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氏眉心复又拧紧,“徽郡王妃不是进宫侍疾了吗?”
这郗太妃膝下独子便是蜀中王李境,当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为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挠。
后李境见朝臣因立储之争而结党伐异,不顾民生,主动请旨离开建康,放弃储位,入了蜀城为大晋戍守西边门户,这才有了当今的上位。
如此过了近二十载安稳岁月,蜀王在长子李容芝长到十五岁时,将其送入京城,名为请皇帝为子侄赐婚,实则却是质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东豪族义兴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纯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宫中出事,且非寿终正寝,而是无病无灾地饿死,便兹事体大了。
佘公公回说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听后又想砸盏子了,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被那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都把她当成一块香饽饽。无法,只得捺下火气,亲去太妃苑走一遭。
这一夜,是没个消停了。
西山行宫,南殿阁中。
卫觎听到那句“断腕”,略一沉默,也未责她胡言,缓徐声道:“暴虎冯河,有勇无智。既存断腕之心,对宫中会做何反应,可有预判?”
“有
。”
簪缨的侧颜在红烛映照下胭若桃花色,绷着小脸严肃道:“往最坏处想,明的,召我入宫觐见,然后将我扣留。我自不会去,难道宫里会派兵来围剿西山行宫?又或以抗旨之罪杀我头?这两者,都是将事情闹大的路数,比我抄经生的法子还快些,皇家在我身上,说到底求的是财,投鼠忌器,理应不会大肆张扬,公然处置此事。
“若来暗的,最坏不过杀我灭口。我一条命无足轻重,可唐家还有千千万万的掌柜,牙行,伙计,他们总堵不住悠悠众口,到头来是宗室失道,受人话柄。”
卫觎落睫,指节捏得毕剥一声。
他听得出来,簪缨虑事尚有稚嫩之处,却已是在尽力思考了。然而一个看起来乖巧无害的小女娘,究竟经历过何事,才会让她在权衡时,首先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他家阿奴不该是这样的。
“重说那句话。”
声音不重,还带着刻意放柔的稠缓尾音,簪缨却依旧感到案几对面的人有些不高兴了。
她以为自己说了什么蠢话,连忙从头到尾细筛一遍,有些不确定,又想了一遍,才觑着眸色改口道:“我、我一条命很贵重,身后有唐家做依靠,宫里不敢乱来——哦,还有小舅舅,小舅舅会保护阿傅。”
一记并不怎么高明的拍马,令卫觎目色由翳转睛,没脾气地笑了一声。
簪缨呆呆道:“小舅舅笑了。”
她叫得倒顺口。
卫觎听着也顺耳,无奈道:“我又非木头人。”
说着,他将南殿那边送来的桂花点心往小囡面前推了推,“阿奴,任何时候都记住一点,命在,机会才在。”
他墨色的眸海中凶气微荡,立即低头敛住,轻如自语:“天道本不公,想争,只能用最硬的一条命去争。”
沙场之人,开口便有蹀血之气,这本不是说给闺阁女儿的话,簪缨却听得津津有味,缩回摸糕饼的手点头,“阿傅受教,谨记于心。”
她是选错过一回的人,最知生命至上的道理。
卫觎面色复又和缓,拈起一枚花瓣形的糕点递去。簪缨双手捧拢接过,酝酿了一阵,奓着胆子道:“但是这件事,我想自己来,不想假手于人。小舅舅,可以吗?”
卫觎不答可不可以,理了理袖摆,懒声反问,“不用我,用王家?”
簪缨口中含糊一噎,对于小舅舅能轻易看透她心中所想的本事,几乎要渐渐习惯了,说是的,“听说王氏与庾氏有旧怨。”
卫觎问:“那你可知王庾为何结怨?”
簪缨道:“因王家不愿太子临政。”
卫觎又问:“王家为何不愿太子临政?”
