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兰生敛起笑色,“大司马为大晋守国门,成忠公奉身取义,反遭蒙蔽,傅氏欠娘子的何能斗量,区区一物,敢惜乎?”
他将雷击金鳞木交到簪缨手中,簪缨握着这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禁不住鼻酸。
就是这区区之物,花了两代北府人近十年的光景。
小舅舅,你的命被我拽住一步了。
还缺两样,只缺两样。
大喜过后的怆然,让她此刻很想转头去看卫觎,哪怕一眼,便可在他永远纵容温厚的眼睛里找到抚慰。
但有如此精明的严兰生在眼前,簪缨藏迹于心,忍着没回头,滚咽一下喉咙,便已是清冷玉秀的神容。
“如此,多谢严先生了。先生博学思辨,非俗常人,今日有意指引我等来此,是否亦有入仕之心?”
她从感怀万千到理智平静,不过转瞬。
卫觎眼里有一团破冰而出的冷焰,柔情与凛冽交织在一起,就那样看着她。
严兰生不觉笑出一声,“有事钟无盐,无事夏迎春。方才还能落着一声二兄,娘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便成‘先生’了。”
簪缨不为所动。
严兰生便笑笑道:“某若想为官,昔者吾父为中书,吾兄为太子伴读,吾妹又是太子妃,我只待成年,多少官职挑不得。我既出走,便是看出了那些势大的世家照此发展下去,对上凌侵皇权国利,对下阻断寒人进身之阶,中枢与地方执政者都乃肉食者鄙,则大晋就是一潭死水,国将不国。
“却又有一句话,叫物不平则鸣,南朝重文轻武已成恶习,上层矜荣享逸,看不起寒门,名士看不起武人,可未来说不准,便是寒士与武人聚沙成塔,捅出一件惊天的大事。太白袭月之乱,或早与迟。”
正是预料到这一点,他当年才无法忍受继续留在那个腐朽的家,那个醉生梦死的京城。
簪缨陡然震惊,此人的判断,与前世事态的发展分毫不差。
卫觎指节倒扣两下桌案,声里沙场血气浓重:“纸上谈兵,谁都会。有真把式没有?”
严兰生秀目生采,身子不由向前微倾,“大司马见问,不敢藏掖。要救这多艰民生,流离乱世,我想出的药方是:先灭胡虏,再堕世家!此外别无第二条路,且顺序不能反。
“因为世家不能先于边关内乱,世家皆有私兵巨蓄,一旦察觉到威胁而抱团自保,为达一己之私祸乱纲纪,则不用北魏打来,南晋自取灭亡。”
“然而,然而……”他轻喃两声,“我遍观览史书,自古以来只有坐镇中原者,自北南征可一统天下,从未有南蛮偏居江左一隅,能够向北征伐功成的——从未。
“此中有地势使然,水土使然,人材使然,总之无一例外。所以,我一度不看好北伐。”
他年轻的眼睛直视卫觎,“因为无用。”
从南向北打,哪怕胜得再多,只要大司马的老巢在京口,在长江以南,就等于尾巴依旧被南晋朝廷牢牢揪在手里,被拖着后腿,顶多起到防御之功,而难以将胡人彻底驱出中原。
侥幸功成,也会后续乏力,就像第三次刘洹大军北伐那样,纵使打下了河南三郡,也会因鞭长莫及,得而复失。
前有强敌,后有腐政,一支孤军夹在其中,为之奈何。
严兰生一度陷入绝望。
那种绝望不能为常人理解,是他明明看得到南朝的许多问题,却无法给出解方;是他多年来游学观世,访贤结友,认识了许多同他一般隐时待机之士,却等不到一位力挽狂澜的明主。
他还年轻吗,还能等待吗,严兰生在夜夜枯灯的埋首书卷中,只觉自己垂垂老矣。
簪缨渐渐跟上他话中的思路,“然大司马已经打破了这个禁锢。”
“是!”
严兰生脸上生光,反手胡乱地在背后的简墙上摸了几下子,抽出一张陈旧的舆图摊在案上。
“就在今年,就在今秋!大司马奇袭妙计夺下兖州,并当机立断,迅速占住此地。在江淮以北开始经营,呈现出了那个可能性。”
既然由南向北征讨,没有成功的先例,那么就从北向南打!
