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璨之看见王家人受苦,心痛莫当,忍不住想上前求情,却被谢二郎侧身挡住。
后者很轻地摇了摇头。
王璨之来京后并未得二君亲自接见,至今也未就任官职,只有簪缨差人向他传了一句话:先戒五石散,再言其他。
王蓿与女君的关系好,只关闺阁,却无法改变政局。王家年轻一辈能出头,给琅琊王氏保留一口.活气的,只有他王五郎了。
唐氏阿缨,早已不是那仁柔善感,任人揉捏的小女娘。
王璨之指甲陷进掌心,生生定住脚步,心中反复祈祷:父亲,只求那人不是你……
“我说,我说!”一声吓破了胆的颤声忽然响起,“我知道此事……”
卫觎冰棱一般的目光射过去。
开口的却竟是陆家七郎,随着他一语,他周围之人全都震惊躲避地后退三尺之远,在陆七郎周身形成了一片空地。
陆七郎如浑身抽去骨头似的跪倒在地,哭道:“求大司马放我家族其他人一条生路……”
卫觎雷霆震喝:“给我仔仔细细地说!”
“是……是我家四兄,他一贯妒忌顾三郎的才学,一次宴上,四兄偶然发现顾三郎望着卫、卫娘娘的目光失神,便存了心,回头细品顾三郎往常发表的诗赋,觉其中情思绵绵
,仿佛有爱而不得之苦,更为起疑。他便与父亲商量——”
“逆子,住口!”
陆抗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亦是惊诧,脸色灰白地上前,揪住这冤家孽畜的衣领。
郎已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
卫觎血灌瞳仁,抢过铁弓一箭直去,击碎陆抗头冠,箭簇入地半尺,尾翎犹颤,厉声道:“继续说!”
“是,我说,我说,求大司马别杀我父亲!”陆七郎膝行挡在披头散发的陆抗身前,舞动着双臂,形神惊惧到极点。“故我四兄派遣死士,暗夜潜入顾三郎书房翻查,果然找到了一封信,而后……而后便策划了那场事变。”
陆七郎扭头向父亲痛哭道:“那日父兄谈话时,小妹恰到廊庑上扑蝶,父亲疑心她听去了什么,没几日,小妹便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其实那日,除了小妹之外我也在门外,她什么也不知道,听见这件事的是我!可我怕……我怕……”
周遭十里除了他的哭声,寂静如坟。
陆氏为了与顾氏争夺江南第一世家的名望,铲除异己,竟用此等手段揭发顾三郎,又间门接害死了卫娘娘。为免消息走漏,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门阀大族谁家都龌龊事,可任谁听到这事,细思之下都胆寒心惊。
卫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兽头肩吞震颤不休。这便是衣冠士族!这便是名门风度!
他的笑声在陆七郎惊恐的哭声衬托下,格外瘆人,有如十殿阎罗之音。
与此同时,一队气势凌人的玄甲兵卫大开城门鱼贯而出,将陆氏的罪魁祸首一一擒拿。
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已逝之人痛苦百倍。
“观白。”卫娘娘之死是压在卫觎心头多年的大石,簪缨怕他激动之下心智失常,忙去握紧他冰冷掌心。
卫觎收了笑,轻轻握她柔荑,而后神色凝沉地掀袍跪在卫崔嵬身前,重重磕一个头,沙哑道:“爹,儿子给阿姊报仇了。”
他一跪,身后文武尽低头。
顾细婵松开紧握的粉拳,杏眼含泪。
卫崔嵬老泪纵横,伸手抚上儿子的发顶:“好孩子、好孩子……阿父无用,阿婉在天之灵可得安息了,三郎亦可瞑目。以后,便皆是坦途,皆是坦途……”
卫觎起身,最后望一眼脚下那些失魂落魄的旧世族,拉过簪缨的手。
“簪缨,以后没有簪缨世族了。”
簪缨含着发红的双眼,微笑回头:“没关系,还有他们。”
二人身后。
近处站着徐寔、顾元礼、沈阶、严兰生,穿布衫的成临、陆瀚、崔岭、房璇右。
武有龙莽、林锐、谢榆、檀顺、海锋、孙无忌、王叡、尹真、马晁、乌龙与手。
有望成为新朝第一任女官的谢既漾、顾细婵。
沿石梯而下处还有杜防风、吕掌柜、越掌柜、檀依……
