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
她不想自己的皮肤被烧烂,双臂紧抱着自己,想要跑出去,却发现双足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灼热的火舌已燃烧到近前,簪缨心如鼙鼓,使劲捶着自己的双腿。就在此时,一道高大的人影穿过火墙,一把将她捞进怀里,罩着她带出火海。
这人的怀抱冰冰凉凉,令人感到既舒服又踏实。
簪缨迷蒙地仰起头,碧空晴云倒映在她眼里,好似不认得他,又好像,便该是他。
这人却毫不见外地刮着她的鼻头笑道:“小孩儿,谁欺负你了?”
簪缨一下子从梦中睁开眼。
那个怀抱的余温仿佛还在身上,她本能地转头顾望,寝殿门口的昏暗烛影中,一道与梦境重合的峻拔高挑身影,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簪缨眼眶一湿,不管是否梦境未醒,爬下榻不管不顾地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这一抱,簪缨陷入了真实的铁甲触感中。
她怔怔地抬起头,深忱地凝望眼前人,一时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女子的一张素面如同未着色的芙蓉娇花,婀娜多娇的身体却已完全是成熟馥香的果子了。回宫未及卸甲,只想先来看她一眼才安心的卫觎收紧掌心,被撞得心神弛荡。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赤足,又望着她微红的眼睑,打横抱起人。带着夜凉的薄唇轻吻她眉心:“我回来了,阿奴不怕,睡魇了么?”
“小舅舅……”
这时守夜的婢子被惊动,连忙点灯爇烛,这才惊觉大司马夤夜归来了。
寝宫中亮堂起来,簪缨终于清醒过来。
如今是庆康二年。
她在洛阳。
她已不是前世的傅簪缨。
卫觎出征以后,她在洛阳继续推进新政之事,许是白天看的疏折有些多,这才夜未安眠。
簪缨揉了揉眼,仔细地看着他,问道:“君胜战凯旋?”
卫觎点头说胜了,简单与她说了说晋帝禅位,世家臣服,李豫身故几事,语气平淡无澜,仿佛只是回老宅一趟,取回囊中之物。
就有路上耽搁的有点久,久到让没他夜里相伴的阿奴做了噩梦。
簪缨听到南朝归顺,在意料之中。他二人一路行来,步步艰辛,这收服南朝是最后一步棋,比之收复北朝,却也算是最轻最易的一子收官了。
比起这个,簪缨更担心的是卫觎行军时蛊毒发作,她平稳住重逢的喜悦之情,问他。
卫觎把人放上榻,捧起她的脚心,自然地拿手抹了抹上头的灰尘,不管有无发作,自然一律都道无。
他目光深邃地注视小别一月的女子,柔声道:“我脱了甲便来陪你。”
“不要走。”簪缨扑过去,飘散的长发逸出幽香,她把脸颊贴到他冰凉的铠甲上,感到无与伦比的安全之感。
回想起方才那个梦,她枕在男人肩头,几乎脱口就要把自己的过去说出来。
冷不丁又想起观白蛊毒未解,怕他知晓后痛惜生怒,簪缨便又把话压了回去,心道,待他好了,她一定什么都告诉他。
深宫溶溶夜,这别后重逢的小许沉默也是甘甜的。卫觎宝山在怀,哪里能忍住不听她的曼妙娇音,问:“想我没有?”
簪缨在他怀中点点头。
这还用问吗,她自然思念,日日盼君。
“想了几次
?”
簪缨迟疑地僵了一下,慢慢坐直腰背,在榻上警觉地打量起他的神色。
卫觎初时还温煦正经,在女郎执着不懈的审视下,蓦地笑倒在床,同时伸手拽倒她,抱着她在榻上滚转半圈,胸膛震动,笑音不绝。
“卫观白!你去脱甲洗沐罢!”簪缨涨红着脸推他,斩钉截铁地自证清白,“一次没有,一次都没有!”
殿外的侍女听闻主君和女君半夜里一个笑一个闹,全然不符合白日时庄重沉稳的气质,都觉颇为奇异。
——尤其是主君,他竟也会如此爽朗发笑吗?
春堇作为过来人,不慌不忙地屏退众人,自己留守在殿外。
春堇含笑望着绢窗上的灯影,忽想起很久以前,听杜掌柜说的一句话。
大司马唯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像一个少年郎,小娘子也唯有在大司马面前,才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啊。
不过过了今夜,当不能再称呼大司马与小娘子了吧。
过了旧夜,便是新朝。
第161章 为帝?为后?
