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锦儿很慎重地点了点头,“所以辰哥哥也一定会有能给辰哥哥指点、可以依赖的长辈。”
我看向身边的齐溟,很想开口问他神族是不是也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是不是也有兄弟姐妹,但我并不想锦儿知道我的身份,而雷伊斯对这类话题向来采取回避对策,所以我只是对锦儿感激地点了点头,剩下的问题还是等到与齐溟独处的时候再问,或者说不定明天见了孟匀,很多疑问也会化解。
第二天下午,我派了马车去玄神殿的驿馆接孟匀,本想请白靖舛一起来府上坐坐,但他似乎已经开始与玄襄仲交谈有关联手的事情,连晚上也已经被一见钟情的瑞华公主预定掉了。
“如此美丽的王府,靖舛殿下没能来真是可惜了。”孟匀跟着我走在庭院中,不住地对周围的景致发出赞叹,那些连竹儿也叫不出名字的名花异草奇木怪石,他却好像如数家珍一样,听得我这个王府的主人反倒好像来参观的客人一样。
“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走完一圈,孟匀满足地捋着胡须,找了一个小凉亭坐下,“不愧是配得上辰殿下这样佳人的府邸。”
“哪里哪里,都是父皇所赐的东西而已。”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前辈的学识才是令人大开眼界。”
“活得久了,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他用一种包含沧桑的语调说着,“不过前辈这个称呼老朽还是担当不起,辰殿下贵为殿下,只管直呼老朽的名字就够了。”
“不,不,这怎么行!”我急忙摆手,“既然先辈不好,那么老师……孟老先生好了。”
“哈、哈,既然辰殿下执意的话。”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其实光是这样与辰殿下平起平坐,老朽已经收受不起了。”
我微微一愣,我不过是一个皇子,虽然的确有点不普通,但也不至于如此吧……“孟老先生作日不也与月兄……我是指贵国的神祭殿下同席吗?靖舛殿下应该比我更尊贵吧。”
“辰殿下说笑了,靖舛殿下如何能与您相提并论。”他丝毫不做作地说道,一直保持着那种老者的风度,然后不顾我诧异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凉亭边池塘中的几株莲花,“靖舛殿下与您的差异,比方说那几株清水莲,即便在它的原产国白涟,都是十分难以培育至绽放的珍贵品种,但在您的王府里,连刚才的总管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想必不会有专人养育它,它却盛开得比在白神殿里的还美。”他顿了顿,将视线收回到我身上,“您知道这是为何么?”
我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压根不知道那几株不起眼的莲花竟然有这种来历。
“正是因为您,因为辰殿下您在此处。”
II
“我?”我睁大了眼睛,心里忽地一阵电流,莫非他真的知道一些关于真正的我的事?!
“万物生灵皆有属性,这一点辰殿下应该知晓吧。”
我点点头,只要是有生命的都在四相中有属性偏重,无论它会不会法术,偶尔出现完全无属性的,那是四属性达到微妙平衡的结果。
“那么辰殿下觉得那清水莲应是什么属性?”孟匀好似面对学生一样循循诱导,我看了一眼池塘里洁白的重瓣莲花,凡是植物通常总有地属性,再加上是生长在水中的植物——
“地水双属性吧,不过既然是白涟原产,那么应该水占主导。”
“不错,确实是主水次地,所以才在水的力量浓厚的白涟更易栽培。但它的根却是扎在水底的淤泥中的,那才是它的根源。这里的其它草木也都一样,辰殿下自身或许没有察觉,但它们都因为您的力量而繁茂。”
“这……”我不由自主地环顾了整个庭院,瞬间忽然有一种被旺盛的生命所包围的感觉,仿佛可以聆听到它们随着微风而飘出的细语,欢快而喜悦,好似一群孩子聚在和蔼的父母身边一样。
“可是照您这么说,玄神殿的景致应该比这里更胜一筹吧。”
“的确理应如此,可是……”他放慢了语速,看着我的眼睛里浮起了犹豫,“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毕竟辰殿下也是玄神殿的祭祀。”
我在心里皱了皱眉,难道玄神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孟老先生但说无妨。”
“辰殿下觉得,玄岭的神力如何?”
