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见女儿神色恍惚,心中也十分担忧,太上皇这旨意下的蹊跷,遂悄悄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和声细气打听,
“还请公公指点,我家姑娘还未与皇家定亲,怎么有福分参加皇家家宴?”
公公暗中掂了掂银锭,分量不轻,笑容绽开道,“夫人客气了,事情是这样的,几位王爷昨个儿去给太上皇请安,淮阳王言语间提到舒姑娘与临川王世子的婚事,太上皇很关心,便说干脆趁着中秋家宴带入宫,让他老人家也过过眼。”
苏氏闻言心下擂鼓,若是太上皇看上了舒筠,这门婚事便无推卸的余地,她面上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将人送走,待关上门,将愣神的女儿拉入后院正房,
“孩子,婚事咱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要太上皇点头,你便必须嫁过去。”
舒筠拧着眉头直愣愣站在窗下的高几旁,面露茫然。
苏氏推着舒筠在罗汉床上坐下,她这个人,一旦形势明朗,便会顺势而为,故而劝女儿想开,
“你仔细想一想,招婿也好,出嫁也罢,最紧要的是你夫君对你好,婆婆难处也是一时的难,夫君好才是一辈子的好,我与你爹爹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她坐在舒筠身旁,抚着她双肩,替她将吹散的鬓发裹入耳后,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感慨道,“彦生那孩子性子与你相仿,是个热忱人,虽说不一定能创下多大的功业,他的身份拿出来震一震舒家那是足够,又肯为你豁得出去,里子面子你都有了,还要什么?”
舒筠眼眶一红,“女儿不是嫌他不好,就是他太好了,女儿才....”
“我知道...”苏氏打断她的话,将她冰凉的双手裹入掌心,说白了舒筠就是不喜欢裴彦生,苏氏语气淡定,“这世间没有既要且要的好事,若是合你心意,他便有旁的不好,你年纪还小,切莫为外表所欺骗,感情嘛可以慢慢来。”
舒筠听了这话,回想先前两次为人所骗,先是裴江成糊弄她,后是那七爷哄她做妾,相较之下,裴彦生着实是最好的选择。
她将苏氏的话听进心里,这才定了主意,“母亲放心,女儿晓得怎么做。”
翌日,王幼君不知从何处得知舒筠要赴宴,连忙坐马车来到舒家,邀她一道去逛街,苏氏为了装扮女儿,也拿出一千两银票给舒筠,嘱咐单嬷嬷跟过去给舒筠买套体面的首饰。
王幼君是太上皇的外孙女,时常随母亲出入宫廷,一路上便给舒筠讲述皇宫赴宴的规矩,舒筠既然决定好好相亲,自然是字字记在心里。
*
总算是一场秋雨至,桂花开遍枝头,太皇太后喜爱桂花,京城几条主干道均种满了此树,舒家住在崇北坊,出胡同沿着崇文街往北走,芬芳的桂蕊便在一片细雨绵绵中悄然绽放。
那桂香时而浓烈时而浅淡,特意去闻一闻,反而什么都闻不到,舒筠搁下车帘颇有些泄气,舒芝便坐在她对面,任由丫鬟替她整理衣衫,见舒筠面无表情,不由取笑道,
“妹妹果然是见过世面,在皇宫当过伴读,与太上皇共宴都提不起你的兴致。”
舒筠冷声道,“姐姐是属炮仗的吗,还没点就能自个儿燃起来?”
舒芝语塞,狠狠瞪了她一眼,很快不知想起什么,她又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我好歹是你姐姐,祖母嘱咐我看好你,你切记跟在我身后莫要乱走。若我们姐妹能同时嫁入皇家为媳,便是给舒家挣了天大的脸面。”
舒筠狐疑地瞥着她,这舒芝忽然示好不知安得什么心,莫不是在外人面前演绎姐妹情深,好给她挽留一些脸面?
大约是吧。
舒筠移开目光,干脆闭目养神。
舒芝让丫鬟捧起一面铜镜,正在对镜补妆,外头马车忽然停顿下来,铜镜往前一磕,砸在她脑门,疼得舒芝一声尖叫,捂着痛处往外呵斥一声,
“怎么赶的车?”
