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嫔抿嘴一乐,目光格外意味深长,“臣妾倒不是自己去问安,是要替太子殿下去请陛下的安呢。毕竟太子闷声不响做了这样一件大事,总得叫陛下晓得晓得,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庾灵鸿见平嫔的神色格外春风得意,心里浮现一层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
她蓦地悚然,“——你想对太子做什么,本宫警告你,若敢乱来,本宫定不饶你!”
平嫔惊奇地呀了一声,“看来,娘娘还不知太子的壮举?”说完这一句,她冷哂着抖袖而去,“无妨,很快娘娘就会知道了。”
“你站住!”
庾灵鸿眼睁睁看着那浩荡的仪仗走远,奈何一步出不得宫,心中不吉预感愈演愈烈,低喊道,“黎氏!你回来!你说清楚太子到底怎么了……”
可平嫔已经不理会她,目光熠熠地带人直奔太极殿。一想起方才得知的消息,她的心便雀跃激荡——若不出意外,凭这件事,她便可以彻底扳倒太子!
太极西殿中
,李豫批完奏折,正要按例服用一颗丹药。
御前秉笔何公公连忙打开檀盒,取出盒中的一粒褐色药丸呈上。
李豫正欲入口,突听殿外一声着急的娇音:“陛下不可!”
李豫停住动作,皱眉,便见平嫔带着宫娥与两位太医急匆匆入内。
他有些不悦道:“平嫔何故急急忙忙的?”
“陛下,这丹药有问题,吃不得!”平嫔忙道一声,目光扫过那捧丹盒的太监,“臣妾得到消息,道宫内有人图谋不轨,换了陛下的仙丹,不敢耽误,特来警示。”
她不但来警示,而且连验药的太医都已经备好了。李豫闻言大惊,将信将疑地将药交给太医检验。
太医院里的医丞对于道家丹药所知有限,碾碎了一点,放到鼻尖仔细嗅闻,半晌,沉吟道:“此丹内里似乎由麦粉制成,没有药性。”
李豫面沉如水,又急召献丹的张天师进宫。
张天师入宫后听闻始末,也严肃起来,取过丹药,只看了一眼,便失色道:“陛下,这绝非贫道炼制的丹药!”
何师无听到这里,吓得面无血色,跪地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李豫怒而拂袖,“大胆的奴才!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的平嫔目光闪烁,意有所指地说:“陛下只消问一问太子身边的李荐,只怕便明白了。”
李豫陡然心惊,混浊的眼色如狮豹落在平嫔身上。而何师无见东窗事发,早已抖如筛糠:“求陛下明察,都是太子殿下、都是殿下让奴才这么做的!奴才一时糊涂,求陛下恕罪!”
“什么,真是太子换了朕的药……”
李豫听后怔忪许久,不能理解。
他向来器重这个长子,从小到大都极力栽培他,太子而今即将及冠,又入主吏部,宫中并无皇子是他的威胁啊。
李景焕,为何要如此欺君逆父?
李豫心头冰凉,良久的沉默后,连嗓音都嘶哑了,“去,把太子给朕带过来,还有他身边的人,通通扣押……”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内侍忽而进来通禀,“陛下,长公主殿下在外求见。”
要知李蕴已有多年不曾入宫,更不与他这胞兄说上一句话了。李豫正逢至亲之人的背叛打击,闻言,忙命请进。
李蕴一进殿看见这满屋子的人,眉头皱了皱,看了眼正中的皇帝,模样却比记忆中苍老许多 。她也不废话,只将手里的几份供录递过去,语气淡漠:
“今日庾灵鸿指使崔氏娘子在西郊花宴上下毒,意欲谋害簪缨,被当场抓获。此为始末,请陛下过目,从公裁处。”
李豫一气未平,又听一事,充血的眼珠微微突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来不及与多年未见的胞妹话短长,接过那叠纸张一张张地翻看。
越看到后面,李豫的脸色越难看,直至看到那张簪缨的脉案,李豫身子晃了两晃。
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天灵盖,颤声道:“五岁、五岁……阿缨那年的高烧失忆,竟然是如此……”
他从前知道庾灵鸿心机多、不大气,此刻却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为他生儿育女的庾氏,是何等样人。
不止暗中与前朝勾连,手伸甚长,而且暗中,为祸宫闱。
惊怒之下,李豫不禁起疑,庾灵鸿这些至毒的禁药,都是从何处弄来的?