“这……”我略略起了一些戒心,孟匀怎么说也是别国的人,虽然玄岭的神力的确不怎么样,但我也不能直说吧,“晚辈只见识过部分神官的力量,的确有些不足,但其余的晚辈也不好说。”
“呵呵,辰殿下果真是谨慎之人呐!”他毫不介意地笑着,“不过说句不中听的,玄岭的神力衰败,在四国内都早已不是秘密咯。”
“衰败?”我吃惊地听着这头一次听说的事,难道说不是这个时空的神官不济,而只是在玄岭才如此?“难道是因为岩家独权了神殿数代么……”我托着下巴低声自言自语着。
“疏于练习或许是原因之一,却不是最主要的。”
“那么您觉得是另有其因?”我抬起头。
“辰殿下可曾见过创世之图?”
“创世?”我的头脑里首先冒出了米开朗基罗的创世记,在抹消了这个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的物品之后,某次与玄孝锦上街时看到的画出现在了脑海之中。“您是指那幅画有四个神的画?”
“正是。那幅画上除了父神之外还有日月星三位神灵,父神创造了日月星和整个世界,神灵们分别以其力量赐予各方国土力量,这是创世的传说。传说中并未提及四国的力量究竟从哪位神灵而来,但眷顾一国的神灵时而会降下恩赐,甚至以幻象降临,长久之后,人们逐渐发现了赐予一国力量的正是创世中提及的大神。日神属火,月神属水,星神属风,正是赤煊、白涟和青飖的属性。”
“那么玄岭……”脑子里忽然回想起不久前在战场上听到的一句嘲讽,难道说当时褐风的首领所谓的玄岭没有主神……“但是既然有了四个国家,就自然应该有四位主神。”
孟匀摸了摸胡须,“所有的人都这么认为,有人说父神创造了日月星和世界,那第四位大神就是世界本身,已经与土壤融合在了一起,也有人说或许玄神殿的神力由父神亲授,但无论哪种都无法证实。因为玄岭的主神从未显现,所以时到今日,就连玄神殿恐怕也已经默认了玄岭无主神。”
“怎么会这样……”我无法置信地皱起了眉,这怎么听也太不公平了,“所以整个玄岭的神力变得越来越弱?”
孟匀点了点头。我看着他没有任何担忧的神情,忽然狐疑了起来。
“既然这样,白涟为何还要与玄神殿结盟?按照这样只出不进的趋势发展下去,总有一天玄神殿的神力会全部耗尽,白神殿要这么一个盟友做什么?”
“四国的神力是相互制约的,玄神殿的力量减弱,原本被压制的青神殿的力量就会增长,从而使得白神殿的力量被更大地压制,而赤神殿的力量就会因此增长,再进一步削弱玄神殿力量。如此循环下去,最终四国之间的平衡会被打破,玄神殿和白神殿都将遭受毁灭。”
“按照属性相克,的确会变成如您所说的结局,但恕晚辈直言,玄神殿的力量衰败恐怕不是你我结盟就可以解决的吧,白神殿又何必多此一举。”
孟匀低声笑了一下,抿了一小口茶,然后一切尽在掌握地看着我,“关于这一点,辰殿下心里应该最明白才对。”
我疑惑地朝他看去,两秒钟之后当我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时,惊愕得几乎要站了起来,“你果然……”我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地控制住情绪,“你为何会知道?”
孟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把目光放向远方,说起了一个毫不相关的故事。“两百多年前有一个罪人在临刑之前向神灵忏悔,奇迹般地在火刑之中获得了韵月女神的宽恕。身体获得了新生,但女神的条件是要求他留在世间直至完成一件嘱托。”他顿了顿, “女神说,将有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出现在四国,他也许不会孤独,但会迷茫,他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也许会羡慕那些被亲人环抱的平凡孩童。”他收回了视线,久久地凝视着我,“那一日,我初次感受到了何为慈爱,殿下可知为何那日靖舛殿下能从混沌中唤回您的意识么?”
