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嘛,还是和睦为上。”
“至于三姑爷嘛,”碧云笑了笑,起身往旁边锦杌一坐,从腰间布兜里掏出一块布巾沾了些水净手,也捡了一块甜果塞嘴里,
“三姑爷与三小姐则是天生一对,他是宁伯府的三公子,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挺可靠的。”
沈瑶无心听她唠叨,随口应付,“看一眼就知这人可靠了?”
那段氏看起来还慈眉善目呢。
碧云眨眨眼,“是嬷嬷说的,嬷嬷告诉奴婢,每每老爷夫人有所差遣,三姑爷跑得最勤。”
沈瑶没做声,想起心里的计划,担心牵连了小丫头,便使了个计,佯装摸了下袖兜,
“哎呀,我随身的香囊不见了,你快些去找,让贺嬷嬷换个人来伺候我。”
碧云一听急了,“是姑娘攒银子的香囊吗?”
这些年沈瑶省吃俭用,攒了两百两银子,那是沈瑶全部家底,她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说是等攒够了银子,便可买一栋宅子安个自己的家,碧云每每想象便憧憬不已,这大约是主仆二人唯一的信念。
“是。”
路边捡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从来将那两百两银子看得比自个儿性命还重要,一时慌得落泪,“奴婢这就去找。”
沈瑶不忍吓她,更不愿让碧云看到她自伤,心头微酸,
“你路上好好寻,得仔细些一处都别放过。”
碧云拂泪点头,拔腿往外走。
沈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闭了闭眼将泪意吞回,大约一盏茶功夫,贺嬷嬷将段氏身边的大丫鬟遣了来。
“姑娘,认亲礼开始了,您随奴婢去正堂。”
沈瑶由她搀着,亦步亦趋出了门,沿着廊庑往厅堂迈去。
无数目光如潮水涌来,大多是惊艳之声。
“沈家这位义女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
“我看哪,这哪里是义女,分明是沈大人暗藏的底牌...”
好听的不好听的,皆入不了沈瑶的耳,她目光穿过人群,从长廊转入厅内,视野一点点变得开阔。
正厅内高朋满座,气氛喧闹却井然有序。
就连段氏也罕见带着笑,仿佛对沈瑶这个义女格外喜爱。贺嬷嬷端着敬茶的茶盏行到侧前,一切就备。
沈瑶目光定定看着那青花瓷杯,一步一步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助她,二房的小侄子似乎瞧见了新奇玩意儿,忽然从厅中横穿而过,沈瑶几乎是不假思索,假装受惊踩到裙摆高呼一声往前栽去,她栽的方向恰恰是贺嬷嬷所立之处,贺嬷嬷吓得失声后退。
茶盏跌落在地,裂成几瓣。
本是个极好的嫁祸机会,可惜离得最近的瓷片太碎了,恐难毁容,所幸一不做二不休,沈瑶袖中银光一闪,薄薄的银芒一下子刺进了她心底,也将那张瑰艳的脸照得惊心动魄,这个动作练习过无数次,已在身体留下牢固的记忆。
沈瑶闭上眼,正等着那银刃带过面颊,骤然砰的一声锐响划破耳际,也不知何物击中她手腕,她吃痛松手,匕首滑落,发出掷地之声,沈孚在一片惊呼中飞快上前,一把钳住沈瑶手腕,防止她自伤,连同她整个人也掺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沈瑶是打算当众自残。
铮铮傲骨啊。
沈瑶惊魂未定地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
大门洞开,昳丽的天光裹挟和煦春风从门庭外泼进来。
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影拧着一人立在门口。
那张脸恰恰隐在门庭阴影处,瞧不真切,独那流畅而凌厉的下颚绷得极紧,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发出摄人的寒芒。
第5章
沈瑶喉咙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充滞着,差点呼吸不过来,这一次没成功,她不确定还有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沈杉几乎是含着泪扑过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这么傻。”
众人皆以为她要自刎,看着她的视线很是复杂,沈曦与沈怡震惊又难堪,讪讪不敢说话。
段氏也惊住了,被沈柳和沈柠搀到一旁,目露苍茫。
沈瑶无暇解释,也不必要解释,余光怅惘落在门庭。
广袖随风而猎,那人亦大步跨进门槛,那一身寒冽令人胆魄。
是谢钦。
被他搀一把一道进来的则是当朝礼部尚书郑阁老。
难不成朝中出了什么事?