舒筠扶住窗沿稳住身子,顺手抬帘往外觑了一眼,只见外头传来一阵嗡嗡声,前方仿佛聚满了车马,人满为患,那车夫也在这时颤声告罪,
“二小姐饶命,是帝驾回銮,前面羽林卫封了道儿,咱们暂时过不去。”
舒芝一愣,脸上怨气顿消,将铜镜重新递给丫鬟,顺着舒筠掀帘的方向望去,马车行至崇文门附近,帝驾从东门入,恰恰过崇文门往正阳门去,
须臾,明黄的仪仗簇拥着一辆宽大华丽的皇撵从东驶来,车身布满皇帐,帷幕飘飘,只见一道巍峨的身影端坐其中,容貌为皇帐遮掩瞧不清,却辨得出他身姿笔直,双手搭在膝盖,岿然不动,仿佛是神邸般令人不自禁生出景仰和敬畏。
底下臣民纷纷下跪,两位姑娘与丫鬟也立即在马车内跪了下来。
待车驾过去,舒芝犹然引颈张望,“也不知陛下生得怎般模样?”
舒筠低头摆弄手上新买的镯子,不在意道,“今晚不就见到了吗?”
人群渐渐散去,崇文门路障移开,马车重新驶动,舒芝瞥见妹妹老神在在的,勾了唇,
“哪里,你以为陛下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我昨日去淮阳王府请安...”说到这,舒芝语气一顿,见舒筠果然将脸别去一旁,她也生了几分不自在,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
“听世子说,东海闹倭寇,陛下数月前便移驾通州行宫,召集水兵抗倭....”
舒芝喋喋不休展示自己的见多识广,舒筠却无心听她显摆,截断她的话,
“这些是朝中密辛,姐姐还是慎言的好,省得给舒家招来祸事。”
舒芝讪讪一笑,“我也就是在妹妹跟前唠叨唠叨罢了,谁还敢在外面嚷嚷?”
舒筠不做声了。
片刻马车抵达东华门,聚在此处等候入宫的皇亲贵戚极多,舒筠与舒芝身份不够,只得往后排,太上皇子嗣繁众,除了当今皇帝,另有六位王爷,二十多位公主,王爷捎着府中儿孙,公主携带驸马子女,熙熙攘攘一大群人,光验身怕得耗去两个时辰。
细雨如丝,芍药与舒芝的丫鬟替主子们撑伞,等了两刻钟,舒芝便有些撑不住,她朝舒筠抱怨,
“我今日这头面太重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舒筠往她发髻上瞥了一眼,舒芝今日戴了全套的金镶玉头面,怕是她压箱底的首饰,定是打算在宴席上博几分出彩。
舒筠发饰相对便素净些,她今日梳了一个回心髻,髻上别了几朵精致的珍珠花钿,只插了一只双股金丝点翠发簪,簪心镶嵌蓝红宝石,一看便知是不菲之物,依苏氏的话说,首饰在精不在多,她特意给舒筠这般装扮,让女儿不失俏皮,也显得端方稳重。
舒筠没搭理她,舒芝闹了个没脸。
远远的,瞧见裴彦生在人群中张望,待他发现舒筠,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高高兴兴奔了过来,到了舒筠面前,又急急止住步子,体贴道,
“筠妹妹,你随我去前面,跟我们王府一道进去。”
裴彦生就是这般,总是一片好心,却不顾忌场面。
舒筠朝他温柔一笑,“世子,此处人多,这么做不合适。”
天色并不明朗,雨雾朦胧,偏生她这一笑,有拨云见月般的明艳,裴彦生看呆了去。
舒筠羞得侧过脸,芍药立即往前一挡,待要说话,王幼君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揪了裴彦生的耳郭,将他斥开了,随后拉着舒筠来到王家这一头,率先入了宫。
被单独撂下的舒芝险些吐血,她盼望着裴江成能将她捎进去,左右张望,却是落了个空。
午时初,所有宴客均侯在崇政殿,因是家宴,男女并未分席,舒筠被裴彦生领着来给临川王夫妇请安,淮阳王见状也跟了过来,他刻意给舒筠撑面子,在临川王夫妇面前狠狠夸了一顿舒筠,舒筠怪不好意思的。
临川王性子温吞,没有淮阳王这般豪爽,只附和兄长赞了一句,“是位好姑娘。”
临川王王妃并不喜舒筠,偏生儿子非她不可,在府上闹绝食,王妃没办法才应下婚事,打量了一眼舒筠,暗道此女过于貌美,也不知儿子守不守得住,只是眼下担忧已于事无补,勉强露出个笑容,从手上退了个镯子递给舒筠,
“戴着玩吧。”
是一只颇有分量的金镯子,一看成色极新,大约是特意给她备的。
一旁男女相看,若长辈称心,便会将自己戴了许久的心爱之物赠给对方,以示看重,临川王妃这份见面礼看着豪气,实则是敷衍,舒筠心知肚明,却只得收下来。
裴彦生不通人情世故,只顾站在一旁傻乐。
淮阳王倒是瞥了一眼那镯子,暗自有了计较。
