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他们将手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什么颜色也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点无趣。
快到厨房时,听到里面的小丫头在闲聊。
“真难得最近少主肯按时吃药呢!”
“是啊,以往要少主喝碗药,可比登天还难!这药啊,是煎好了倒,倒完了再煎,就盼他能好好地喝下一口!”
“少主人好,待咱们这些下人也好,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拿自个儿的命当命看!老爷夫人去的早,谁也劝不了他,咱们做下人的又不好说些什么,看着真叫人着急!”
我推开门,问:“梅香,药煎好了吗?”
几个丫头看见我一阵惊慌,我站在门口不动,只是盯着其中扎两条辫子的小姑娘。
“煎、煎好了!”她小声应着,颤颤地将包得严严实实的药盅递给我。
我知道她们怕我,接过药盅就打算走人。没想梅香却叫住我。
“那个……那个……”她吞吞吐吐的,半天也没接下话。
我漠然地看着她紧张的表情:“没事我走了。”
转身离开,身后隐隐传来懊恼又松了口气的声音。
“本想问一下少主的风寒有没有转好,可一看他的脸就说不出话来……”
我端着药回到伫雪院,却看到皇甫炽在院子里。披着白色的狐裘披风,像融在雪里。
“在做什么?”我问。
他献宝似的,将手上的东西捧到我眼前。
那是只雪兔,做得和我那只很像,但又不一样。不到巴掌大小,两片深绿的小叶子做耳朵,相思豆嵌成的眼睛,红通通地望着我。
“送你的——昨天的谢礼!”
他笑得一脸灿烂,然后,将它放在廊上,挨着我做的那只,笑呵呵地说:“这样,就不会孤单了。”
我淡淡望了一眼。
两只雪兔,小小的,白白的,并列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相互依偎着似的。
明明是雪做的,明明应该是和我一样的温度,看着看着,心底却有异样的情绪流过,仿佛有什么快要融化了似的——这感觉,是什么?
他靠过来,伸手抱住我,说:“初雪,我们也要一直在一起哦!”
和初见那日一样沙哑的声音,一样复杂的情绪,但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多了一点——快乐
第六章 意外的访客(上)
“……初雪?你是叫初雪吧?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你说是吗,炫?”
淡淡的,有人温和地微笑。
“没想到那孩子会这样使用这颗珠子,不过——感觉不错呢,炫!”
温柔的、亲切的的女声,带着一点孩子气,是非常优美善良的声音。
“我一直担心着,那孩子对什么都不在意,一点执着心都没有,说不定哪天就会厌倦这一身病骨而懒得再活下去……”
她在说谁?“那孩子”是谁?为什么我会觉得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不过,现在有你陪在他身边,看他那么快乐的样子,我和炫也就放心了。”
她在说什么?什么陪在身边?为什么她说的话我听不懂?
“初雪,那孩子,就拜托你了呦!”
等等,别走,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是谁——
伸出的手没能抓住任何东西,一阵重压忽然袭来,我猛然睁开眼,艰难地吐出一句:
“好重!”
“终于醒了吗,初雪?我叫了你好久呢!”皇甫炽笑嘻嘻地对我说。
我收回手,瞪了压在我身上的人一眼:“好重!重死了!挪开啦!”
“不要!你先告诉我你做了什么梦,我才放开你!”他无赖地说着,依然趴在我身上,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很重耶!”我推推他,撑着手肘想起来,没想他却乘势抱住我又将我压回床上。
“初雪,我是病人耶,你不是应该顺着我一些的吗?”
“我不是已经陪你睡了吗?你还想怎么样?”我望了眼半边已滑到床下的棉被,伸手想拉回它,无奈手指却只能勾到它的边角。
“陪我玩啊!”
他孩子气地嚷嚷着,脸半靠在我的肩胛上,说话的时候有缓缓的气流拂过,脖子一阵痒,我忍不住缩了缩肩:“昨天陪你下了一整天的棋还不够啊?”
他爬坐起来,歪着头笑看我:“不够啊,我还有很多很多想玩的东西!初雪是我的朋友,当然要陪我一起玩啦!”
