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只求斩杀祸乱朝政的濮阳柔羽,还朝廷之前的清宁而已。」老人一顿,安适的微笑着,勉力支起残弱的躯体端坐,「三日后,濮阳柔羽若是不死,那么臣的下属就会杀了玥。」
「你!」蓝发君皇霍地起立,紧捏的手心里已经气劲凝聚,「你既然执迷不悟,那么朕也能当场格杀了你!」
「老臣早已是濒死之躯了,也不留恋这一时半刻。」老人微微一笑,沈静安详。「臣猜想会有人搅乱刑场,午时三刻未必能顺利行刑。臣给下属的期限是未初一刻。」
「朕记住了。」蓝发君皇深吸了口气,冷冷的看着他,「不愧是当了百年宰相的人──若是玥有任何损伤,朕会要你九族陪葬!」
大牢内,濮阳然介一路打躬作揖好不容易才到了牢房前。监禁濮阳柔羽的是单人牢房,一路警备森严,看也知道要逃狱是绝无可能的事。
濮阳然介隔着铁栏杆,一眼瞥见自己的儿子还像往常在自个儿书房一样,坐倚在墙边,曲着一脚,撑着头,合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神色,倒也还红润,不像受过折磨的样儿,一边放下了心,一边又提着心:都要被处决的人了,怎么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啊!天生的聪明脑袋就不会用来救自己吗?
「羽儿!」濮阳然介感到自己已经快要掉下泪来。
濮阳柔羽像大梦初醒一样,陡然张开眼来,惊喜的唤道,「爹,您来了!」赶忙就下了炕,一边翻找着小木桌上压着的一小块折迭好的纸张,拿着就快步前来,递了出去。
「这是?」
「请爹代孩儿转交给长老。」濮阳柔羽微抿着唇,笑容有些儿忙急。他虽然给自己预留了后路,可恩师一定会杯葛,能不能成事,还得看天意。
「这什么?交给长老就可以免了羽儿一死吗?」濮阳然介一听是要交给长老,而不是给君皇的信,已经担心得两道眉毛都要皱在一起,「皇榜告示已经贴得大街小巷都是,从各处领地来的贵族现在都集聚在城里等着看你人头落地,长老一般都不管事的,这、你不求求君皇吗?」
「无妨,爹,您别担心。」濮阳柔羽勉强微笑着安慰,他心里其实也只有六成的把握,「君皇也并不想杀孩儿的,要杀早就杀了,还等到现在吗?」
「羽儿啊!」濮阳然介哀声叹了口气,「自古出事时都是这样儿的,打仗败了,将军能叫副将顶罪,副将就能再叫下头的顶;出了贪污渎职的罪儿,哪次揪了大官出来?还不都是些冤大头?爹几次给君皇上折子,都没有批下,想见君皇也没有一次照准的……君皇摆明了要你来担罪,你还硬挺得这样?上个罪折,自愿职官什么的……羽儿文章不是很厉害的吗?」
「爹!」濮阳柔羽既感动又不觉好笑,眼帘一垂差点红了眼眶,赶忙扬起唇角戏谑道,「大不了您还有个儿子嘛!」
「唉,你……」怎么只有这种时候才像以前那个活泼的小羽儿啊~濮阳然介嘀咕着喃喃抱怨道,「你小弟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瞧见,也不知道是给人家招赘了还是醉到哪个温柔乡去了?你出这么大的事儿他都忍心不回来看看!」
「别这样,少仲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濮阳柔羽温和一笑,他相信末鬼不致于对少仲不利的。只不过算算时间也太久了,出了什么事吗?濮阳柔羽微一敛眉,复又笑道,「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唉,羽儿啊……」如果早别管玥大人的事,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好吧,这信爹会给你送去。」见了长老,看能不能再给羽儿求点情?好歹羽儿也是为了他们养大的玥大人才走到这个地步哪!濮阳然介抬起头来哀怨的盯了苍白斑驳的墙一眼,依依不舍的用力握紧儿子的手,「你要多保重,爹再来看你。」
「嗯。」濮阳柔羽用力回握着,忍着眼眶里一劲儿酸热的感觉,笑道,「爹也多保重。」
「好呦!」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吆喝,「斩得好、斩得好啊!」
「唉啊,李大哥,你好歹也给咱乡亲解说看看嘛!这告示上,写的什么啊?」
