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行人到了东堂外,簪缨请杜掌柜入内,主仆脱履入席,隔案相对。
簪缨正襟危坐,又问:“伯伯以为,如今内府几空,他们欲建行宫,会否动用国库的钱?”
杜掌柜听了这话,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觉也肃然几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议论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晋之心不死,淮北一带战争频仍,军费年年不足。三吴之地,夏秋两季又多有水灾,国库也未见得充盈。
“这大动土木为皇帝陛下修行宫,朝野心照不宣,动的是外财,而非公账,所以兰台和户部那里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议动用国库,别人不说,管着钱袋子的户部尚书,首先便不会答应。”
杜掌柜对自家小娘子知无不言,话里便牵扯出许多势力与内情。
这些局势利弊,簪缨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尽管听得仔细,消化起来仍有些艰难。
她浅颦娥眉,一句一句在心里琢磨,细细的思量半晌,边想边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听叔伯们说起往事,言我朝商税,无论买卖房宅、仆婢、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卖一万钱,便征四百钱入国库,卖家出三百,买家出一百,叫做输估;无文券的,同样也是一百征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后,以为关税过重,苛于商人,便与朝廷议定,将商税压至百征其三,为均估。而为了朝廷无损,唐家旗下所有过关货物,都多缴一分半的税赋,是么?既如此,那么朝廷在钱财紧缺的情况下,为了粉饰体面建成行宫,会不会——增税加赋?”
杜掌柜静静地听完这段议论,对小娘子的惊讶已完全变成了奇异。
他最知道小娘子刚从皇宫里出来时是如何:不谙世事,纯如白纸。莫说输估交关,也许就连做买卖要交税都不知晓。
昨日他是全程陪着小娘子的,那帮二掌柜东一句西一嘴的,哪里像小娘子方才说得这么详细透彻,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来的。说不定,还熬夜翻了东家和姑爷留下的那几箱子书来看,不然,怎会有淡淡的青影挂在眼睑下头?
杜掌柜在骄傲的同时,又觉得几分心酸——唐氏不是没人了,有他们这帮老伙计在外头支应,哪里轮得到小娘子这样辛苦。
但看着少女雀雀的目色,他又不忍让小娘子失落,便道:“小娘子所虑确有道理,然而增税之事,涉及颇广,需要多方的考量。且北朝无一刻不在关注我朝,全国增税,无异于承认府库空虚,示乱于敌,依仆浅见,国库若不至捉襟见肘,短期内应当不会。”
簪缨听后恍然,面露一丝赧色,“是我想事浅显了。”
说罢她嗓子有点哑,双手捧起案上的薄荷饮子,猫儿似的把唇凑到盏沿边,轻抿一口,慢慢地润喉。
这个放松的举动有种天然的娇憨气,杜掌柜越发爱怜,正欲安慰她无妨,便听那低着头,被刘海遮眼的女娘道:
“那么便好办了,请伯伯联络为修建行宫出钱的各大皇商,尽数罢停供应。”
杜掌柜悚然一惊。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小娘子要做什么,目露精芒,一下子坐直身子。
“——小娘子想逼得中宫走投无路?”
“嗯。”簪缨不以为意地应一声,扳着手指,语气依旧软糯,“国库的钱不能动、皇商的钱不能支、私库空了、庾家没了,依庾氏的心性,她左看右看,到底还是觉得我这颗软柿子,有望来捏上一捏。”
她得给对方一个求上门来的机会呀。
簪缨放下盏子,又转头问底下人,“傅府有什么动静吗?”
此事春堇知道,一直备着小娘子问呢,立即回话:“傅老夫人自那日回去后便病倒了,至今未起。傅中书自请辞官,听说陛下不曾挽留,如今是不任不黜,搁置在那里不论。傅大郎直降三品,由五经博士降为咨议,仍在太学领职。”
簪缨不在意邱氏病不病,那些人还做不做官,只问:“他们可去了傅氏的各家宗老府上走动?”
春堇摇头,簪缨便道:“遣人去提醒,邱氏走不了,傅家不是还有长腿的人么,十日转眼便至,若等我上门,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春堇应是。
杜掌柜在旁边听得百味杂陈,苦笑着抬袖遮面:“小娘子还是少与阿任学一些吧。”
那窄袖下,却是泪光斑驳。
他心疼小娘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强撑着自己如此迅速地成长起来。其实不必的,大可不必的,小娘子回了家,自此以后便该无忧无虑。杜掌柜不敢落袖,装作擦汗的模样,以轻快的口吻道:
“以后无论何事,小娘子只管吩咐我等便是了,这些都不必小娘子自己费心应对。”
簪缨诧然相视。
下一刻,她一对巧致的眉眼绽然轻开,唇边抿出一对轻甜的梨涡。
“杜伯伯,做一个三餐一眠事事无忧的闺阁女娘,也许很好,但我,不愿意的。
“我想自己看一看外面的天,自己走一走人世的路,自己撑一撑遮雨的伞,自己,做一回自己。”
杜掌柜忘记了遮掩,怔怔垂下衣袖,对上那对拨云见日般明媚的双眸,大受触动。
半晌,却是也笑起来。
“明白了。仆愿为小娘子护航。”
杜掌柜给那些贪私的总管太监留一线余地,果然有用,内监中不乏首鼠两端之徒,没过多久,便有一条消息传来:
皇后数日内频繁召小庾氏入宫。
那头显阳宫里,小庾氏还为佘信那日来家中放肆,失了与刘家的一门好亲事懊恼不已,听了嫡姊之言,诧然道:
“什么?!要我家愉儿与那傅簪缨……这如何可能?”
