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见鬼?」
「那……那不是个……」
「不是个什么?」
翠儿咽咽唾沫,喘了好几口大气,不安地回头往房里一瞧,小脸莫名其炒地烧上两团红火。「爷您自个儿去瞧便、便知分晓。」
莫昭尘觉得奇怪地扬了眉,放开翠儿走进房。
「小姑娘妳--」一道向脸面袭来的黑影打断莫昭尘出口的话,直觉便抬手朝黑影冲势一抓,定睛看是本该安分在床榻上的竹枕。
好个火烈性子。莫昭尘心想,宁儿跟这小姑娘比起来恐怕是小巫了呵。
「走开!给我--不准碰我!天杀的该死的一群!全是混帐!」
这丫头……莫昭尘边往内室方向走边好言相劝:「性情刚烈在下还能忍受些许,但口出秽言就真的难听了,小姑娘--」莫昭尘在看清楚床上衣衫凌乱的人影后,从不曾变过的笑眼终于有机会露出错愕的讶异,像死鱼眼似地紧盯在床榻上不放。
「翠儿?」莫昭尘一动也不动唤着还在门外等候吩咐的丫窦。
「爷。」翠儿提心吊胆的缓步进了房到主子身后待命。
「什么时候--多了这小子?」揉揉眼再看,那袭女孩儿家穿的红衫似曾相识,好像是不久前见过……
可凌乱敞开的红衫下--什么都没有。
问题就出在什么都没有--连女孩儿家的肚兜也看不见,只有再平坦不过的胸口因为怒气难抑止剧烈起伏着。
「正如您所见,爷--」翠儿嗫嚅好一阵子,再咽几口唾沫才让话能说得清楚明白些。「翠儿照您的吩咐要打点新进的姑娘,可没想到一脱掉小姑娘的衫子,这……这姑娘就变成……变成个少年!」
变成少年?「妳在作梦?」
「所、所以才说翠儿见鬼了……」
「猪啊你!」床上人影扯开喉咙大吼,准确劈向莫昭尘:「被贩子头骗了还不知道,老子打一出生就带把,去你的小姑娘!活该!色迷心窍的糟老头!赔了银子算你倒霉!」
真的是个……少年……莫昭尘一手靠上就近的木榤,垂头叹气。
「那个该死的贩子头……」这个亏不能明的找人算,要不然让外头的人知道他看走眼岂不丢人?
可是,暗暗吃下又不合他莫昭尘的脾气……「叫小三子来。」
「是。」翠儿应了声。
「甭叫,我来了。」跟在主子后头来到的小三子走进房内。「要小的办什么事?」
「去找主办采花堂会的张爷,就说是我说的,要他把今年的贩子头给撤了,今后不准他再出现在泉州,否则别怪我每年来砸他堂会。」
「呃……」
「要等我动气才肯办事吗?」
「不!当然不!」要真动气还得了!「我这就去!」
「还有翠儿--」
「是,爷有何吩咐?」天老爷、活菩萨吶!保佑保佑可怜的翠儿。「爷……爷要翠儿做什么?」
「没要你做什么。」这一仆一婢是被他吓坏了吗?莫昭尘嗤声一笑,「我有那么可怕吗?」
「不……没的事……」
「没有妳干嘛伯得发抖?」
「哪、哪有这事?翠、翠儿才没……」
「到外面候着,这姑--小子交给我处置。」
「是!翠儿告退。」呼!没她的事!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啊!
翠儿退步离开,顺手关上门,留下莫昭尘和床上那被当成女孩儿打扮的男孩。
盯着内室好一会,莫昭尘再度叹气。
回厦门铁定得受白宁耻笑一个月以上。
「活该,算你倒霉。」
唉……真是个少年,而且还是个粗俗无礼到姥姥家的少年。莫昭尘第三次叹气。「生平头一遭瞎了眼……」他嘀咕。
「知道自己是瞎子就好!」里头数落的声音不绝,表明床榻上的人耳力极好,连他低声咕哝都能听到十成十。「还不放了我,你这可恶的糟老头!」
「小子。」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莫昭尘双脚踏进内室,这才将缩在床榻上一脸防备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瞎眼的是你。看清楚,我不是糟老头。」
「还不是一样色迷心窍。」呸!不屑!