「濮阳柔羽要问斩啦!」被称做李大哥的粗大个儿抚掌笑道,「就在明儿午时呢!」
「咦?濮阳柔羽!是那个濮阳柔羽吗?不是才刚升了宰相,还把王大人给捣弄下来那个?君皇不是还给他迷得七晕八素的吗?」
「嘿。说到底,还是老相的功劳!」一个看来刚刚风尘濮濮赶回来的生意人说道,「这告示咱昨儿个就在城里看过啦,这里地方小,迟了一天才贴到我们这里来。城里人都说,是宰辅老大人抱病求见君皇,才定了濮阳柔羽死罪的!」
「喝!果然还是宰辅老大人关心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啊!那个濮阳柔羽什么东西,才上任多久?什么都给他搅弄得一团浆糊,连外边不管朝廷里事的安生大爷们,也都巴巴的赶来观刑,说是不杀濮阳柔羽,大军就要跟着开进来呢!」
「嘿,也还好君皇不胡涂,希里巴儿的就准了!」
「吶,听说濮阳柔羽是个小白脸,君皇不定看上了?要不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升这么大官?」
「拜托!玥大人才美若天仙吧?」
「谁敢要一个镜人啊!」
「哈哈哈哈哈哈~~~~」
人群外,一个全身大半脏污的人脚一软几乎要跌坐在地上,一个路人眼捷手快,好心一把撑住他,「您老是外地来的?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包成这样?连脸都包起来了!」
「谢谢您。」玥虚弱的说道,「我脸上被烧伤过,不好吓人,……请问这告示是真的吗?」
路人一边担心的看着眼前这个好象风吹就要倒的人,一边说道,「您老爱说笑。什么真的假的,都盖官印了哪还有假的?喏,要不自己看?」
「我眼睛也烧坏了,您看我这一身跌伤,明眼人能这样吗?」
「唉啊啊……真不住!我家就在前头,您要不嫌弃,跟我回去歇会儿?」
「不了,我还得赶路。」玥全身热气蒸腾,一头一脸的汗几乎要把他闷晕,心里又记挂着柔羽,蹲下来伸手四处摸索着找他刚才手软时掉下的竹条,就要接着赶路。
「您是在找这个吧?」路人好心的拾起来给他,「您也恁是客气的,我们四周这么多明眼的,您说一声大家也就帮着找了,怎么就不肯吭声?看您赶得这样,打算哪里去?我们这地方虽小,出外去做生意的人还不少,您说个地方儿,我给您问问,搭个顺风车比什么都强哪!」
「这、」之前他就是受了人家的好意,结果遇上强人,他不得不施展武功,敲脱对方几根骨头,这才脱身。但内力运转,带给他的恶心感十分强烈,吐了两次血才勉强止住。之前赖福儿给他找的拐杖也弄丢了,只好随便折根细竹枝凑合着用。他实在不敢再随便接受陌生人的好意,但柔羽处决日期迫在眉睫,他目盲靠着感觉走肯定要多绕冤路,看来似乎也没有选择余地了。无声透了口气,玥苦笑了下,「好的,我要到皇城去,先谢谢你了。」
「你怎么了?」昊莫名其妙的看着突然停下来的末鬼。他们本来是在赶往皇城的途中(末鬼说他的亲人就在皇城),一路走得好好的,末鬼却突然停了下来。
末鬼微微凝起眉头,思索了会,说道,「我们先回康靖王府一趟。」有些变故发生了。君皇下令问斩柔羽,究竟是谁的主意?玥在康靖王手里,应该只有康靖王才能威胁君皇。
「你耍我啊!」昊不满的撇了撇唇,「之前我就说要回王爷那里先说一声再走的,是你说要这样就不奉陪;现在都快到皇城了,才突然说要回去?」
末鬼也不跟他啰嗦,提步转身就走。
「喂,你-」他妈的,就会挑时间装哑巴!说个理由嘴巴会烂啊!眼看人三步五步,几个提纵已经要出视线范围,昊一股气立刻冒了出来,突然很想把他抓起来海扁一顿再说!卯足了劲就追了上去。
康靖王满意的听着下属报告皇榜贴出的消息,跟着就仔细吩咐了几条回皇城必经的路程布署人马拦截玥。才刚翘起二郎腿喝了口凉茶,猛不妨一个小厮一声:「我的妈啊!」连滚带爬的撞进厅里。
「干什么干什么?你爹挂了还是娘跟人跑了?」
「不不不不……」
「说一次就好!」砰一声杯盖跳起老高,康靖王重重的放下茶杯怒道。他最呕的就是他这么一个天纵英才的王爷,手下连个能办事的人都没有。明明第一批出去的人就拦到玥了,结果被打脱关节全部逃了回来──全部!居然没有一个知道要先忍痛跟踪着等人来接替,白白放着大好的机会流掉!他一气之下干脆折断几根反正也没用的骨头,通通赶回家去吃自己。他已经生了好几天闷气,才刚高兴一下,这杀才就死了老子娘似的号丧!