沈黎东顾不上吃惊女儿所为,连忙起身从厅堂迎出,其余在朝的官吏也紧随其后,
“见过首辅,见过郑阁老,二位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沈黎东脸色惶然,
郑阁老为沈瑶方才的决然而惊佩,确认沈瑶安然无恙,方才恢复往日的从容与和善,反而朝沈黎东回了个礼,
“沈大人,本官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要事。”
朝官一级压着一级,品阶低的见到品阶高的要行大礼,郑阁老当朝一品阁老,品阶远在沈黎东之上,这个回礼令沈黎东摸不着头脑,他连忙避开,将腰弯的更低,
“既是有要事,请两位上座。”
旋即往谢钦觑了一眼,却见他目光直直落在厅堂,眉宇暗藏机锋,心下不由忐忑。
一行人簇拥两位阁老上了厅堂,其余宾客皆避开至两侧,彼时沈孚已将沈瑶拉到廊庑一脚,上上下下查验她是否受伤,神色交织着她险些丧生的后怕与责她冲动的恼怒,以防沈瑶再行莽撞之举,叩着她手腕不放。
沈瑶心头纷乱,绰约而立,颇有些失神。
谢钦来到厅堂,已有婢女将那碎地的瓷片给收拾开,独独那一匕首被孤零零扔在堂中,沈黎东见谢钦盯着那匕首瞧,连忙弯腰要去拾,谢钦已先一步将之捡起来,随后抬眸看着沈瑶,如上次那般往前一递。
沈瑶不敢瞧他,目光落在那冰凌凌的匕首上,心有余悸,咽了下口水,颤着将之接过,
“多谢大人....”
午时的阳光正炽,衬得她面颊越发苍白,薄薄有如蝉翼的肌肤吹弹可破,不知那利器割上去,将划开多深的口子,谢钦眉峰沉着,没有做声。
沈黎东抬袖一指,示意谢钦与郑阁老坐在上首。
谢钦没动,郑阁老抚了抚额,往东边客座比了比,“清执,坐吧。”
众人顺着郑阁老手指的方向看去,瞠目结舌。
上首原是沈黎东与段氏的位置,东边为客座,西边为主家陪座,而郑阁老所指的地方则是客座下首,这不该是谢钦坐的地儿。
谢钦神色看不出半分变化,礼节性开口,“您先请。”
郑阁老便在东边上方坐下,紧接着谢钦坐在他下方。
沈黎东有些傻眼,额尖冒汗,“这这....”
郑阁老笑眯眯往上首指道,“沈大人,沈夫人,请坐。”
“岂敢,下官站着回话。”这是官场规矩,不仅沈黎东,其余人在谢钦与郑阁老面前也没有坐的资格。
郑阁老这回语气格外有深意,“沈大人,既是让你坐,自是有缘故的。”
沈黎东看了段氏一眼,犹豫片刻,夫妻二人陪坐在郑阁老对面,郑阁老也没坚持,而是说明来意,
“我今日拜访,实则想给沈家做一桩媒。”
沈黎东吃了一惊。
郑阁老为当朝礼部尚书,能让他出面做媒的人,不是天子便是太子,抑或是得宠的宗室,除此之外,只有关系极好的至交,
沈黎东实在摸不着头脑,朝他拱袖道,“恕下官愚昧,不知您何意?”
郑阁老看了谢钦一眼,谢钦今日穿着一品仙鹤云纹花缎便服,青玉而冠,腰间系着玉色革带,既显得庄重也不至于用官威压人,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郑阁老收回视线,捋着胡须笑道,“听闻沈大人今日收了一义女,生得花容月貌,胆魄非常,本官万分欣赏,故而想给她说一桩亲。”
沈瑶猛地抬眸,目露惊愕。
沈黎东听得一头雾水,“阁老这是奉了圣命而来?”
莫不是皇帝听闻两位皇子争抢,故而让郑阁老来调停?
一看沈黎东就是想差了,郑阁老待要笑吟吟解释,身旁谢钦抬起冷隽的眸子,清贵的视线直直落在沈瑶身上,言简意赅,
“我娶。”
沈黎东被呛了一口水,捂着嘴猛地咳了起来。
厅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人人几乎石化。
沈瑶亦跟被雷击了似的,满脸莫名。
沈黎东呛得老脸胀红,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谢钦,大约是一向为他威势所摄,目光很快挪至郑阁老身上,结结巴巴问,
“下官没听错吧?”