他们立身在高巍的阙楼上,姿态挺拔,意气迸发,压得那些洛阳士族头不敢抬。
他们景仰着比这城、这楼、这金乌耀日更巍巍瑰伟的他们的君主。
一间门狭窄阴暗的柴房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委顿在墙角。
此人的上身和双脚上皆锁有铁链,许是被关得太久了,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就算现在放他出去,只怕他也难以行走。
而且这个人没有右臂。
吱呀一声,有人将门打开。李景焕麻木地眯着眼睛抬头,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走近。
“到时辰了,好上路吧。”
当初簪缨把李景焕交给龙莽看守,是担心日后图谋南朝有不虞之隙,留下他的命,留一招后手,之后也渐渐忘在脑
后,这一年间门从未问起。到如今天下大定,簪缨偶然想起世上还有这个人,龙莽回说人还在,问义妹想要如何。
簪缨只眼神平淡地道了句:“葬了吧。”
龙莽在李景焕面前扔下两样东西。
一瓶鹤顶红,一把匕首。
“是、是卫十六要杀我。”李景焕久不与人交谈,口齿含糊不清,微微向前挪动虚弱的身子,带动起细碎的铁链声。他抬起那双暗淡无双的眼睛,沙哑道,“一定不是阿缨,一定不是阿缨……我想见她……”
正是想要再看她一眼、想再听她说说话的信念,支撑着李景焕不人不鬼地活到今日。可惜,没有人答理他的话。
李景焕看着草堆上的两样东西,半晌,惨淡地笑了笑,伸出肮黑的左手捡起匕首,忽然想起,他杀死母后时,母后临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汪,汪汪,汪汪。”
儿,娘不怪你,好好活着。
李景焕哭笑着将匕首捅入自己的心口,倒下去时,心中想,阿缨必是知晓他活得生不如死,让他自己了断,是她对他最后的怜悯。
对不起。
这辈子他还是没能做好。
李景焕闭上眼,看见有一年的梨花树下,少女肌肤比梨花还白,眉眼带笑地向他跑来,甜声轻唤:景焕哥哥。
从洛阳向长安的一路,开始下起淋漓湿冷的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卫觎身上的狐裘再没有脱下来过。
这一趟赶路要紧,没机会游赏风景,不过每至一处古战场遗址,他便与簪缨说些他少年行军之事,言语间门常常提及祖将军,充满敬慕与追思。
但关于祖将军在生命最后两年所经历的种种,哪怕是簪缨,卫觎也未曾吐露过细情。他不说祖将军一声不好。
无论他说什么,簪缨都伏在他膝头认真聆听。
她要给他牵绊,每每说:“这些事,我想听观白讲一辈子。等我们有了孩儿,你再给孩子继续讲。”
卫觎目光柔情地望着她。
开始时他的精神还好,到了蓝田,情况骤然加重,跟着他的亲卫身上个个带伤,只有龙莽还能硬扛着接下膂力暴涨的卫觎几个回合。
蓝田驿,临时辟出充当校场的四方庭院里,秋风萧瑟,满枝枯索黄叶。两杆去了枪头的木枪磕撞在一起,发出令人齿紧的破风声。
卫觎肌肉遒张的臂膀绷紧了衣衫,颈子上洇出一道道汗痕。他那双眼,几乎已被赤色占满,睨人的神态与鹰狼无异。
他注视龙莽:“我记得你有个亲妹妹,是被匈奴祸害没的。”
龙莽眉锋一压,此事是他的逆鳞,听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不言语,沉气抬臂搪开卫觎的枪杆。
下一瞬,卫觎再次横枪封住他出招,“铿”一声压住:“所以从前你乞活军有条铁律,不准部下欺凌妇女。”
龙莽眼色变了又变,他非愚人,岂会不知大司马何意?
接近八尺的身高被一压再一压,他矮身使了个不怎么美观的就地打滚,从卫觎腋下钻过,粗着嗓子道:
“大司马之意我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我就是气不过,一想起我妹子年纪轻轻惨遭横死,那些出身荣华的贵女却像娇花一样被供养,我气不过!我非要娶一个这样的女子,清明重阳给我的祖宗爹娘上坟时,好告诉他们,后生有了出息,娶个大姓贵女给他们做媳妇!”