心疑之后便是心惊,惊悚之后又感到一阵阵说不出的后怕——庾灵鸿在他身边生活这么多年,有没有对他的身体做过什么?太子暗中替换的丹药,其中又有何成分?
毒妇!逆子!
皇帝的尊严岂容如此玩弄挑衅,李豫气极巅顶,一瞬便狠心,抖手连声道:“废、废
……”
平嫔目光锃亮,忙上前掺扶着李豫问:“陛下要废谁?”
李豫第二个字说不出来,便有腥甜冲喉,弯腰吐出一口殷红鲜血,直直喷在平嫔面门,而后眼白上翻就厥了过去。
“陛下!”
殿中之人顿时慌作一团,平嫔的半边身子被带倒下去,眼帘被红雾染就。
经过短暂的骇然,她抱着昏迷的皇帝忽然高声喊道:“丹药有毒,太子给陛下下毒!”
没人顾得上去纠正她,更多的内侍喊起来:“太医,太医快快为陛下诊治!”
长公主就站在哪儿,注视眼前喧嚣慌乱的场景,如同隔着一层雾,奇异的没有太多担忧。
她只是莫名想起了卫婉临终时,那片凄淡冷清的白烛冷榻。
原来这便是那孩子口中的“好戏”。
第75章
李蕴出了会神, 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平嫔的唯恐天下不乱,“喊什么!闭上嘴,让太医丞先为陛下看诊。”
李景焕被御前侍卫带到太极殿时, 迎面便是这片兵荒马乱。
平嫔不肯错失天赐良机, 一见太子, 转眸厉声质问:“太子,你竟敢偷换陛下仙丹,欺君罔上!是何居心!”
“父皇……”李景焕断骨之伤还未好全,嘴唇苍白干裂,看见平嫔身上尚未干透的血迹,猛地怔神。
他即欲进殿看望皇帝, 却被侍卫阻拦。
方才圣上口谕说到一半便昏了过去, 御前禁军们不敢扣押太子,亦不敢让他离开视线。
面对平嫔扣下来的落毒罪名,李景焕恍惚地嚅动唇角, 却未辩驳。
天知地知, 他只是不想父皇因服丹身亡, 换的丹药是以麦粉制成,无毒无害。
然而从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 李景焕就很清楚地知道, 一旦有一日东窗事发, 他便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不论他的初衷多么无辜,暗中左右帝王饮食,便是天家不能容忍的大罪。
他只是, 不甘心。
他既不能眼睁睁看着父皇一意孤行地走向绝路, 也不愿做一个被世家摆布的傀儡太子。
既然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既然这是老天对他格外的恩待, 李景焕便想尽自己所能去改变现状。
少许的沉默后,李景焕一言不发地撩袍跪在殿阶下,低垂凤目深晦如海。
无论平嫔如何痛心疾首地泼脏水扣帽子,李景焕皆不语。
此前听到释高僧发疯的消息,他便预感到不祥,此刻,终日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李景焕自幼年起便稳居东宫的地位即将不保,他反而异常地平静。
所谋不成,大势已去,那么。
也不过是成王败寇。
耳边质问犹在,李景焕从心里不信这位奋力为她那六岁小儿图谋的平嫔娘娘,在他下台后,就能顺利扶持四弟上位。
主少国疑,何况平嫔背后还有士族黎氏,把持朝政的王氏与其推选四弟,与黎氏争权,为何不直接选了那个无母家背影又只嗜读书的二弟?
就像当年王家拒蜀王而择取他的父皇那样。
李景焕跪在那里想着,忽生出一种局外人冷眼旁观的荒唐感觉,甚至无意义地弯了弯嘴角:王与帝,共天下,这一次,又让王氏得逞了吗?
只是在听到母后意图下毒谋害簪缨那句话时,李景焕骤然抬眼。
他目光惨厉如一匹困兽:“你说什么?!”
自觉稳操胜券的平嫔,无端被那个眼神吓退了两步。
李景焕不信她的话,转头看向暌违多年的长公主,一瞬气息都乱了,不禁膝行向前,“皇姑母,是否当真?阿缨如何、她如何!”