殿内十分热闹,各家聚在一处相互寒暄,舒芝好不容易寻到裴江成,央求着他领着自己给淮阳王妃请安,王妃还是很给儿媳妇面子,“你就跟着我,哪儿不必去。”
舒芝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望着婆婆满脸讨好,“谢谢王妃,芝儿只盼着能早日侍奉王妃。”
淮阳王妃颔首,比起娇憨懵懂的舒筠,她更喜欢八面玲珑的舒芝。
一道格外高旷的笑声从殿外传来,众人听得是太上皇在笑,不约而同噤声,回到各家席位处,齐齐朝前方下跪,
“给太上皇请安,给陛下请安。”
廊外风声鹤唳,殿内灯芒绚烂。
光影交错中,一道明黄的身影陪着太上皇款步行来。
满殿的喧哗与热闹褪不去他眼底的清霜。
事实上这数月裴钺并不清闲,先是锦衣卫查出那士子撞鼓的背后主谋,为礼部一名主事,而这礼部主事背后是何人,裴钺心知肚明,杀一儆百,一时刹住朝廷立妃的呼声,就连太上皇和太皇太后也不再提。
恰恰东海倭寇作乱,裴钺移驾通州行宫,一面主持抗倭事宜,一面刻意将朝堂中枢转移去通州,有意借此机会削弱中书省的职能,偏生李辙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不敢轻举妄动。
前不久抗倭大胜,太上皇三道手书逼他回京过中秋。
太上皇在山呼跪拜中与裴钺一道坐在上首,顺带将一封拟好的圣旨递给他,
“呐,你侄儿相中了一女子,是你长兄做的媒,你长兄眼光极叼,等闲人入不了他的眼,必定是个不错的姑娘,你待会给他盖上印玺,也算是你身为长辈给晚辈的恩典。”
裴钺面如寻常接过圣旨,往身旁一搁,随后抬目望向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扬声道,
“平身。”
跪在角落里的舒筠,听到这略带熟悉的嗓音,心猛地一揪。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修罗场来啦
第17章
这嗓音很像七爷。
怎么可能?
舒筠第一反应是幻觉。
前面的人已窸窸窣窣站起,唯独她跪着不动。
临川王妃看她呆傻,心中顿生嫌恶,那长嫂大约是把自己不喜欢的媳妇塞给她了,全京城那么多名门贵女,儿子怎么偏生就看上她?
临川王妃眼不见心为净,将目光挪开。
裴彦生见舒筠不动,弯腰欲去扶她,悄悄道,“筠妹妹,陛下说平身,你快些起来。”
“哦....”舒筠脑中嗡嗡作响,全部意识已被前方的说话声吸引,又一道隐约的嗓音夹着嘈杂传来,带着磁性儒雅。
舒筠心开始不受控地猛跳,手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腰身。
前方人头攒动,舒筠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她抬目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灯火惶惶中,一张格外明俊的脸映入眼帘,璀璨的灯芒被风摇落,如水光从他面颊一帧帧漫过,他仿佛被浸润在时光里,美好得触不可及。
隔得远,她并不能一眼确认,只是每多看一眼,每过一刹那,那张脸与记忆深处的面容便无限重合,一如初见那晚,惊为天人。
“咣当”的一声,手中那个厚重的金镯子应声而坠,舒筠膝盖发软几乎力竭地往地上栽去。
周身异样的目光瞬间涌过来,前后左右的身影将她围在正中,给了她一个暂且呼吸的空间,舒筠大口大口喘着气,脊背冷汗淋漓。
不可能的,怎么会呢?
七爷怎么成了皇帝?
皇帝不是端肃英武,跟神明一般令人无法仰视吗?
一定是弄错了。
无边的恐惧和惊惶几乎要将她给淹没。
临川王和王妃见舒筠失手摔断了那个金镯子,脸色瞬间大变,王妃更是面色铁青,
“你怎么如此不稳重?”见周遭妯娌姑嫂均在看她笑话,临川王王妃气得面颊抽搐。
裴彦生也被舒筠的失态给弄懵了,瞅见父母满脸怒容,忽的灵机一动,迅速将那金镯子给捡起一骨碌塞入袖口,笑嘻嘻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母亲不要介怀。”
王幼君隔得近,连忙拨开人群上前将舒筠给搀起,一面朝临川王夫妇露出歉意的笑,一面挨着舒筠耳根低声提醒,“你怎么了?这可是皇宫,上面坐着太上皇和陛下呢,你给我机灵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