「我也没有色迷心窍。」这小子真认定他是个色胚子,唉……
「不好色去买什么小姑娘,呸!」
「把你的嘴洗干净,否则别怪我欺负小鬼。」欠揍吶这小鬼。
「我偏要说,你这个色迷心窍、胡里胡涂的糟老头!」少年愈骂愈起劲,干脆来段顺口溜:「花街老头色心起,老眼昏花脚无力,迷迷糊糊付银两,错把少年当姑娘,笨笨笨,蠢蠢蠢,错把少年当--唔!唔唔唔……」死老头!竟敢捏他的嘴!少年烧红一双眼死瞪着捏紧他嘴不让说话的莫昭尘,那张笑脸看得他火大。
得意什么!不过是以大欺小,有什么好让他得意的!
「记住--」这小子脾气挺拗的呵。面对这场点燃的火气,莫昭尘压根不想动怒也懒得动,只是以平淡的语气开口:「第一、我年方二十五,离糟老头还有好几十年,远得很!第二、我不好色,更不可能色迷心窍;第三、我买你也等于救你,对身为恩人的我不该如此无礼;第四、虽然我脾气很好,可也不容得你口出秽言,不想挨揍最好自制点。」
「你这个--」
砰的一声,床梁被莫昭尘的拳头击出一角,应声断裂的残木不偏不倚,正好掉在少年跪起的双膝前头,垂眼可见。
惨白迅速爬满少年的脸,怯怯压下视线瞅着残木,困难地咽了口唾沫。
「怎么?有哪句话没听清楚要我再说一遍的?」笑脸依旧在,可少年觉得全身发毛。「但说无妨,我可以一直重复到你完全听清楚为止。」
「用、用不着!我、我我听清楚了。」
「很好。」甩甩手松开少年,莫昭尘坐上床边木凳,跷起腿。「说吧,为什么男扮女装?」
「谁跟你男扮女装啊!」他又不是疯子!
「对救命恩人最好规矩点。」似有意又像无意地扬起拳头,果然看见少年缩了缩身子,忌惮地盯着他的拳,像被吓着似的,可眼底就是硬生生烧着不服气的怒火,炽亮灼人。
呵,真有意思,不服输吶这小鬼。
「不说吗?」
「是那个贩子头!」想到那家伙他就一肚子气!「那家伙急着把我脱手偏又卖不掉,才失心疯地耍蠢把我汾成个姑娘家,以为这样就可以卖出去,呸!这么蠢的伎俩偏就有更蠢的--」
砰!又一块断木飞到少年膝前。
带笑的俊容转向他。「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次如何?」
「我、我没说什么,反正……就是那贩子头把我扮成姑娘家卖,然、然后你买了就是……」死家伙!十年风水转,五年人事换,总有一天轮到他耍威风,可恶!给他记住!
「那个贩子头何必费这功夫?」
「哼!从太原到泉州,一路上他捉了多少孤儿孤女谁知道,又是打又是骂,老子看不过眼,就算注定被他卖掉,老子也要找机会寻他晦气,让他没好日子过--痛!你作啥敲我脑门!」
「规矩点,少老子老子在嘴里嚷。」这小子的脾气还真是大。「那贩子头一路上想甩开你偏甩不掉,最后只有出此下策是吗?」
「就是这样。」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今年多大?」
「问这干嘛?」少年防备地盯着他,退身缩进床角。
「你以为我会放你走?」莫昭尘挑眉望向少年。「你是我买的,不管被迫也好被骗也罢,你都属于我。」
「哪、哪有这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少年慌张涨红的脸惹笑了他,恶意染上眉眼,逼问:「没有名字也不打紧,就叫小狗子怎样?」
「我、我叫陆麒!不是什么小狗子!」呸呸呸!那是人的名字吗?去!存心欺负他无父无母啊!
