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昨天就听人说了,今天一大早起来,专程赶到城门,爬上高高的城墙,围观这一景象。
只见黑压压的蝗群自天边飞来,远看像一片快速移动的乌云,目标明确地朝着田间涌去。
好在这里的麦田被收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茬子留着。
即便如此,所过之处,金黄色的块垒全部消失,只留下土黄色的赤地。
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这不是夸张的修辞,就是切实的描述。程丹若看得心惊肉跳,下城墙时,腿都是软的。
幸好山西有山阻挡。
幸好秋收已经完成大半。
幸好飞蝗不多。
若不然,史书上“民饥”乃至“民大饥”,背后的惨剧根本不容深想。
但一想到其他地方的灾民,这点庆幸也变得如此可怜。
“丹娘。”她走下城墙,就见谢玄英骑马飞驰而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回答:“这两日都是听人说蝗灾如何如何,我没亲眼见过,心里不踏实,想看一看,你怎么来了?”
谢玄英好气又好笑:“又犯傻,蝗虫已经这么近了,还敢出门?”
他正要拉她上马,忽然听见城墙上一阵锣鼓喧天。
程丹若一时怔住。
“快躲起来。”谢玄英下马,见不远处就是酒楼,立即叫人叩门。
正准备掩门的小二见状,冲出来替他们牵马:“快快,快进来。”
程丹若被谢玄英拽进酒楼,马匹和小厮也被护卫推搡着进屋。
小二和掌柜一块儿关窗关门,又招呼人:“堵上,都堵上。”
门窗霎时紧闭,几乎是下一刻,外头传来惊人的呼啸声。
程丹若愣住:“这么快?”
十分钟前,蝗虫还在老远的田里,这就已经过来了?
回答她的是飞虫过境的轰鸣,门板在颤动,“哒哒哒”的撞击声络绎不绝,窗外是“扑簌”“扑簌”的怪异声,能分辨出是虫的翅膀在震颤。
漆黑的房间里,这些响动像极了恐怖片的场景。
外面是蝗虫,不是异形和丧尸啊……程丹若有点震撼,也有点懵逼。
“不怕。”谢玄英顾不得在外头,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拍她的后背,“很快就过去了。”
程丹若定定神,却坚持道:“我要看一眼。”
她走到门口,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窥视。
细碎的光,大量掠过的黑影,以及一股奇怪的气味。
她有点不舒服,扭头退了回来。
谢玄英按住她的背,低声问:“吓到了?”
程丹若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事,躲屋里不怕。”他将她搂紧,“一会儿就好了。”
府城没有庄稼,蝗虫只是路过,大约五分钟就离开了。
酒楼重新卸下窗户和门板,阳光再度照进屋中。
程丹若踏出门槛,看到的沟里有全是蝗虫在蹦跶,有些人家种了花草,这时已经光秃秃一片,少许蝗虫停在叶梗上,巨大的个头令人望而生畏。
她露出恶心的表情,低头一看,一只蝗虫正从脚边飞过,更恶心了。
于是赶忙上马,疾驰回府。
衙门里,差役们已经行动了起来,拿网扑还没跑掉的蝗虫。后院中,丫头们清扫庭院,喜鹊拿了梯子,爬到屋顶扫瓦片,把上头的蝗虫全都扫下来铲走。
程丹若望着这一切,真心觉得自己低估了蝗灾的可怕程度。
一小股蝗虫就这样了,其他地方该是什么样啊?
“夫人,鸡鸭都放出来吗?”竹枝请示。
程丹若点头:“放,你们辛苦些,一会儿再打扫。”
竹枝干脆地应下,把养在花园的鸡鸭鹅放出来。
程丹若没多留,省得妨碍她们干活,伫立片时,返身去二堂,问谢玄英:“你公文写好了吗?”
谢玄英道:“汤师爷写好了,这几个月,禁捕秃鹫鸟雀。”
程丹若“嗯”了一声。
她和谢玄英分别问了很多人,邢师爷说,以前他在陕西当幕僚时,也遇到过蝗灾肆虐,当时,那里的人说,要捉蝗,秃鹫最好,北元当国时,就禁止打捕秃鹫,以其食蝗。
而程丹若也记得,好像现代是有养殖鸡鸭治蝗的,遂双管齐下。
养殖家禽,禁捕鸟雀。
但这只是治理蝗灾的第一步。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243章 溯其源
模糊的视野, 逼仄狭小的店面,廉价的塑料桌椅, 铁质的炭烤架。
桌上是一盆火红的小龙虾, 不锈钢的托盘里,摆着一串串烤好的肉菜。
“丹若,我好了。”室友用镊子夹走龙虾肉, 把虾壳拼凑好, “怎么样,头尾俱全, 一片没断, 不错吧?”
程丹若放下手术刀:“你的虾尾连着肠, 我没有。”
室友扭头一看, 还真是, 顿时郁闷:“可恶啊!”
“你俩有病吧,虾肠本来就该剥掉啊。”对面的室友戴着手套,吮吸虾脑, “我是干什么要和两个医学生当室友?”
“别理她俩, 吃这个。”另一个室友不怀好意地递过一串,“高蛋白, 你们医学生最喜欢的好东西。”
程丹若抬头一看,顿时惊到:“别过来!”