“噤声。”庾氏往常便看不上小庾氏一惊一乍的作派,皱着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却还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这话……”小庾氏眼珠转了几转,“这傅娘子多年来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晓,虽则眼下有些口角……可我们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声接着道:“臣妹知道,庾氏没落了,娘娘这些年一直想让崔愉过继在庾氏门下。论理,这本是天大的荣耀,臣妹只有欢喜的,可当年那卫……那大司马离京前扬言,吴郡庾氏一门,从此后继无丁,有一个,他便、那什么一个。连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从四品,就因为大司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后尘’……娘娘,我膝下就阿愉这一个儿子,豪财与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么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让傅娘子落到别家。真成了事,到时唐家那份儿巨财也落不了崔家,还得被宫里找由头弄去。
可这是容易的事么,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缨连一国储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说,大司马还在京里杵着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当初,他一十五岁少年,手里既没兵又没权,就能硬生生将庾氏满门逼入绝境,她夫君为此,丢了爵位,还险些与她离绝!
而如今,他本事大涨,是既有兵、又有权、又有通天的脾气。听说为了让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盏子,他亲自下楼玄,一骑奔西市,领兵十万的大将军踏了鸡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护成了什么样?
就这,小庾氏哪里还敢肖想有的没的,嫌她儿命太长吗?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宫办事时满口殷勤,而今不过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来。初一,王家在乐游苑办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认一认那丫头,心中存个形影,那卫家竖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这般语气,明显已是动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辩驳,却是腹诽:往常为着一个傅簪缨,防外男防得洪水猛兽一般,阿愉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岁后就没见过那丫头的面了。现下倒又有说辞。
心中虽不满,面上还要关怀太子几句,“听说太子的头疾这几日又犯了,没根没由的,究竟是什么缘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还好了,偏偏整座太医署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她的焕儿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还要难受。
庾皇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晓何处有良医,便荐进来瞧瞧吧。”
消息传到新蕤园里,杜掌柜一听便警惕起来,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缨对此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却另想起一事,也须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柜要来一张南朝的堪舆图,在案上铺展开。
别的都可学,可望着那些弯来绕去的曲线,她真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只得问道:“杜伯伯,颖东谯郡在何处?”
杜掌柜经过这几日,对于小娘子上进求学的态度已然明了,但听她脱口便道出一个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觉惊奇。
点指,往羊皮地图上淮水与颖水交界点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这里,小娘子何有此问?”
簪缨唔了一声,不好说是因她前世听得那场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帅起义,正是从这里暴发的,避重就轻地抱过狼,揉揉狼柔软的鬃毛,含糊道:
“烦劳伯伯帮我找人打听,此地是否有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若有,探听清楚他的身份底细,家中人口,且让人好生盯着。”
两年后皇帝山陵崩,李景焕登基与世家内斗,正是这个人最先在淮北纠集了一万多流民,自立为王。因这名字十分特别,又是春堇的老乡,所以春堇在萝芷殿里念叨过几次,簪缨才得以记住。
然而更多的细节,她却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无此人。
杜掌柜见小娘子不愿说,便不问了,一口应下。簪缨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图上可有这个地方吗?”
杜掌柜奇道,“那是北朝洛阳的一个县,小娘子在那里也有人要找吗?”
在北朝!簪缨也愣住了,心内咚咚跳了两下,点头道:“有。”
“不过尚不知是何人,请杜伯伯派人帮我留意,那个县里是否有比较……特别的人事或新闻。”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我糊涂了,那里是北朝……”
她连京城的北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异想天开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当是自己家门口了。
杜掌柜眨眨眼,“倒是不难,唐宝在那边经营着马场,我遣人去递消息,可为娘子效力。”
他的语气过于轻描淡写,就仿佛说的是遣人出门卖两张索饼,这回轮到簪缨惊讶了,“不难吗?”
杜掌柜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这南北两朝最大的蓄牧马场,是在谁的名下。”
经此一点,簪缨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贩马起家。
两朝最大的马场,竟是姓唐!
簪缨却未如杜掌柜预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缩紧了手指,左手下意识压住右臂。
这些遍及南北的产业,都是外祖与阿母留下来的,她却像个喂一块饴糖张一回口的孩童,无知地惊奇着,却不见全貌。
对唐氏了解得越多一分,她便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却非沉湎过去的时候,簪缨道了声好,托杜掌柜帮她留意这两处。
关于前世的兵变,她记得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不知这一世的走向会否和前世一样,但过去的经历至少让她懂得一个道理:怀金过市,必须要有自保之力。
不论是太平还是动乱,唐家富可敌国的巨财都足以引人意动。
前世那个兵临城下点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为财,还是为人,是想胁迫她,还是想……救出她,簪缨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准备自然越多越好。
可准备做完后,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虑的。
新安王……
小舅舅……
这两个一直在心里打弯的念头忽地串成一条线,簪缨被自己惊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柜一眼,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往鬼画符似的地图上扫两眼,“这个,京口,在哪里呀?”
杜掌柜瞧了瞧小娘子扑闪的睫毛,提笔往京城的东北角画了个圈,“大司马驻扎的军府,便在此地。”
簪缨心事被戳破,揪着狼耳朵避开视线,小声嘟哝:“伯伯你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