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依稀听过这病,却不了解,下意识地看向妻子。程丹若表情严肃,却并未失态,只是问:“大头瘟?说说症状。”
“我曾听师傅说起过,绝对不会有错。”李必生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脸孔扭曲,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面赤头痛,肢体酸痛,腋下起核,是大头瘟!”
他说前面两条时,程丹若还蹙眉思索着什么,听到最后一个,勃然变色。
“腋下起核?你确定?”
“确定,这是金光夫人的侍女亲自和我说的。”李必生嗓子发干,只能不断吞咽口水,“热毒迫血,头目俱肿,这就是大头瘟。”
程丹若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她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什么是大头瘟?她曾研究过古代的一些瘟疫,大头瘟的名气,在后世不如霍乱天花疟疾来得响亮。
这病的症状是寒颤发热,头脸赤肿,咽喉肿痛,中医认为是热毒所致。在现代医学中,与流行性腮腺炎和颜面丹毒类似。
但是!
古代卫生情况恶劣,不管是哪种,大头瘟在历史记载中,都是十死□□,死亡率极高。
当然了,假如仅仅如此,程丹若还不至于如此。
古代对瘟疫的了解并不全面,大头瘟不止包含了腮腺炎和颜面丹毒两种,另外有一种病,也会被归咎为大头瘟。
那就是——鼠疫。
它有一个更恐怖的名字:黑死病。
中世纪,欧洲爆发的黑死病,死掉了几千万的人,相当于三分之一的人口。
而非常不幸的是,云金桑布腋下生核,这是非常非常典型的腺鼠疫特征。
鼠疫……程丹若脑海中,反复盘桓这两个字,其余一片空白。
现在是午时,昨晚,他们才觉得朝贡队伍有些异常,今早,传来金光夫人被下毒的消息。
可不出两个时辰,又变了。
这点政治危机,和鼠疫比起来不值一提。
怎么就是鼠疫呢?一点预兆也没有,忽然就这样出现了。还是在鞑靼的朝贡队伍里发现的。
但理智告诉她,这很正常。
她清楚地记得,在现代,山西就曾出现过鼠疫,当时大家都很意外,没有想到在21世纪,居然还能听到这样古老的疾病。
在此时,鼠疫的爆发就更正常了。
鼠疫主要靠啮齿动物传播,牧民和染病的鼠类接触多,被感染的几率极高。而大同是边关门户,被传染是大概率的事情。
云金桑布是贵族,可不一定时常洗澡,被跳蚤叮咬也不奇怪。
目前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她得的腺鼠疫,不是肺鼠疫,腺鼠疫的传播是要靠跳蚤的,肺鼠疫却是人人传播。
冷静下来,程丹若对自己说,你必须做出反应,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鼠疫。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转出注意力。
这时,方惊觉室内鸦雀无声。
她、李必生、范参将都惊惧交织,一时不得言语。
谢玄英不了解,反倒成了最镇定的一个:“即是疫病,必须派人围住官驿,以免传到外头。”
他沉吟少时,问:“金光夫人病重,不宜长途跋涉,派人护送其出关,如何?”
“好好,就这么办。”让范参将打仗,他不怕,可瘟疫无孔不入,谁能不怕,能将金光夫人一行人遣返,再闭关,自然最好。
程丹若欲言又止。
“丹……夫人?”谢玄英征询地看去。
程丹若犹豫该怎么说这事。平心而论,现在不是同情胡人的时候,能够把感染的人赶回关外,再命令各堡严防死守,是有可能切断传播的。
人力有限,她当然优先选择自己的同胞。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云金桑布会得病,证明关外已经传播开了。”她斟词酌句,“因为互市,如今关外聚集大量胡人和马匹,假如云金桑布等人被遣返,有心人挑唆之下,恐怕会立即叩关。”
这是不能不顾虑的问题,如果鞑靼准备攻打的得胜堡,以双方的实力,对方破关的概率还挺高的。
届时,就是一群病原体在中原肆无忌惮地劫掠,想想都窒息。
范参将的脸,绿了。
“再者,这两日与牧民打过交道的人并不在少数,我怕,此时也有汉民出现了相似的症状。这不是赶走他们就能解决的。”
程丹若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陷入政治与瘟疫交织的漩涡。
于自己,不是得病挂掉,就是被朝廷问罪。
于百姓,每一个决定,都事关千万人的性命,无论是胡还是汉。
“现在我们最需要做的事,是封城戒严。”程丹若道,“先把官驿围了,然后严禁百姓出门,但凡出现发热、寒战、面目红肿,身体结块的,全部送到一个地方隔离。”
她看了李必生一眼,说:“这病是大头瘟的一种,其毒经鼠蚤传播,当务之急是灭鼠和跳蚤。”
怕他们无法领会其可怖,强调道,“此时,病情尚且可控,只要灭鼠即可,待过些时日,时毒加剧,便是化为无形,人与人接触即患病,患者吐血而亡。此病几不可治愈,数百年前,西洋诸国得其病,死者千万余。”
在场之人无不悚然。
一片寂静中,谢玄英道:“好,听你的。”
他看向范参将,当机立断:“照内子所言去做,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范参将如释重负,马上应承:“有谢知府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立即唤人来,按照程丹若说的,封城戒严。
程丹若逐渐恢复思考能力,语速加快:“先别急着遣返,我去见金光夫人。”
谢玄英终于变色,脱口而出:“不可!”