「是是、是那个杀手……」
「在哪里?」康靖王心中一喜──他当然不是因为听到那个死人脸高兴,而是因为有了末鬼的消息就表示可以知道昊的下落了!
「走了!刚来就走了!」
「什么?」
「小的、」小厮几乎要给他凶神恶煞一样的表情吓得哭出来,「小的只不过例行洒扫,到了暖阁那里,突然就给人蒙住嘴巴拖到旁边去,那个杀手问小的,玥大人哪里去了,小的也才说一声逃了,他就走了。小的只好赶紧来报告王爷……」
啪的一声,康靖王重重甩了他一个耳光,「他妈的,光会吃饭拉屎!」也不及多说,冲出厅堂就直接跃上屋脊,刚好见到一抹白色的影子在前边一闪,正要跳下另一个屋脊。康靖王赶紧高声唤道,「昊,等等本王啊!」
昊本来就在犹豫要不要去见王爷一面,可是末鬼走得这么急,他才刚踏进王府的范围,末鬼就已经办完事要走了,他只好也跟着跃上屋顶,但人都到了王府,不去见见王爷实在说不过去,这么一犹豫,才让康靖王有机会遇到他。
眼看末鬼已经转得不见去向,昊只得在屋脊上一拱手,说道,「王爷,后会有期!」
康靖王哪里肯放他走?灵机一动,腿一软,做势就要从屋顶上摔下来。王府的建筑不同一般,到处都有突棱的雕饰,昊大吃一惊,几个箭步过来,已经捞住了康靖王下坠的身子,两个人一起落下地来。
「王爷小心点!我得走了。」
「本王想你想得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你好忍心这样就走?」
「王爷,对不住。」昊心头一暖,顿了会,才诚恳的说道,「末鬼知道我亲人的事,我得去追他。」
「这、」他妈的,那死人脸比本王还会拐人!「他说不定骗你?」
「不会的,他知道我在客栈的事。」昊抬头一望,末鬼早不见了人影,心里暗自叫苦,可又不忍心让眼前一双热切望着他的眼睛失望,想了想,勉强笑道,「我先跟他去皇城看看,要是他真骗我,我就宰了他回来王爷这里。」
「你们要去皇城?」康靖王心里咯登一声,一股不妙的感觉升起。当初宰辅会请他帮忙,用绿箅调开末鬼,听说就是末鬼对濮阳柔羽有私情,没有执行宰辅给他的命令。如今末鬼到皇城去,要是撞上了行刑,该不会大闹刑场?劫犯虽然比较难,要是闹过了未时一刻,过了原定行刑时间二刻有余的话,皇兄也不能厚着脸皮不顾朝廷体制的砍了濮阳柔羽吧?