长公主见他担心的神色不似作伪,啼笑皆非地冷漠几息,目光泛起怜悯之色,“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到底怎么样?”
李景焕还在追问,呼吸急促地捉住李蕴裙角,声音嘶哑,“你告诉我,告诉我……”
李蕴却只是轻轻抽回自己的衣摆。
她最看不得这副事后深情的鬼样子,居高下睨:“有些人,本不是属于你的,你白占了这些年却不懂得珍惜。庾灵鸿也好你也好,如今这梦啊,该醒了。”
李景焕脸色灰白。
方才猝知自己机谋败露,害父皇吐血昏倒,他都未露颓唐,然而听了长公主这句话,李景焕忽然便像被抽掉了一身的骨头,忍不住弓下身子发抖。
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好像什么都没能做好。
为臣、为子、为储、为夫、为人……
后知后觉的无力铺天盖地袭卷全身,让这个曾经一人之下的天之骄子感到自己像一滩泥,一堆腐烂的枯枝败叶。
殿内,太医们轮流为皇帝诊脉,确认李豫并无中毒迹象,只是一时急火攻心。
医署的首席医丞出手施针,令皇上慢慢转醒。
李豫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便是口吻虚弱道:“传朕旨意,废黜皇后庾氏为庶人,逐往石子冈尸黎密寺,死生之年,永不复见。”
而对跪在太极殿外的太子,李豫沉默良久,不置一词,没有一同废储却也不召见,只命禁军严加看管。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这是寒了心。
“阿缨……”换下染血龙袍的李豫靠在床榻,气息微喘,这一口心头血呕出,他的气色明显苍老许多,瞳孔的颜色越发混浊,心里唯一还惦记的,是那个屡遭毒手的孩子。
想起她从前的乖巧讨喜,想起她的好,皇帝目光微湿。
“派人去安抚一番,瞧她好不好,再问问她……愿不愿进宫来陪朕说说话——毋须强求,别吓着她。”
一代帝王,开口竟有些小心翼翼。
原璁见伺候了大半辈子的皇上如此情状,心头不是滋味,连忙应诺说自己亲身去一趟。
余光望见在榻前殷勤捧药的平嫔,原璁总觉得这位娘娘今日来得太巧了,这里头仿佛有什么事,是他不清楚的。
可眼下也无从探究,原璁向内寝门外扫了眼仍被扣押着等候陛下发落的何公公,轻声试探道:“陛下,那何师无……”
李豫疲惫闭眼,“杀。”
殿前禁卫各自领命而去。一队执戟禁军直接冲进显阳宫,抓了庾灵鸿放上马车,直出宫城。
庾灵鸿还懵懂不知,霍然像被拎小鸡子一样的对待,大感受辱,涨红脸挣扎:“尔曹放肆!尔等奉了谁的令,敢如此侮辱当朝国母,尔等要带本宫去何处!”
禁卫头领冷笑着向南面一拱手,“吾等自奉了陛下旨意,‘请’皇后娘娘出宫,入寺修行。哦,阁下已然不是皇后了,废后的旨意随后便至。阁下,先行一步吧。”
“废后?”
庾灵鸿恍如一盆冰水直浇到骨髓缝中,嘶声喊道:“你胡说!我不信!我要见陛下,陛下!”
“陛下已决心与你这恶妇死生不复再见,劝你还是歇歇吧。”
拐角处突然响起李蕴的声音。
只见长公主扭动着纤软腰肢,携婢不紧不慢走来,看着庾灵鸿的狼狈模样,哼笑一声:“毕竟你们娘两个,一个敢下毒迫害功臣之后,一个敢串通御前近侍替换天子的药物,如此胆大包天的蛇蝎人物,陛下避之唯恐不及,怎还会见你?”
“蚕宫……崔馨……她事败了?傅簪缨那个小贱人没死?”
“不……”庾灵鸿陷入混乱中,太多变故让她一时无法消化,疯癫摇头道,“你刚刚说什么,太子换陛下的药,他、他这是要做什么?焕儿……你在想什么,你为何如此糊涂啊!”
李蕴突然快步近前,一巴掌发狠掴在庾氏脸上,咬牙道:“这天底下数你最贱,还敢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