那是一串蚂蚱。
“蛋白质啊。”室友恶魔低语,“来, 吃一口。”
程丹若:“不、要。”
“来嘛来嘛。”室友把香喷喷的炸串凑到她嘴边,“咬一口,体会爆浆的感觉。”
“你别过来。”她不断后靠, 后靠,靠到熟悉的胸膛, 连忙拽他,“谢玄英,谢玄英。”
没有反应。
蚂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碰到她嘴唇的刹那,她猛地坐起身来。
低垂的锦帐映入眼帘。
梦醒了。
程丹若愣住了。
她的动作惊醒了枕边的人。“丹娘?”谢玄英睡眼惺忪地醒来,“怎么了,梦魇了?”
他有点紧张,撑着也坐起身,搂住她:“是不是白天吓着了?不怕不怕。”他轻轻拍着她,“都过去了,蝗虫都飞走了。”
程丹若垂下眼睑,半晌才道:“没事。”
她重新钻进温暖的被窝,“我没怕,是外面蝗虫太香了。”
今天晚上,院子里点着篝火,引虫来扑,烧烤的香味绵绵不绝,勾得她都做梦吃烧烤了。
“我梦见有人逼我吃蝗虫,你不帮我。”她有意挑个有趣的地方说,可没想到一说反而来气,忍不住掐了他一下,“过分。”
谢玄英还没睡醒,下意识地说:“这是梦。”
他又没干。
“对,梦而已。”她收手合眼,“睡觉。”
他醒了。
“你梦见我了?”谢玄英惊讶地问,“梦见什么了?我们为什么要吃蝗虫?没粮食了吗?”
程丹若:“……”这是重点吗?
“你梦见我了。”他重复了一遍,非常感兴趣,“都梦见什么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成亲了吗?”
她心平气和:“就是个梦,我哪里知道。”
“这梦没有道理,我怎会不帮你。”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哪怕是成婚前,我又何时弃你于不顾?”
她蒙住脑袋,生无可恋:“都说是梦。”
“梦里也没有道理。”他认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丹娘,你要知道,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的。”
程丹若抿抿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谢玄英这才满意地搂住她,道:“不吃蝗虫,我不会让你吃的。”
她的脸孔贴着他的胸膛,睡意回归,又沉入梦乡。
可惜的是,她并没有继续做梦,一觉到天亮。
天亮了,又有许多事要做。
第一件要事,就是拨出一笔银钱,专门问百姓收蝗虫,价格也不贵,十来文钱一石收,百姓也乐意。
毕竟此时,秋收已过,还不敢晒粮,除蝗人人都愿意为之,又能换点钱,何乐而不为呢?
且此时,遍地都是残存的蝗虫,随手一搂就是一斗,一石并不难凑。
公文一经张贴,家家户户就开始捕捉蝗虫。
大堆的蝗虫被送到仓库,密密麻麻,相当吓人。
程丹若问谢玄英:“这些收回来打算怎么办?”
他道:“烧了?”
“这太浪费了。”她考虑,“蝗虫能当鸡鸭的饲料,还能养鱼虾,作为猪饲料应该也不错——先试试,晒干磨粉,看鸡吃不吃,吃的话应该就不要紧了。”
蝗虫有一定的毒性,但经过高温蒸熟后,毒性会挥发一部分,再暴晒,或许毒性就微乎其微。
假如能够使用,无疑又是一种废物利用,总比人自己吃好。
谢玄英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但道:“听你的。”
程丹若就命人买来石磨,将虫堆在空地暴晒,晒干后,雇人将其磨成粉,不必磨得多细,粗点也无妨。
磨完后,装袋储存,使用前再蒸熟,试着给衙门里的鸡鸭投喂。
动物对有毒物质有天然的敏感度,有毒就不会碰。
程丹若衷心希望这法子有用,不止国库穷,大同府衙的银库也很穷。
但凡是想为百姓做事的,库里哪里存得下钱财来?
大约忙碌了五日,各地百姓将遗留的蝗虫捕获得七七八八,就该进行下一项工作了。
所谓“秋耕熟地,春烧荒坡”,这是对付蝗虫最为要紧的两件事。
如今是秋季,就要再大规模地翻一次地。
按照钱师爷的说法,这是要除蝗蝻的遗种,借秋天阳气入地,将其暴晒而死。
程丹若特地去围观了这件事。
和鞑靼互市两年,大同不缺牛羊,就令它们身上绑着耕犁,百姓一声鞭响,它们就撒蹄狂奔,将收割过的土地重新翻了起来。
她蹲在地里,拿花锄扒半天,拣出些许和土色相近的长条物,问当地老农:“这是吗?”
“对,这是蝗子,晒一晒就死了。”老农狠狠地踩上去,重重碾几下。
程丹若本想说,蝗虫卵的经济价值也挺高,但转念一想,这地里密密麻麻的,挑也挑不过来,还是算了,留在地里施肥也不错。
这样的翻耕,又持续十来日。
等到做完,就该赈灾了。
谢玄英派护卫骑马前往底下各县,确认遭灾的田亩数量,假如有孤寡之家,登记名册,定点赈灾。
这么做虽然费人费力,但省钱。
别忘了,今年可是有考成法,大同这边受灾轻,朝廷几乎不可能减免赋税。而河南山东那边遭灾,粮食产量下降,是灾年,损失可谓惨重。
谢玄英不想要灾款,反倒希望大同这边能多上缴点粮食,以便朝廷调度。
但程丹若说:“算了吧,我们粮食交上去,不知道落进谁的口袋,赋税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先在粮库放一放,万一明年年景不好,还能借给百姓。”
谢玄英尚且犹豫:“大夏何止大同一地?”
“我们只能管大同一地。”程丹若说,“什么时候你当了户部尚书,再来考虑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