簪缨:“因为他们夙有旧怨……”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不像话了,微微挺直身板,“舅舅教我。”
卫觎望着她求知若渴的模样,淡笑,随口拣几句与她听:“王氏,世世相国,代代公卿,一言可左右政局。你可知不止南朝有王氏,北朝魏国的丞相也姓王,二者同出一族,可攀得上堂亲。只因当年南渡时,大半王氏族人渡了淮河,剩下几支留在了祸乱的洛阳,却也凭自身的士族威望,在乱世扎稳根基。北魏拓跋氏,本胡人,欲习中原风俗文化,欲统治羁留北方的大批汉人不生异心,便要用汉人的名门世家。民间有句话,王与帝,共天下,由来于此。”
从未有人与簪缨讲过这些,她想起前世李景焕登基后的那场大乱,不由认真聆听。
“所谓世家隙怨,利益相左耳。王氏不愿太子临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
簪缨正努力消化着方才之言,闻言微微吃惊:“我?”
卫觎点头,“太子母家无势,但他有你,有唐家的财势。
唐家经营遍布三吴与荆豫湘淮几州,远达北朝,唐氏麾下之人呢,三教九流,盘根错节,混杂其中。从大晋立朝伊始,便一直是士人统治寒人,贵族凌驾平民,可一旦太子登庸,利用唐氏的财富与人脉冲击世家门阀,对于百年世族而言,便是场本末倒置的灾难。他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有寒士崛起反过来打压世家的那一日,所以如临大敌,用尽一切办法也要防范这一日的到来。”
他的这番言论,如同在簪缨狭窄的世界里破开了一扇窗,簪缨震惊于阶级倾轧的复杂,也透过这扇窗,第一次窥见了几缕若隐若现的远光。
她如今对此却还不甚了了。
簪缨一边琢磨一边细声道:“所以我退婚,王家乐见其成。此后太子再无助力,王家便不必再将太子视为威胁……所以我与宫中之后如何拉扯,王氏都会袖手旁观?”
“‘平流进取,坐致公卿’,是王氏家训。”卫觎慢慢地告诉她,“王氏不会甘冒无用的风险,也不会放弃隐含的机会。你想利用王家,提防王家反过来用你。”
簪缨心中一凛,又有些警觉,又有些迷糊。
她仿佛还未意识到,脱离宫廷,独自接掌唐氏的自己,即将成为京城里最大的一块肥肉。
见女孩儿思索得眉头紧锁,卫觎又道:“其实用王家不是无法,你——”
“小舅舅先别说。”簪缨抬起眸子撞上他的口风,声音诚恳,“让我自己想一想。待我想不出,再来请教。”
她语气有些紧张,好像卫觎是学堂里的先生,给她布下了一道无形而重大的课业,足以引起她认真对待。
卫觎与那双眼眸对视,慢慢道声好。
“夜深了,送你回去休息。明日再想,都不急在一时。”
簪缨本没觉得困倦,经此一提,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摇头说不,托着掌心撑起软软的面颊,“我不困,小舅舅,你讲得真好……能再给我说说我阿父阿母的事么,他们的性情,都是怎样的?我小时候听说,唔……”
女孩想到一事,不好意思地顿了顿,捂着嘴压低声:“阿父当初是被我阿母一眼看上,抢了去的,小舅舅,真的吗?”
她一到卫觎面前,便好像全无隐瞒,这种换作他人决不可能吐露的话语,对他说起,却似乎是不碍的。
古人有一句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话,也许她与李景焕正是前者,而与卫家小舅舅,却是后者吧。
卫觎看着她这仓鼠模样,失笑,“你都是听谁嚼的这些舌……”
对面人影一晃,簪缨耷着头直坠了下去。
卫觎眼疾手快地伸手,掌心隔在少女的脸颊与木案之间。
带着温热的柔腻触感,在他掌中化开,生茧之处,微微发痒。
“阿奴?”
簪缨无应声,不一时,传来匀静的呼吸声。她竟就如此睡着了。
卫觎静了静,看着女孩在灯下天真没有防备的睡颜,没多犹豫,右掌托着她的脑袋不动,左手撑案一跃过去,就势轻揽簪缨入怀,抱她起身,出殿送往蕴珠阁。
候在门外的春堇见状吓了一跳,看看小娘子是睡着了,才明白过来,连忙跟上。
簪缨在轻微的颠动中犹是闭着眼,是当真困狠了,迷蒙地呓了呓:“小舅舅……”
回应她的是一道嗓音低低的安抚:“在呢,睡吧。”
月上中天,有人睡得着,便有人睡不着。
傅府中,傅老夫人上午时听说阿雪竟独自一个出了门,气的骂了一圈孙女屋里的女使不中用,一直等到天擦黑,却只等回傅骁一人。
一问之下,傅骁的脸色比她娘还难看,“大司马下令让二娘徒步回府,则安固执,非要陪着她走。”
傅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二儿子,“那你便独自乘车回来,抛下他们不管了?大司马……他又管的哪路闲事?”