他起身,阻止她离去,“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程丹若坚决道,“眼下,这病我还能试着治一治,倘若放任不理,别说云金桑布身死,我们嫌疑难以洗清,两国又起战祸,就算自私得不理不睬,我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深吸口气,再次强调:“此病一旦恶化,极可能变成人传人的恶症,整个得胜堡都不能幸免,你我难道要弃百姓于不顾吗?”
谢玄英抿住唇角,说:“我是朝廷命官,自不能逃,但你不是,我留下来,你回大同去。”
他给她找理由,“你代我主持各事,以免疫病流入府城。”
第258章 前路难
听到谢玄英的话, 程丹若的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医术,留下有什么用?能代替她去给云金桑布看病吗?
但当她仰起头, 对上他的双眼时, 就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不是不知道牵强,不是不知道不合理,只是……想她走。
他的眼底是浓浓的忧虑和不安, 袍袖下的手数次抬起, 却迫于在外,不好表露得过于狎昵, 不得不忍住。
霎时间, 千般酸涩涌上心头。
程丹若想起了很多事, 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良久, 别过脸说:“你说反了, 我留下,你回去。”
“我……”谢玄英瞥了眼在场的其他两个人。
范参将和李必生都识趣,找借口先离开大厅。
没了外人, 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 压低声音:“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程丹若左右看看, 招手示意他俯身。
谢玄英弯腰。
她轻轻道:“别犯傻,我就算得了这病,也能恢复, 你病了,我未必能治得好你啊。”
他怔住。
“我没有骗你。”程丹若说,“我没有办法和你解释, 但如果我骗你的话,我不得好死。”
谢玄英差点气死:“好端端的说什么毒誓?不许胡说!”
“你信我吗?”她问。
他毫不犹豫道:“自然信, 可我不放心。”遂折中,“我留下来陪你。”
程丹若思考了会儿,半是私心半是中肯道:“最好不要,防止疫病传播,最要紧的是灭鼠。你陷在这里,谁能主持?大同离京城很远也很近,你必须把它阻断在大同府。”
为了安抚他,她并没有逼他马上离去,“我先去官驿一趟,确认是鼠疫再说,不亲眼看过,我终究不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谢玄英已经无法阻止她前往,只能道:“万事小心。”
“放心。”她沉稳地颔首,“我了解这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我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谢玄英被她的自信感染,终于微微放松了握她的手。
程丹若抿抿唇角,主动挣脱了他,转身走到屋外:“备马,把我的药箱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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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的朝贡团队,被安顿在了官驿居住。
这是一个庞大的院落群,三年前,礼部官员和太监就下榻在此处,敕封鞑靼王为顺义王,金光夫人为顺义王妃。
当时,大家都以为和平已经到来,却未曾想,今时今日,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已经悄然降临。
程丹若勒马,眺望了官驿会儿,方道:“我来探望金光夫人,烦请回禀。”
她戴着皂色面纱,声音略有沉闷。
把守的蒙古士兵辨认了会儿,方说:“王妃有命,程夫人可以直接进去。”
看来,云金桑布并未完全失去掌控力。程丹若翻身下马,提起药箱,独自走进了气氛怪异的官驿中。
头顶的天空是一片厚厚的阴云。
程丹若走进四方的主院,看见云金桑布的侍女立在门口迎接:“程夫人。”
她点点头,问:“王妃在吗?”
侍女推开门,示意她直接进去。
屋里飘出来一股怪味,程丹若深吸口气,感受到皂纱后的口罩的阻塞感。这让她升起些许安全感,得以缓慢靠近。
一道厚重的帘幕阻隔了内室。
程丹若挑起帘子,看见了卧在病榻上的云金桑布。
她面目红肿,脸色苍白,听见动静,艰难地撑开眼皮:“你来了,我的信,你看到了?”
程丹若问:“你是生病后入关的,还是来了以后才发的病?”
云金桑布的唇边扬起淡淡的笑:“重要吗?”
“我想听听。”她说。
云金桑布合拢眼皮,嗓音干哑无力:“五天前,我到了得胜口,接见各地来的牧民,他们都说互市很好,现在,部族的孩子们能够吃上柔软的麦饼,穿上轻薄的衣裳,不用担心找不到盐山……今年他们准备多养两头羊,不用急着卖掉,羊毛就能换来东西,羊奶可以留给孩子们喝……”
她吐字艰难,原不必说这些煽情的话,可依旧坚持以此作为开场白。
程丹若也不打断她,听她往下说。
“你的羊毛织衣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但是,别以为没人看穿你们的计划。一旦我们只牧羊而不养马,早晚会成为你们的囊中之物……汗王本来很赞同我开互市的计划,现在,却有点担心了。”
云金桑布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始终坚信,失去了自卫的武器,就只能成为待宰的羊羔。程夫人,我不妨和你直说,部族里,有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互市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但有人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从狼变成羊。”
程丹若不置可否。
侍女拿过湿润的布巾,替云金桑布擦了擦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