万一时间过了,皇兄发现本王手上根本没有玥,那本王岂不是两头落空等着倒大楣?当初到底是哪个混帐说过了行刑时间二刻以上没宰成就表示犯人有冤情,天意不肯屈杀的?真他妈的──
想到他府里那一群饭桶,有哪个可以派到刑场去给濮阳柔羽补一刀的?但他堂堂一个王爷,大闹刑场象话吗?平常和大臣贵族们喝酒吃肉见面多了,他这身手哪个会认不出来?要是蒙面给人家当场喊出名儿,他这脸要往哪里摆啊!康靖王想到这里,手心已经沁出汗来。
「王爷?」昊见他神色有异,不觉关心道。
「昊!」康靖王双手并出抓紧他的手,「只有你能帮本王了!」
「什么事?」昊看他原本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一股热肠已经涌起,「只要我做得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好!」康靖王欣慰的拍着他的手背,「此去皇城,要严密的注意末鬼的行动,如果他要到刑场去……万一刑场出乱子没有顺利行刑,你就帮本王宰了那个犯人!本王也会到场,你不必担心行刺之后的安全问题。」
「王爷小看我了,」昊豪气干云的笑道,「士一死酬知己而已。王爷对我好,昊谨记在心,王爷保重自己才要紧!昊告辞了!」一拱手,腾身而上,身形如风去了。
昊啊!康靖王注视着少年宛如飞龙矫健的身影,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呜呜呜,他总算有一个肯为他死的人了。「唉啊!不妙!」
「王爷,什么事?」阙仁赶紧趋步过来,涎着笑脸问道。
「干你屁事!」康靖王一回头看见一群人涌了过来。他快要掉下来时没人肯在下头当肉垫子,现在才一窝蜂狗颠屁股似的要过来巴结!心中一股厌气生起,兜头甩了阙仁老大一个耳括子,「去,给本王备马去!」
他得立刻上皇城!人家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拼着王爷不干,到时无论如何都得保住昊啊!
末鬼一路行来,心里的疑问渐是清楚明晰。近皇城的路上,不论是大驿道,或连路也辨不清的荒蔓野地,都驻守了层层的兵力。明面上说是皇城里集聚了诸多贵族,需要格外关防,其实目的都在镜人。
几条路踏勘过来,末鬼已经发现,兵力至少来自两方,其中以宰辅的势力最为广大,几个重要路冲统筹的人,都是宰辅的门人。康靖王的人马则散布在较为外围的地方。
昊跟着末鬼在皇城附近转来转去,已经十分不耐烦,末鬼还经常故意在哨站现身,累得他也得跟着大伙人一起排队等待通行,这也罢了,好容易挨到了城门口,末鬼居然回头跟他说:「你暂时不能进城。」
大日头下汗流浃背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昊先是呆了一呆,「什么?」
「你不能进城。」末鬼冷冷的重复着。
这下子简直比踩到狗屎还呕气:他这么辛苦的一路跟着这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家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昊的火气几乎立刻就涨了上来,「他妈的,你这是什么鬼──!」
『话』字还没出口,末鬼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指戳出,封了他的穴道。
昊的武功原就不如他,又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被偷袭,只能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软倒,末鬼一伸手托住了他,正转身要走,一个守城的兵丁在不远处看见,喝了一声,「喂,那边那个黑衣的,站住!」
末鬼原本打算在城外找个地方安置濮阳少仲,听见这一声喊,眉毛微微一扬:此时离开,只会启人疑窦。主意一改,他半扶半抱着濮阳少仲转过身来,也就顺势进了城。
找了间客栈将濮阳少仲安顿好,末鬼一刻也不迟疑,直奔宰辅府而去。
守门的人根本连他的影儿也没瞧见,只感觉一阵轻风拂过,哪里知道人已经入了内院?
床上躺着的苍白老人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末鬼轻轻推门进来,在榻前单膝跪下。
「你回来了。」宰辅半睁着沉重的眼皮,喑哑的声音吃力的说道,「我想看看你。你扶我起来。」
末鬼依言站起,扶着老人倚在大迎枕上,便往后退了一步,仍旧单膝跪立。
「一文一武,你和濮阳柔羽是我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两个学生。」看着他,老人仿佛回忆起过往情事,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一股落寞的笑容,「濮阳柔羽已经与我背道而驰,你也即将步上与他相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