傅骁跌掌长叹:“母亲,你到现下还不明白吗?阿缨出走,如今傅家得罪的是大司马公。今日卫公要给阿缨撑腰,给咱们傅家脸色瞧了。”
他回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明日,我便将傅妆雪送到庄子上去。都说积善之家恩泽子孙,我傅府多年来太太平平,只这小女娘一上门,如今闹得家不成家,一团乱麻……”
傅老夫人不干了,把眼睛一瞪,“你敢!那是你大哥的骨血,你便看在那张脸上,能忍心苛待她吗?”
她将所有事一股脑归结在傅簪缨身上,拄杖冷哼:“那丫头,和她娘一样不是个省事的!别看她如今翅膀硬了,有靠山了,却别忘了她父亲三郎的名籍,还在傅氏族谱上。她要断绝血缘,好啊,那就连同三郎一并除名吧!老身倒要看她担不担得起悖逆不孝,令亡父魂灵无祖荫可归,无香火可享的名声!”
傅骁吓了一大跳,都不知母亲哪根筋搭错,居然想得出这种主意。
果真老人家隔辈亲起来,是不讲道理的吗?可傅家已经担不起风波,也再丢不起人了。
他慌忙劝阻:“娘,您别闹了。”
傅老夫人根本不听儿子的话,阴鸷着双目,撇唇道:“明日,便让你媳妇去行宫找那丫头,先透一透口风。别生养不出我傅家孙,还整日没事人一般,常年龟缩在屋里,干吃粮不出力!”
第20章
接连两日, 簪缨都是在不知觉中睡了过去。只是这一夜开始睡得安稳,将近黎明时分, 簪缨在睡梦中只觉喉咙干疼, 低低地唤春堇要水。
撑肘起身间,不防胃逆,吐了一回, 随后身上便发起低热来。
整个南殿都被惊动,杜掌柜如临大敌,忙请养在行宫里的经验老道的医妇来为小娘子看诊。
医妇见小娘子舌苔薄白, 脉象如弦,便道小娘子是染了风寒,又有旬日的积食, 实火虚寒,内外交攻,于是发作起来。
簪缨折腾了小半宿, 此时浑身失力,面泛潮红,软软地倒在芍药花芯绣枕上,听见外阁的话语,绵绵道:“杜伯伯莫担心,用两剂小柴胡汤便好了。是不是?”
这后一句问的是医妇,医妇正在外间开方, 闻言道:“原来小娘子也通医道。”
哪里是懂医, 不过久病成医罢了。春堇想起体弱易病的小女君这些年吃下的药汤,拧着手背自责:“小娘子素来立不得风口, 经不得雨气, 不然回头必要病一场的。前夜冒着雨上山, 小娘子并无异样,奴婢便只顾庆幸主子身子健壮了,竟忘熬一碗姜汤给小娘子驱驱湿寒,真真该死。”
簪缨道声不碍的,说话间,卫觎闻讯而至。
轻薄的黑绸袍底卷过蔓纹门槛,却带出凛厉风势,至内间的帐幔处,又放轻履声,人未见声先至:“现下觉的怎样?”
簪缨闻声受惊,慌忙把悄悄探出来散热的脚丫缩回被子里,又扯过芙蓉花色薄衾往身上掖了掖。
她此刻身上只着一件亵衣,头发不曾打理,方才还吐过,实在狼狈失礼,不宜面见尊长。
侬侬的声音稳不住韵脚:“不碍的,有劳小舅舅挂问,真不碍的。”
卫觎进来得急,一眼便扫见榻上小女神色恹弱,脸上烧得通红,长长的乌发被汗水濡湿,粘在两鬓,越发衬得那小小一团身影孱弱不堪一碰,没来得及拢严的松散襟领下,雪白的颈窝还莹着一层汗。
他当即避开视线,命任娘子放下床幔。
一听说簪缨病了,他立刻便带着自己的军医郎过来,虽有医妇,还是令自己信得过的人又给簪缨诊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