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人家就是要从大同府入关呢。
程丹若无话可说,只好道:“见就见吧,我们当心一点就是。”
谢玄英点点头:“面谈比书信往来更妥当,不留把柄。”
“既然如此,就还她一桌席面好了。”她想想,做出了一个当时突发奇想,后来才知道英明至极的决定,“我总觉得,云金桑布亲自前来有点奇怪,不如先派人打听一下,看看鞑靼内部是否出现了问题。”
谢玄英也有疑虑,立时应下:“也好。”
两人商议定,便各自准备。
四月初一,鞑靼的朝贡队伍入得胜口,进入了得胜堡。
然后,被安排在一个守卫森严的大院子中,暂时休(监)整(视)。
当天晚上,线人便秘密传出情报:“鞑靼王重病,各王子心思浮动,诸部暗动频繁,疑欲毁约南下。”
这个重磅消息,砸得谢玄英和程丹若都有点蒙。
鞑靼王重病?
要知道,鞑靼部族众多,鞑靼王其实是土默特部的首领,被各部推举成汗王,一旦他死去,刚安稳下来的鞑靼,很有可能陷入内乱。
通常来说,敌人内乱是好事,将没有精力与大夏对抗。
但凡事没有绝对,假如新上任的汗王不认同和平,或想通过战争,树立自己的权威,排除异己,非要入侵大夏呢?
谢玄英当机立断:“明日以查彻贡品为由,再拖一天,详查此事。”
当晚,两人彻夜难眠。
程丹若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忍不住问他:“你睡了吗?”
“没有。”谢玄英听她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把人搂入怀中,轻拍后背,“丹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未必坏成这样。”
程丹若却置若罔闻:“这才两年。”
两年何其短暂,大同还未从战火中恢复,百姓刚刚萌生了希望,难道就要有战事卷土重来,再次粉碎众人的生活吗?
“那么多人百姓,抱着重新来过的念头,到了大同。”她攥紧五指,“去年春天来的,秋天就遇到了蝗虫,好不容易熬过去,地里的庄稼才刚刚种下……”
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令她难以喘息。
“我受不了。”她深吸口气,“凭什么?老百姓想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吗?”
谢玄英无法回答,心里也极其不舒服。
虽说作为勋贵之子,只要不是王朝覆灭,家族倾倒,他的人生注定平顺,最大的挫折,兴许就是被冷落、罢官,自此在家读书。
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王孙公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带来的安稳。
就这两年多的平静,也是他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才有的。
春耕、夏市、秋收、冬恤。
一年到头,天灾人祸,都需要父母官去治理。他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做得像个样子了,却可能因为草原深处的一位老人,随时破碎。
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谢玄英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和无法描述的低沉。可他不敢表露,镇定地安抚妻子的情绪:“金光夫人此次前来,必是为此事,她的身份至关重要。”
胡人是收继婚,鞑靼王死后,她嫁给宫布。如果宫布继任为王,无疑可以延续互市的政策,维持两国和平。
“也许,她是来寻求大夏支持宫布的。”程丹若专注思考,暂时脱离了情绪,就事论事道,“我们确实该见见她。”
谢玄英抚摸她的背脊:“我们不能自乱阵脚,睡吧。”
程丹若叹口气,闭眼酝酿睡意。
谢玄英也合上眼,佯装睡觉,脑海中却闪过千思万绪。
金光夫人来访不简单。
鞑靼王真的病重吗?
互市分明对两国皆有利好,谁人欲反?
正想着,忽然感觉她动了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嗯?”
“睡吧。”她说,“你也不要多想了。”
谢玄英顿住,默默收紧了怀抱。
次日,晨光照进床帐。
程丹若心里有事,早早醒来,起身梳洗一番,准备到金光夫人下榻的地方溜达一圈,探探虚实。
今天的得胜堡和昨天没有区别,宽敞的德胜街上人来人往,玉皇阁高耸,东面是参将府,西面是布政署。
他们没有住在官驿,在布政署边租了一个大院子,旁边就是得胜堡里的街市,十分热闹。
程丹若便装作买早点,散步似的,不疾不徐地往官驿的方向走去。
得胜堡很安全,她在这里又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故而并不带太多人,只叫柏木跟着拿东西。
她在街边买了两碗头脑,打发柏木送回家时,忽然感觉有人撞了她。
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军户模样的汉子,满脸惶恐地抱拳,用浓重的方言说:“夫人恕罪,小人一时没留神,冒犯了贵体,罪该万死。”
程丹若见他满脸伤疤,左眼还蒙着黑布,知道他视力有问题,自然不会怪罪:“无妨。”
他千恩万谢地跑了。
“夫人仁慈。”柏木适时拍马屁。
程丹若笑了笑,刚想说话,表情却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又在旁边的摊子买了浆水面,亲自提了食盒回去。
谢玄英在和田南说话,她没有打搅,直接进了偏厅。
而后,拿出了衣领后的纸条。
这是她在被撞时,那个人塞到她领口后面的。
展开纸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夏收购羊毛,胡人多牧羊而少养马,为人所忌,故欲毁约弃市!金光夫人疑似中毒,遭人挟持,慎之]
程丹若的脸色变了又变。
大夏以高价收购羊毛,迫使牧民多养羊而少养马,是她提的策略,光明正大的阳谋。胡人那边有人看破了计谋,想反对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只觉恍然,并不觉得奇怪。
可后面的话,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有人给金光夫人投毒,挟持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打算借金光夫人的名义,宴请她和谢玄英,然后突然发难,把他们杀了?