他所言之物,皆是卫觎这些年与徐寔一计一计计出来的,一步一个血坑杀出来的,自然比严兰生更清楚底里,是以,只是沉然听着。
簪缨却是心有所动,“何解?”
严兰生看了眼地图,又看看大司马,“明人面前不敢暗言,大司马能在垂髫之年道出‘此生无他愿,立志复河山’之句,岂会无大丈夫之志!既占兖州,下一步自然是取洛阳,取了洛阳,指北的剑锋何以不复向南?”
卫觎淡然一哂,心思莫测。
严兰生道:“自然,朝廷尚未眼盲,会一日胜过一日地忌惮大司马,我以为最迟明年,朝廷便会打算派遣其他将领,代替大司马驻镇京口,以削兵权。”
“所以,不如彻底摆脱南朝对北府军的掣肘。”簪缨目色熠熠地接口。
这也是当初她力图说服小舅舅跟唐氏结盟的着力点。
“是。”
严兰生笑望簪缨,“此前我还担忧,若要大司马不受朝廷羁縻,如何养军?今见二位同来,此虑不攻自破。不过,唐氏虽给大司马的军队雪中送炭,自身亦有后顾之忧。”
簪缨细眉微动,眼里闪过一丝切中心事的会意。
她终于想通,她为何在这位傅二郎身上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像的不是傅则安。
他的侃谈之态让簪缨想到了沈阶。
第112章
唐氏的隐忧, 正是这些日子沈阶重点与她条陈的利害。
首先便是南朝不会容许唐氏与军政沾边。
从前唐氏与朝廷相亲,朝廷自然拉拢着,但若朝廷认定她要带领唐氏与卫觎合谋, 有反叛之心,那么会不会拼着自损八百, 在挫伤江南经济的情况下,也要决心整治唐氏,断去兖州后路?
唐氏商行密布于江南各地,牵一发未必动全身,但砍一足定会伤元气。
其次,是檀家还在吴郡。
朝廷已经失了唐氏这个大钱囊, 自然不可能再松口三吴首富这块肥肉。
若之前簪缨与太子退婚时,檀棣忍着不暴露他与唐夫人交恶的伪装, 此时或可从容地与北边暗渡陈仓。
然而檀棣怜女心切,让世人都知道了三吴檀家与唐氏是一头的, 自然就成为朝廷牵制唐氏的一着手筋。
还有便是,晋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新太子李星烺文弱不好政事,要不了多久,宗室的权柄便会尽移世家手中。
到那时,皇帝对元后的那点歉疚、对她所剩无几的宽容, 以及卫伯公在朝中的斡旋, 也许通通都会失效。
南朝不止唐氏一家商行, 簪缨是如何利用其他二等士族打垮的樊氏, 忌惮卫觎的世家何尝不会使这一招?
不过是群起而攻之。
簪缨正视着严兰生, 他与沈蹈玉的想法如出一辙, 然而, 他们之间的区别也很明显。
阿玉内敛如深潭打磨出的圭石,不激不躁,严兰生却像一颗自主发光的东海明珠,眼神总是雪亮璀璨,不惮于展现他的好风姿,好口才,好见地。
她意识到,眼前这位隐于山野的郎君,是藏鞘的剑,心贯白日,正待人挥舞啊。
簪缨起身,揖首问策:“先生有何妙计教我?”
“不敢当。”严兰生望着这位很有风范的小妹妹,嘴角含笑,起身回礼。
“愚以为,唐氏若真下了决心与兖州同盟,当务之急要有壮士断腕的魄力,尽快将贸易交关的重心向北移。
“建康是南朝中心,那里的生意必然是唐氏经营多年,得利颇丰,却只得暂舍小利,不落痕迹地慢慢撤出,京中重要的掌事人、账簿、资产,都不好再留在那儿,免得朝廷哪一日清算唐氏,变成肘腋之患。
“再有便是三吴檀氏,娘子也要尽早与之通气,绸缪个自保之道方好。”
簪缨肃然点头。
断腕,她做得也熟,舍小存大没什么可惋惜的。
就是檀舅父那边,她得想个办法,断不能让他们陷入险境。
严兰生接着道:“其二便是豫州这里,娘子先前说通谢二,整肃州郡风气,举遗逸于林薮,黜奸佞于州国,说百姓之所患,心地至公。推动乞活游军渗透豫州的坊间,更是娘子的一步好棋,却是谢二为快速平息蒙城之患,大大走错的一步棋。”
簪缨道:“这我知道。他一步让,就得步步让了。”
乞活军保民是真,但她会让他们牢牢地楔进当地,形成网纲之势,豫州但有异动,逃不过她的耳目。
严兰生点点头,又道:“不过这还不够。”
“先生明言。”
严兰生目生亮光,说出一句分量很重的话:“这便要看娘子舍不舍得了。”
卫觎那一瞬抬起深冷的眼褶。
簪缨略带不解地皱了下眉,便见严兰生挥手在舆图上凌空一画,“千金散去,渔天下之利。”
他掌下虚空所揽,正是紧密相连的兖、豫、青三州地盘。
他眉目清傲又含期翼,直视簪缨:“不妨,先取青州!”