他偏头吐出一口气,“不过大司马发话了,我回去给那小娘子赔礼就是。”
卫觎目凝赤芒,灼灼呼喘,踢棍随上。二人招式你来我往,枪挑如龙,激斗出凌厉的残影。
他撑着自己还剩的理智,随着出枪,换一种说法循循道:“
古往今来真正的万人敌,想要老而弥坚,逃不脱儒将二字,没有不知书的。就说你敬仰的关二爷,那是以《春秋》下酒的人物。武而不文,终是莽夫。打江山不易,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草创艰难,等到天下大定,人心思乐,以至骄逸渐起,纵情忘本,载舟之水倾覆一旦,所以守成更难。”
龙莽动色道:“是!”
“她想做一名好君主,想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不徇私。可她也重情,希望一路跟着她的这批人,都好好的。将来若出难决之事,左右为难的是她。
“她嘴上不说的事,心里会难受。将来,你莫以为她变了,眼里没有你这个义兄,不心向你。她不会的,无论到何时,莫与她生分。”
这几句话,让龙莽听得心酸又难堪。
他忽然想起出京前老虎提醒过他,说他打长安收西蜀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需谨守为人臣的本份,今时不同往日,他再在皇宫内苑里和两位主君大呼小嚷,不拘小节,便是僭越。
当时龙莽不以为然,心道都是一家人,他又无谋反夺权之心,何必装那假样子给人看?
可今日听君一语,大司马在如此难熬的情形下还不忘提点他,他一个比他年长十来岁的汉子,若不自新,还有脸皮吗?
龙莽重重道:“我记得了。今后龙莽行事前,先想两个妹子会不会反对反感,以此为律,终生不破。大司马可拭目以待!”
卫觎微微一笑,又听龙莽豪气干云道:“再来一下子,我还能扛!”
卫觎不与他客气,钻枪即上。
龙莽仍以之前的力气迎招,不料卫觎突然收劲,那一棍就结实地砸在他胸膛。
龙莽微惊:“大司马!”
卫觎感觉不到一丝疼,就势一个大字形仰倒在地。
他两眼望着血气雾弥的天空,“白打了你那么多下,今日还你一礼。”
他微顿,声音轻下来,“要对阿缨好。”
龙莽从来流血不流泪,此时也是,一抽鼻子道:“我妹子跟你一场,大司马莫托付我!你若怕她受委屈,便自己守在她身边一辈子,自己去疼她。”
卫觎想了想,点头轻叹:“与她相守一辈子啊……单是想一想,卒当乐而忘忧。”
屋室中,簪缨在轩窗下仔细分着葛清营给的清心丹,一小瓶一小瓶地装。
葛先生说这药其实没什么用,不过聊胜于无,但簪缨还是很用心地分出每天的用量,计划着该怎样哄人服下。
姜娘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可她看见女君在窗下静沉的侧影,忍不住上前道:“女君,主君吉人天相,一定无事的。”
她已知道他们这一次出行,是为主君取药。
簪缨点头露出一抹静静的笑,“嗯,我信的。”
自那日后,卫觎不再召部下对练,军中就这么几个顶梁柱,不能叫他废了。
摁着自己杀戾日盛的心,他也终于不得不提出与簪缨分居而住。
蛊毒发展到这程度,他自己也开始丧失了判断。
簪缨知道轻重,这些日子观白的变化她看在眼里,不管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她都需先保全自己,便答应下来,搬到了他隔壁的房间门。
白天都说得好好的,可谁知到晚间门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一阵风破开。
卫觎脚步急促地闯进来,看见簪缨,男人眼里的气怒才缓解,却依旧不高兴,一把扣住她手腕带上床,居高临下地困住她,声音低沉:“为何不同我一起睡?”
他方才找不到她,以为她丢了。
簪缨对上男人的赤瞳看了两眼,知道他不记得自己的决定了,抽出一只手臂,轻抚他后背道:“好,我们一起歇息。”
“
女君……”姜娘紧张地出现在门口,院里还有几名神色凝重的影卫,也在严阵以待。
方才他们拦不住卫觎,眼看着主君一脸吃人相地闯了进去,担心女君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