然后呢?这是在得胜堡,鞑靼的朝贡队伍也就百来人,她和谢玄英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还是说,敌人打算以这种方式,挑起战火,从而撕毁盟约,再启战事?
目前来看,这是最有可能的。
程丹若定定神,拿着纸条去找谢玄英。
他亦惊愕,半晌方道:“太蹊跷了。谁向你传的信,可信吗?”
程丹若回忆片刻,摇摇头:“我不认得他,现在想想,他大概做过伪装,不过听口音不像是鞑靼那边的,是本地人。”
谢玄英思索了会儿,说:“这样,我们派人去拜访金光夫人,看她是否能与外人相见,再做计较。”
程丹若赞同:“好。”
谢玄英便招来一个机灵的护卫,吩咐他去送信,指明必须云金桑布亲自收。
护卫承应而去。
然而,不出半个时辰,护卫尚未归来,参将府的人忽然到访,神色焦急。
他们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谢知府,鞑靼的人闹起来了。”
谢玄英问:“何事?”
答说:“胡人声称我们给金光夫人下毒,要和我们讨个公道。”
程丹若和谢玄英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茫然——这是搞的哪出?
第257章 大头瘟
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参将府的人报信, 说官驿的胡人暴动,声称汉人给金光夫人下毒, 想要趁机翻脸, 和鞑靼开战。
紧接着,传信的护卫来报,说金光夫人称病, 没有见他, 不过接了书信,并有一封信给程夫人。
信被密封着, 程丹若原想伸手接过, 可不知为何, 兴许是第六感作祟, 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了一些狗血的剧情——万一信上有毒呢?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于是, 叫人拿来羊皮手套,戴上再拆。
信很普通,既没有奇怪的粉末, 也没有特殊的香味, 但内容很不普通。
这还真是一封密信,内容大意是:
程夫人, 我给你写这封信也是迫不得已,在赶往大夏的路上,我不幸染病, 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一旦我死去,汗王身边的人就会说服他重启战事,我不忍心生灵涂炭, 希望能够得到大夏的帮助,继续两国互市, 永为睦邻。
当然,假如信就这么点,和废纸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金光夫人单刀直入,和她陈列条件。
假如大夏能够杀掉有不臣之心的布日固德,承诺扶植宫布上台,那么,她就会命心腹回草原,把收集来的布日固德准备反叛的证据,交给鞑靼王,给他定罪,两国继续友好互市。
反之,他们不愿意帮忙,那么,心腹的信就不是证据了,而是她的血书,里面会写大夏准备出兵河套,撕毁盟约,派他们夫妻毒杀了朝贡的她。
自此后,鞑靼与大夏势不两立,永不谈和。
程丹若看完这封信,脑子有点蒙:你们胡人搞政斗都这么简单粗暴吗?
可转念一想,粗暴归粗暴,管用是真的管用啊。
他们夫妻下毒什么的,有脑子的人都不会信。然而,真相在官场重要吗?弹劾就是没事都参你,何况师出有名。
而金光夫人一旦身死,以她在鞑靼的人望,有心人一挑拨,难保真的重启战事。
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如她所言,杀死布日固德呢?
派人暗中挑拨,扰乱胡人内政,是个好办法,问题是,杀死一个已经受封的胡人非同小可(鞑靼王受封顺义王后,其余部族首领也被封为指挥使),只能由皇帝和内阁做出。
说白了,谢玄英绝对不能下这道命令。
绝、对、不、能。
靖海侯都不行,能背锅的朝臣,只有首辅一人!
两个选择都是坑。
程丹若思索道:“你怎么看?”
“鞑靼王可能真的病得不轻。”谢玄英判断,“否则金光夫人不会要求我们扶植宫布,但看她的口吻,应不至于立即死亡。”
他深觉棘手,“这事需尽快告知朝廷,以备不测。”
程丹若征询道:“我想先派大夫,去看看她是什么情况,不管是中毒,还是单纯生病,能坚持到今天,必然不是烈性毒药,许有治疗的机会。”
眼下的危局,中心点在于金光夫人可能会死。
同理,破局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活下来。
“好。”谢玄英立即吩咐人去寻军医,让他去官驿为金光夫人诊断。
得胜堡的军医,叫做李必生,今年三十五岁。他和程丹若有一重渊源,是当年李御医的族人。
他自幼失去了父亲,由寡母抚养长大,李御医告老回乡后照拂亲族,得知他家境艰难,便将他带在身边做学徒。
李必生是普通人,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国手,可在边境,最不缺的就是病人,他医术娴熟,名字又很讨口彩,在得胜堡一带颇有名气。
接到谢玄英的命令行,李必生没有二话,立即提上药箱去了官驿。
他自称是大夫,奉命给金光夫人看病,原以为会遭到刁难,没想到十分顺利地被人带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冷汗,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直奔参将府。
在这里,他见到了驻守得胜堡的范参将,和等待消息的程谢二人。
程丹若问:“如何?”
“是大头瘟,大头瘟。”李必生浑身颤抖,勉强维持住音量,“完了,完了。”
范参将的脸顿时一片惨白,不可置信地问:“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