「好,陆麒,从今天起就跟着我。」
「去!跟你就有饭吃啊!」
桃花眼瞇成一线,凑近哼气的少年。「撑死你都有可能。」这少年还是这几年来头一个敢挑衅他的呵。
听他在说!「我告诉你,我别的本事没,就是这肚子能装的饭比别人多,不放我走我就吃垮你!」
「呵!呵呵、哈哈哈……」能把食量比人大说得这么正气凛然的,这普天之下大概只有他一个了吧,呵呵……真有趣。
「你、你笑什么!」
「我倒想看看你能吃多少。」莫昭尘起身,这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到少年不伦不类的衣衫上。「翠儿,进来。」
「爷有何吩咐?」在外头一会听见少年暴吼而心惊肉跳,一会又听见主子笑声而宽心的翠儿应声走了进来。
「替陆麒张罗衣衫。」
「是。」
「然后--」回头再看一身狼狈的陆麒一眼,莫昭尘噗哧笑出声,续道:「准备点东西让他吃,别饿着他。」
「是。」翠儿疑惑地扬起眉。
爷今儿个的心情怎么这么好?怪了,明明白花二百二十两买了个少年而非姑娘,怎么还这么高兴来着?
真是奇了,一点也不像精打细算的爷啊。
***
水……滔滔不绝的水……没有声音,无声无息地流动,又缓又慢地从河里头涌上岸,慢慢流到眼前……
雨……像天公倒水似不会停的雨……哗啦啦地下着,雨水淋湿了人,也落进河里--
河……河水愈来愈高!比堤防还高!好高好高……
一丝、一厘、一分、一寸……慢慢地,慢慢地淹进村子里,田--一块块种着绿油油的菜叶的田慢慢地不见了:然后是屋子,渗了水不能住人。
逃啊--大家嘴里都这么喊着!逃!快逃啊!
可是……逃不掉啊!
水一波接着一波来,躲也躲不开啊!
那水--先淹过脚、埋了腿、盖住腰--然后、然后淹到咽喉!淹到嘴巴,最后--
唔唔……不、不能呼吸!不能啊!
只要换口气成不成?他只要一口气,不要被淹死!不要--
「不要!」倏地直起身,陆麒一张眼便吸进一大口气,吸得过猛,连咳好几回。「咳……咳咳……」
还活着?他、他还活着!「呼……还活、还活着!没、没死……呼……」
穿透纸窗的校风袭上陆麒满额的冷汗,凉得他一阵哆嗦,逼退惺松睡意,硬是醒了神。
梦……「又做这种梦……」抬手拭去额角冷汗,陆麒重重吐了一口气。这种梦还要缠他到几时?都好几个月了,能不能忘了?能不能别再做这样的梦?能不能别再梦见年复一年的洪泛?可恶!
该死!陆麒握紧拳奋力搥上床板,咬牙忍住不由自主的颤抖,日复一日的梦魇纠缠,令他总在梦醒后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认清梦境的虚幻与清醒后的真实。
这段时间的他,脆弱可欺到家!
他讨厌软弱无能的自己!痛恨连一只鸡都杀不了的自己!
这一双手--什么都不能做!连自己的爹娘都--都救不起来!都救不起来啊!眼睁睁看着他们随波逐流,流到他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屈膝收肘紧抱自己,陆麒将身子缩在床角,等待彻底回神后的清醒,等待清醒的自己能抑制此刻尚未平息的颤抖。
不怕……不要怕!这里是江南,是没有水患的江南……没有水患……没有会吞人的水患……他不怕!他不会柏!反反复覆,陆麒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默念给自己听。
时间就在等待中流逝,遥远处传来模糊的打更声报时三更,陆麒才感觉身子不再剧烈颤抖,缓缓动了身子走下床。
他非逃不可!穿鞋时他想着。
白天那个丫鬟口中喊的爷是青楼的主人,哇!青楼出身的人会是什么好人吗?跟着他,只会弄臭自己!
他才不屑认识那种人,更别提跟在他身边当小厮,呸!
将门扉拉开一点缝,先探头一看--前方左右都没有人影。
哼,那个笨家伙,让他独睡一房不就等于给了他逃跑的机会吗?笨蛋!陆麒暗自嗤笑,拉开门走出后反身将门关上。
一边左右张望一边走进四方厢房围起的中院,他努力回想白天被带来时走的路,想着想着便停在小径上。
须臾,寻了方向欲走。
银光在月下一闪,从陆麒身后搭上其颈侧阻断逃离的生路。
「你--」
「收声!」身后人低抑声音道:「出声就杀了你。」
该死!他是走了什么霉运!陆麒暗咒在心里。
「说,莫昭尘住哪间房?」
陆麒不发一语。
压在他颈侧的利剑运劲划上一道浅痕。「是不知道还是不说?」
他仍是沉默着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