郑阁老哈哈一笑,“怎么会听错呢?”他指了指自己与谢钦,“难道我与他不像来求亲的?”
沈黎东干笑。
郑阁老解释道,“那日他在贵府见了沈四姑娘,见她手法精湛,胆识过人,对她一见钟情,便请老夫做媒,赶着上门来求亲。”
“一家好女百家求,也不奇怪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信也得信了。
难怪那日谢钦轻而易举放过沈瑶,原来也是为女儿美色所惑。
不对,谢钦身居高位,什么貌美的女人没见过?这些年对他投怀送抱的人还少吗?
沈黎东面色古怪,“是这样啊....”
他双手搓在膝盖,慢腾腾看了身旁的段氏一眼,段氏显然犹在吃惊,面露怔愣久久未回神。
见沈黎东没有立即给出回应,郑阁老慢慢眯起眼,“怎么?莫非沈大人还想将沈姑娘送入皇宫?”
沈黎东顿时打了个激灵,倒是忘了这茬,还有个东宫与三皇子在盯着沈府,眼下谢钦求娶,把烫手山芋接过去,就没他什么事了。
沈黎东实在不相信谢钦是来给他解围的,指着沈瑶,诚惶诚恐问,
“谢大人,您真的要娶我女儿为妻?”
彼时侍女正给谢钦奉上一杯茶,谢钦接在手中握着没动,一字一顿纠正,
“不是您的女儿,是您的义女。”
“咳咳....”沈黎东这下脖子都胀粗了,嘴张了又闭,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瑶意外地看了一眼谢钦,即便坐着,他身影也格外高大,那双眼十分深邃,沉静又旷远的感觉,沈瑶竟从他这句话里感觉到一丝爽快。
这边沈黎东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神情涩然问,“那东宫与三殿下那边...”
谢钦淡声接话,
“来之前我已入宫求见陛下,这门婚事已得陛下准许,只要沈姑娘答应,陛下不日便可赐婚。”
这话是敲打沈黎东,只需沈瑶首肯,婚事便落定,沈黎东夫妇无权干涉。
沈黎东面露难堪。
旋即谢钦目光挪至沈瑶身上,显然在等她开口。
里里外外的目光均注过来,沈瑶面颊慢慢升起一抹潮热,乌润的眼珠转溜半圈停了下来,指着自己,“谢大人要娶我为妻?”
变故来的太突然,沈瑶脑海如同被塞了一团浆糊,连嗓音也变得结巴,
她与谢钦素昧平生,谢钦也不像是耽于美色之人,怎么会娶她呢。
但圈椅上的男人,从容起身,春阳从庭庑斜斜洒落下来,被他披在身后,他抬起眼视线慢慢与她相交,郑重得令人生不出半丝疑虑,合袖一揖,
“谢某欲聘汝为妻,生同衾,死同穴,卿可愿意?”
这样的话本是十分动情,可谢钦语气平淡,腔调没有任何起伏,实在令人生不出遐想的心思。
沈瑶自然也不会遐想什么,她脑筋飞快运转,当朝首辅要娶她为妻,是不是意味着便可从东宫与三皇子的漩涡中抽离出身,也能借此避开沈家这个吃人的窟窿。
只是她与谢钦不熟啊,罢了,管不了那么多。
沈瑶语气出奇的镇定,
“我愿意。”
比起什么太子良娣,三皇子侧妃,至少谢钦这是堂堂正正的妻,无论谢钦出于什么理由,沈瑶就是答应了。
一个冷峻清执,一个孤注一掷。
一个郎艳独绝,一个天姿国色。
郎有情,妾有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甭管先前在场诸人是什么心思,眼下更多的是艳羡。
那可是谢钦啊,不为任何人折腰的谢钦。
当年状元游街,鲜衣怒马也曾惊艳无数春闺的谢钦。
郑阁老高高兴兴起身抚掌一笑,“好,很好,清执能得此美眷,老夫也可给陛下交待。”
堂上诸人心情复杂地应和着,
“沈姑娘好福气。”
“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
沈黎东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这才慢慢回过味来,意识到当朝首辅谢钦即将成为他的女婿,后知后觉露出喜色,摆出一副慈父的姿态,想唤沈瑶,半晌想起她的乳名,招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