一驾四望繐窗皂轮轺车从洛阳的闹市驶过, 仿佛为了让人看清,刻意减缓行速。马车前后皆有一队玄甲兵卒护卫,引来不少百姓的围观和议论。
“这便是那位南朝逊帝……”
听说南朝都城被攻破的那夜, 便是这名年轻的皇帝备亡国之礼,捧着南朝的传国玉玺出城请降。
大司马受玺焚梓,一夜之间, 这天下就换了姓氏。
其后卫君并未伤害李氏皇帝的性命,这不, 还将人接到洛阳来, 这便是要送去行宫居住的。
百姓的想法简单浅显, 南朝皇帝虽丢了江山, 至少保住了命,下半辈子只要不作妖,还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已是幸运了。
庶民对这场改朝换代没有太大的伤感, 只知天下终于不再打仗了, 没有干戈, 大家都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南朝与北朝之间那条无形的阻隔一通,有些在江南有亲戚, 这些年来难以与之互通音信的北朝人, 皆打算等到局势再稳定些, 便南下探亲。
这样一看, 宫中那位恩威难测的枭主, 仿佛也不那么可怕了。
毕竟自卫君入主洛阳宫,从未滋扰过百姓啊。
不说他比南朝李氏如何,只说比之前朝的拓跋胡帝,已好出太多太多了。
这时又有人说, 中京之所以能这样太平,皆得益于那名唐氏佛子,有她每日在宫中为卫君诵读佛经,方能平息卫君的杀伐之气。
由此便又引出新一轮的猜测:那这新朝皇帝究竟是由卫君坐,还是由唐氏女君来坐?怎么皇宫里至今也未有诏?
有人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卫君了,这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哪有女子做皇帝的道理?”
也有耆艾老人提醒:“我怎倒听说,那北雁国和柔然国的盟约,都是指名与女君签订的……女君有什么不好,女君仁善。”
百姓暗中议论的时候,军中也因何人称帝一事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南朝归附,四宇统一,这些卫字旗下的老将终于能歇下一口气,倒不是为了大将军争抢皇帝宝座,只是人闲嘴就碎,某个参将无意间说了一句:
“哪有让女子在外操劳的道理,这种事还得咱们大将军来嘛,娶了女君做一朝国母,安逸享福便是。”
结果这话传到龙莽帐下的马晁耳朵里,他如今因战功已升为安东将军,立马找到那个说闲话的参将营中,笑骂:“怎么着,听闻有人对女君不敬?”
那参将见有人上门来挑衅,也笑,“咱吃唐氏的穿唐氏的,谁他妈的敢对女君不敬,我第一个踹死他!只不过北府军有雷打不动的传统,就是疼媳妇,让自家女人依着靠着的,那才叫男人!马将军不服,练练呗?”
行伍出身的汉子,刀里来火里去,身上都颇有些大男子主义。
大家心中敬重女君那是没二话的,同时认定男主外女主内,也没觉有什么不对。
当然最终打是没打起来,驻守京师大营的谢榆和檀顺闻讯赶来。谢榆得知始末后,两边各空抽了一马鞭。
“谁敢营中私斗,军法处置!真想打的,下次演武场上见真章,哪方营队赢了,柔然来的好马可着他先挑!”
众人一听见好马,眼神发绿光,笑嘻嘻地都散去了。
这场闹剧散了,谢榆才转头看向小檀将军。
这位年纪轻轻升迁速度却一骑绝尘的小将军,在北府军里是头一份。不过此子少年勇武,有真本事,谢榆没什么不服的,只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小檀将军会替女君出头。”
方才却未听他发一言。
檀顺含糊地揉了下鼻子,“其实吧……我也觉得让大将军挑大梁挺好的。”
不是他有重男轻女之心,正相
反,他觉得簪缨阿姊这两年在外奔劳,实在辛苦已甚,以后是该好生将养起来的。
那种五更升朝御折满案、一行一动天下共仰的日子,想想都累,太不清闲了。
谢榆万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听后一默。
檀顺见这位表姊夫身边最忠诚的参将半晌不接话,福至心灵,睁大眼道:“谢将军难道更看好女君?”
