上犯困,煦暖阳光从窗格上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段岭便把脑袋挪开点儿,避开阳光。
阳光又转过来些许,段岭又挪开点儿,随着阳光挪来挪去,躲避脸上的日晒。
李渐鸿站在窗格外,沉默地看着段岭,一身风尘仆仆,身穿麻衣,干得起皮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是我儿。”李渐鸿说。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继而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生辰纸,双手恭敬呈予李渐鸿。
李渐鸿没有接,甚至没有看生辰纸一眼,郎俊侠低声说:“当年王妃沿玉璧关南下,回到段家,已有身孕,上梓沦陷,王妃不敢言明小殿下身份,生时难产……唯一保住的,便只有这孩子。”
李渐鸿裸露着的手腕上满是刀痕,耳下更有一道伤疤,数年前踏上逃亡之路,在南陈刺客大举追杀下,孑然一人,吃尽常人不能受之苦,更恐怕连累了这唯一的儿子,不敢贸然北上。
他养好伤后,在鲜卑人的神山,郎俊侠的故乡中销声匿迹,再进入高丽,混进客商队中,前往西羌,直到确认南陈朝廷中人都以为他死了,方从西羌国辗转到上京。
这一路足足花了他太长的时间,最后仅剩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信念支撑着他。来到与郎俊侠约定之处,他不敢举步,不敢相信,甚至不敢去猜测等候着他的是什么。
最大的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一旦叩响那一扇门,他便将迎来那彻底的、永恒的孤独命运。
所幸老天待他不薄,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前路上,给他留了一盏灯。
在这苍茫的生死之河中,为他留了一条船。
那盏灯虽昏暗飘摇,却照亮了他的整个生命。
看见段岭的那一刻,他终于得到了某种救赎。
他的双目犹如一泓秋水,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势,此时双目中却带着温柔之色。
“我儿的眉眼是他娘的眉眼。”李渐鸿说,“唇长得像我父皇,是我李家的唇。”
“是,殿下。”郎俊侠答道。
李渐鸿目不转睛地看着熟睡的段岭,五年里段岭长大了不少,嘴唇温润,轮廓很好看,鼻梁高挺,与李渐鸿如出一辙。
“今年十三岁。”郎俊侠双手依旧捧着纸,说,“十二月初六的生辰。”
“是,不错,正是那年二月。”李渐鸿喃喃道,“小婉离我回南方去。”
“属下无能。”郎俊侠道,“一错再错,既没有保护好王妃,亦未能接应殿下。那夜属下前往胡昌寻找殿下,却被武独阻截……”
“不。”李渐鸿一字一句道,“郎俊侠,你犯的错,从此一笔勾销。”
段岭转了个身,阳光照在他仍充满稚气的脸上,李渐鸿不禁朝前走了一步,险些撞上窗格。
他看着段岭,仿佛烈日万丈下沙漠的旅人筋疲力尽,在那弥留之际发现远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绿洲——
——既充满渴望又畏惧不前,生怕他只是咫尺天涯尽头,风烟滚滚的一座海市蜃楼。
第12章 玉璜
段岭在榻上已睡得自动转了个圈,到得灿烂阳光直射进来,终于避无可避,被热醒了。
“郎俊侠!”段岭喊道。
窗格外,郎俊侠微一动,李渐鸿却伸出手指,摇了摇,顺手拈过段岭的出生纸,看也不看,折好递回给郎俊侠,示意他收好。
房中,段岭想起郎俊侠早上说要出门去办点事,于是自己下榻来,穿好衣服,裹好外袍,洗了把脸,推门出来,打着呵欠穿过庭院去。
“照您的吩咐。”郎俊侠解释道,“送到名堂中,读了不少书,小殿下非常聪明,已会做文章。”
李渐鸿不答,匆匆穿过长廊,追着段岭的脚步而去,站在一扇门后,看着段岭的身影,见段岭在厨房里找吃的,片刻后又端着郎俊侠准备好的食盒出来。
“学武不曾?”李渐鸿问。
郎俊侠说:“一直缠着要习武,不敢耽误了他。”
李渐鸿沉默许久,眼睛竟有些泛红,始终看着段岭,目光从不离开他。
郎俊侠道:“殿下?”
李渐鸿走出一步,却又有点退缩,站在门后,一时间竟不敢上前去。哪怕千军万马的阵仗,他亦从无畏惧,如今竟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止步不前。
“他恨我不?”李渐鸿问。
“从不。”郎俊侠答道,“一直等着您来,我告诉他,桃花开时,殿下就会回来。”
李渐鸿连呼吸都在发抖,隔着门,抬起手,半晌不敢推开那扇门过去。
段岭自顾自地吃着午饭,见有一只鸟儿过来,便捏了些饭粒与它吃,李渐鸿在门后看得笑了起来。
“四书五经已提前读了些。”郎俊侠又说,“囫囵吞枣,不甚了了,须得到辟雍馆后再由夫子讲开。字写得是好看的,临卫夫人的帖子。《孙子》《吴子》《司马》当杂书也读过,偏爱《诗经》《古诗》,所学甚杂,平日里告假时,医经草学亦有看过。”
“端平公主定喜欢我儿。”李渐鸿低声说,“天文术数,杂学百家,涉猎甚广。”
段岭吃完后,自己收拾了食盒,伸了个懒腰,坐在庭院里发呆,阳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映着少年郎的面容,干净而清新,犹如春天里一抹蓬勃吐露生机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