簪缨瞳孔放大,严兰生的话竟是与义兄昨夜的话不谋而合。
只是龙莽说的是可取青州,这位年纪轻轻的傅二郎口气更大,说的是“先”取青州。
倘若说,昨晚簪缨听见龙莽的话,尚有几分以为义兄是醉了,没来得及往深处去想。
那么严兰生的这番慷慨之论,几乎已将那句呼之欲出的话,摆上了明面。
严兰生弯身在他旧书案的边角一掰,朽坏的木屑随之落下。
“既然这张旧案已经腐朽,娘子,卫大司马,您二人谁愿意为我换一张新案?”
簪缨心房微微战栗地转头,目光与卫觎对上。
这一眼让她想起了前世朱雀桥的那场大火。
上一世,这腐朽的江山负过她,负过他,更负过黎民万庶。
她重生后,带着先入为主的记忆,一直笃定最终推翻李氏的,一定是带领北府军加上流民军的统帅。今她已知,前世的新安王便是她的义兄,而龙莽与小舅舅对阵又是他的手下败将,则可知这世上的武将,无有能出小舅舅其右者。
是以,簪缨并非没有设想过,只要她用财力扶持卫觎,再努力帮他找到解药,那么这一世由小舅舅站上那个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高度,也非妄念。
那时她还未觉得,她站在卫觎的背后,有何不妥。
因为从第一眼起,她便痴于仰望他高大傲岸的身影。
是到了豫州后,簪缨亲眼见证了民生多艰,第一次察觉到自己有一种责任,既然软弱愚蠢的她都有幸得到第二次生命,她便该用自己的能力去保护更弱小的人。
所以她据蒙城,收乞活,安豫州。
这些事,她不是为了用豫州给小舅舅作后盾才做的,是从她自己的本心出发,想要做出些成果,让她目之所及的世道变得干净一点。
即使如此,簪缨最大的野心也只是想,或许她已有本事做个割据一方的主宰了。
然,还可以再向前一步吗?
她?
卫觎也静静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拂动披风站起,与簪缨并肩,对严兰生道:“想换新案子,你现下可以选是要跟着我走,还是追随女郎了。”
严兰生既已吐露这些话,便该做好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卫觎也不可能将这样的人留给别人。
严兰生瞳中精芒闪现,才欲开口,簪缨从激动纷乱的心潮中镇定下来,截口道:
“你没得选,跟我走吧。大司马帐下的徐军师智计深远,二郎既怀远志,想来不是甘屈人下之辈。”
卫觎眉宇间的威气一散,“抢人便抢人,说得冠冕堂皇。”
想她不知不觉间,收罗到身边的助力文有沈阶、傅则安、杜防风、檀依,武有龙莽、王叡,乌龙与手。
严兰生再天纵其才,混到这些人精堆里,想在他家阿奴面前拔得头筹,也得看自己够不够本事。
簪缨没回头,却是莞尔,洋洋一笑。
严兰生见自己的去处已被人家内部商定好了,便不多言,颔首称是。
其实这正是他心中所愿,大司马固然枭雄无匹,唐氏却是北府军的东家呢。
他与其认个帐下已有大掌柜的东家,何不追随东家的东家?
簪缨看了看严兰生秀逸丰姿的脸,却又道:“去青州之前,二郎先潜装回趟建康,去看望你阿母。儿行千里,母亲会担忧的。”
严兰生神容一变,目露悲戚,恻恻良久,躬身再拜:“兰生谨遵主公之命。”
此事既定,严兰生请求簪缨允他带上屋里的这些书简,开始收拾行囊。
这个在外游荡多年的无家无姓之人,第一次感到心有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