“因为水与地互不克制,神祭殿下可以没有障碍地施展力量,引出我的意识。”
老人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那其中包含着女神对您的祝福啊,代表着亲情的韵月女神从许久之前就为您许下的祝福,祝愿您不为任何事而迷惑。”
“亲情……”我低着头,愣愣地看着手指,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又涌动了起来。很模糊,模糊得我丝毫抓不住一丝头绪,但却是那么温暖,好像唤醒春天第一支嫩芽的阳光、流水和微风,无法抓住,却无处不在。那就是亲情么,可是我不懂,也许阳光、流水和微风无时无刻地呵护着嫩芽,可是他们不也同时呵护着其他所有的枝芽花朵么?那并不是只给与我的关怀,那该是博爱,而亲情该是专属的,只疼爱我一个,就好像齐溟那样……可是齐溟和我,神族和妖,即使那样的感情是可以被允许的,那么我又该把爱着我的泯置于何处……
“殿下的心,看来依旧在迷惑啊……”孟匀叹了一声,“是因为那位以人类的外形陪伴在您身边的将军么?”
我感觉心脏又急促地一搏,掩不住惊慌地吸了口气,“他……”
“辰殿下爱着他罢。”
“我……”
“殿下莫忘了,皎洁的月神也是掌管婚姻与爱情之神,殿下若是真心与齐将军相爱,又为何要为其余的事而犹豫呢?”
“可是我和他……”我的手指不由地屈了起来,抓着覆盖在腿上的布料。
“不必彷徨,无论您做出了怎样的决定,韵月女神都会支持您,祝福您幸福——这就是女神的嘱托,这把老骨头活了两百多年,也就是为了传达这唯一的话语啊。”
“不必彷徨……”我更紧地拽住丝绸的长袍,头脑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只觉得有种什么东西渐渐在心底里盘踞,越积越多,越积越快,激烈得如同巨浪冲打着堤坝,又宁静地如同火山爆发前夕。我需要什么东西来帮助我,不让这洪水冲出大坝,不让炙热的岩浆烧毁一切。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成型了,轻柔地从心底扩散开去,沿着血管和神经,散布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回到了出生之前,被温软地包围着,甚至可以倾听到自己宁静安稳的心跳声和母亲柔美的细语。
「辰,不必彷徨,无论你做出了怎样的决定,我们都祝福你。这句话也许晚了数百年,但我们都爱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们最宝贝的辰,永远不会改变。」
心理的防线终究瓦解了,但却不是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堤坝一点点地被溶解,岩浆安静地从火山口流出,一切都那么平静。眼泪滴落在手背上,顺着弯曲的手背滑落到衣服上,被布料渐渐吸入,一切都好像无声电影一样,连听觉都好像要被剥夺了一样,却有一个声音忽然闯入了进来。
“辰?”
回头,那个和声音一样温柔而有些霸道的人正向着老者微微行礼,见到我的眼泪不禁露出了惊讶,随即微笑着张开了手臂。而我再也把持不住,从石凳上站起疾步投入他的怀抱,被他的臂膀环抱,眼泪更加蜂拥而出。
“让您老见笑了。”齐溟含着浅浅的笑意。
“哪里哪里,能够帮上辰殿下老朽就不枉此生了。”孟匀带着满足回道,“辰殿下果真如女神所说,还只是个孩子啊。”
“那么请您老告诉月神,我已经不是三百多年前的我,已经足以保护辰,做他的支柱,辰可以放心地交给我,也不会再……再犯下三百多年前的错误。”
孟匀赞许地点着头,“虽然无法代替女神回答什么,但老朽也会祝福两位。”
齐溟安抚着我,很罕见地没有显露出自大高傲的样子,也许是很满意所谓的爱神对我们的祝福,他甚至有些敬意地道了谢,然后低头抹着我的眼泪,“别哭了,就算没有亲人,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正是因为忽然间感受到了亲人般的关怀,就好像锦儿所说的,就算做错了事,也会有人在背后支持你帮助你,永远不会被嫌弃的那种安全感,才使我的眼泪无法停止。