谢榆自打因冒犯簪缨而被卫觎狠狠惩治过一回,就似落下了病根,死也不敢再对女君无礼一句,憋了半晌道:“我都听大将军的。”
武人爱憎分明,有什么想法都放在明面上,不用担心背地搞什么小动作。相比之下,文臣的心思则细密得多。
本以为天下匡合后,朝中亲卫的、与亲唐的两派臣工,会有些明里暗里的抵牾,不承想,设在皇宫中的六部省台可比军营消停多了。
南朝新附,洛阳方面要接手清点江南的疆域人口,还要提防藩镇余党,处理的政务多了一番不止。早先的西阁旧人加上新擢的能臣治吏,皆以效率为先,配合默契,谁也没有时间耍那点小九九,去多此一举地站队投机。
明眼人都看得出,卫君与女君为一体,哪个脑子不灵光的敢区分对待,都做不到今日这个位置。
中书令卫崔嵬无意间经过议事殿的门口,见阁中贤才秀异,行事有条,不禁欣慰捋须。
好一派济济之朝,穆穆新风。
外界猜测纷纭之时,簪缨与卫觎在内苑中情如鱼水。
不过他们也未就此放松,因为眼下还剩一件极重要之事没有尘埃落定,便是救治卫觎的最后一味药还未到手。
之前他们二人一人忙于文治,一人强撑征战,都没办法分.身去西域寻药,不得已只派了亲兵与心腹前往。
如今终于平定山河,二人松缓一口气的同时,便有动身西行的念头。
不是要一口气去西域,是去迎候带回解药的卫队。他们如今的一举一动牵动朝野,不能远出嘉峪关,那么在长安等也好,在陇西等也好,能早一日会合,卫觎身上的风险就减少一分。
天气一日日转凉,卫觎背着簪缨酗酒的频率也在一次次增加。
虽然他每次喝酒之后都用青盐漱口,但那双赤瞳日渐加深的双眼,却瞒不过人。
簪缨受不了在家中坐等下去了。
她连掩人耳目的借口都想好了,就说新朝初立,国都的设立有意在洛阳与长安之中选择,他们去实地察访。
若真决定动身,手中的六味药是定要随身携带的,如此一来,安全保障的问题就不容忽视。除此以外,葛先生也要随行。
此刻合德殿中,卫觎簪缨二人正与葛清营商量出发的细节,焉瞳忽然趋步入殿,禀道:
“女君,主君,傅常侍郎在殿外求见。”
这个原本在建康宫当差的年轻内监,是卫觎返城后随手带回来的。
九月初三那夜,他攻占宫闱,这个小太监不怕死地跑出来跪在一身喋血的男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诉说,唐氏女君是他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他一条贱躯愿忘死以报。
卫觎记忆超群,当即想起此奴便是在簪缨扳倒庾灵鸿一事中,为她通风报信的人。
原本,卫觎听着这奴婢对簪缨一口一声的殷切敬慕,心中莫名燥怒,槊尖已要戳穿焉瞳身体,忽想起阿奴身边确实还缺个得用的内监,方强收杀心,命人把他扔上船一同带回洛阳。留不留用,全凭簪缨。
簪缨见到焉瞳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见他忠心,也便留在身边了。
她听闻傅则安求见,问:“有何要事?”
焉瞳摇头,“奴婢问了,常侍郎未肯说,看神情很焦急的样子。”
傅则安自
从跟了她便行事谨慎,若无急事,不会找到内苑来。簪缨便要接见。就在此时,卫觎起身在她肩头不轻不重按了一下。
他不让他的阿奴动,仿佛不很情愿她被人看见,敛着那双淡赤冷恹的眸子,“我去看看。”
合德殿外,傅则安少有地维持不住气度,正在庑台下来回搓手踱步。
卫觎跨出殿门,垂眸:“何事?”
傅则安发觉出来的是大司马,对上他的眼神,心头骤然一紧。
犹记得上一回见面时,大司马眸底的赤光还只是偶有闪现,一烁而逝,这才短短几日,竟如凝成实体一般……
不过当下傅则安已顾不上考虑别的,揖身道:“启禀主君,之前主君下令督促南朝世家尽快举族北上,女君与王氏三娘有旧,怕路上不安全,特遣了一队人去接。今日微臣却闻风声,说三娘失踪了,根本不在琅琊王氏的北渡队伍中。微臣心焦,这才斗胆叨扰女君……”
“什么,三娘不见了?”簪缨这时也挽帛走出殿中,正听见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