“在我面前哭不打紧,可是白涟的神祭不久就要来王府了,你不会想顶着一双兔子眼睛迎接他吧。”
我意外地抬起头,喉咙里的哭腔让我没有开口。齐溟抬起手拂着我脸颊上的泪痕,“说是一定要来看看你的王府,而现在他老师也正巧在此地。不过因为与瑞华公主有约,所以公主也会一起来吧——所以别哭了,你的眼泪只能让我看见。”
腰上被更用力地拥住,温柔的触感覆盖上嘴唇,泪水的咸涩味被吻带入唇舌之间,却仿佛蜜糖般清甜……
我们是被祝福的,我和齐溟……
所以不必彷徨……
第十一章 神谕
I
王府里很快就热闹了起来,虽然白靖舛只是私人性访问,没有白涟的其他官员陪同,仅仅只带了一些随身侍者,但加上瑞华公主的贴身婢女,王府里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我和竹儿现学现卖地把孟匀刚才的种种介绍转述给白靖舛,年轻的神祭和公主都对这些稀世珍宝显露出了极大的兴趣,只不过瑞华公主的态度更有一种迎合白靖舛的嫌疑。
晚膳在膳房惊人的速度之下在日落时分全部准备完毕,满满一桌的佳肴,丝毫看不出这是临时赶出来的。我和齐溟引着三位客人入座,刚刚坐下准备开动,却见有人从门外进来,对竹儿低语了几句。
“殿下,”竹儿走近我的身旁弯下腰,“青飖的蓝大人来了,已经到门口了。”
“蓝孜贵?”我诧异道,向周围的人看了看,孟匀一副泰然的样子,瑞华公主的全部心思依旧在未婚夫身上,白靖舛只是有些惊讶,而齐溟则是等待弄清他的目的的表情。
“既然来了,那就请蓝大人一起入座吧。”
我如此吩咐道,很快蓝孜贵就随着竹儿来到了屋内。对于房间里的众人,他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坦然自若地一一问候寒暄,然后坐到下人新添的椅子上,视线移到了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上。
“看来下官来得正是时候,再晚些恐怕就只能吃残羹剩饭咯。”
“再晚也定会让蓝大人一饱口福。”我客气地说着主人该说的套路,然后发现要是整顿饭都以这样的气氛进行就太浪费这桌美食了,“蓝兄也不必以下官自称了,大家不如就以朋友的身份一起吃顿饭,不然两国使者都在七王府,传出去别人还以为我要密谋造反呢。”
我随口开着玩笑,拿起筷子正要带头开吃,眼睛的余光却瞥见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衣着高贵,步履大方,显然不是我府上的下人。我正疑惑着怎么都没人来通报一声,来人的声音立刻告诉了我答案。
“呵呵,辰儿就不用担心这点了,朕也一起在七王府用膳,这就无人敢说辰儿的闲话了。”
玄襄洛悠闲地迈进房间,跟在后面来不及进来通报的下人无辜地向我做了个苦瓜脸,我也只好无奈地笑笑,整个玄岭都是皇帝的所有物,他到哪里都不用敲门。
“父皇这么突然光临,儿臣连个准备也没有。”我把正中的位子让出来,吩咐着竹儿赶紧再添张椅子,本来安安静静的王府,竟然突然变得好像国家会见厅一样。
“方才与蓝大人商议要事,听闻白涟神祭殿下来辰儿府上用膳,蓝大人便提议一起过来了。朕还是第一次来辰儿的王府。”
那是因为这座王府根本没存在多久。
“第一次来就让父皇吃这样临时准备的餐点,实在太惭愧了。”
“辰儿方才不也说了,就当是大伙吃顿家常饭,朕也不自称朕了,免得大家尴尬。”
“父皇?”我惊讶地睁大着眼睛,就算玄襄洛把我疼上天,可是这里坐着的一大半都是他国使节,这样放下身份一起吃饭,好像有碍玄岭皇帝的尊严吧。
“辰儿叫错了,罚酒。”玄襄洛笑吟吟地,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拿过了酒壶,往我的杯子里斟,“说了放下身份,辰儿应该便应该叫‘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