乌黑的发随意地披散,衬得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显得没有血色,白色单衣下的身体非常纤细瘦弱——是了,这个人生来就带病,所以被族人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但也因此失了交友的自由,孤单地生活着……
你哪时候有朋友来着?这个家里的人怎么可能让你交朋友!他们不可能让你接触外人,以前那个翻墙过来捡风筝的小鬼不过和你说了几句话就差点被打成残废,一家子人被赶出城,谁敢和你做朋友!
那日昏昏沉沉时听到的话,不知为何却记得这么深刻,或许是因为皇甫少吼得特别用力的关系吧?
只是,每当想起时,也不知怎的,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我坐起来,拉过棉被将他裹成一团:“我知道了。不过,那也得等你风寒好全了才行!”
既然说自己是病人,至少该有点病人的自觉吧!老是只披着件单衣就到处晃,好得起来才怪!不过,他这几天倒是老实了不少,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不再吹风受凉的结果,他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要好上许多,每天来为他诊断的大夫感动得痛哭流涕,直嚷着少主终于肯好好配合,不枉自己长久以来的苦口婆心。
……他以前是那么不合作的人吗?不过是尽了病人的义务好好静养,便被人当成天大的恩赐一般。
“在想什么呢,初雪?”
他凑过来,好奇地看着我,微红的眼湿湿润润的,看起来相当温驯,其实不然。
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他从不曾在我面前掩饰什么,所以我看得到他真实的性格。
他是个随性、任性、并且比谁都还要狡猾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以十七岁的年少病弱之躯,撑起本家不容撼动的地位。
而我,是他用雪做的式神,他认定的唯一的朋友……
“……我不懂你,不懂你在想什么,也不懂你想做什么,可是,你说我是你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他便张大手一把抱住我:“初雪是在担心我吗?”他问。
我点了下头,下一瞬便被他整个抱在怀里。
“我就知道,初雪对我最好了!”
他笑得很开心。虽然被他一身坚硬的骨头磕得生疼,我却并不介意。
……这是什么样的情绪呢?
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他的兴高采烈。我和他齐齐望向门口。
“少主,是老奴,您醒着吗?”
是管家的声音。
“什么事?”
“回少主,国师大人携弟子来访,现在正在大厅等候。”
“国师?”我疑惑地看着仍抱着我不肯撒手的人。
“就是之前跟你提过的闻天阁的穆潜。”他为我解惑。
“——那个为王朝占卜天运的人?”
“对。”他转头对门外吩咐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门外的人影渐远,他又缠了上来:“初雪的记性真好,我只提过一次你就记住了!下次我们来玩绕口令吧,看谁记得又快又准——”
“你不是该去大厅见那个国师吗?”玩什么绕口令,客人还在等,耗在这里不太好吧?
“嗯,确实该去了。”他一脸失望地说,“本来还想今天一整天又可以和初雪一起玩的,没想到会出现不速之客——不然我做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式神代替我去见他,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初雪?”他得意而算计地笑着,像只准备偷腥的可爱猫儿,让人即使想责备也忍不下心。
我推开他,凉凉地泼他冷水:“对方是国师吧?他会分不出真假吗?”
“……说得也是,那我们就去见见他吧!”他笑呵呵地说。
“我们?”我瞠目。为什么我也得去?
“那当然,说好了初雪要一直陪着我的呀!”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在那之前,先把今早的十全大补汤喝掉吧!”
第七章 意外的访客(中)
难得一日天晴,本想待在伫雪院中看些杂书,却被皇甫炽硬拖着去了大厅。
无所事事,我只好打量客人来打发时间。
国师是位温文俊雅的青年,一袭白衣,仙袂飘飘,翩翩风度不似凡人。这样的道骨仙风,我却在他眼中看见强烈而深沉的执念。
以他今时今日崇高的地位,应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不明白他还在寻求些什么,却隐约知道,那是再怎么渴求也得不到的东西,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有如此浓烈的寂寥。
稚雀说,妄念一生,便是无尽悲苦。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可遇而不可求,比如爱情,比如缘分。众生万象,不过“缘”之一字,勘不破,便成痴。
如此说来,国师也是痴人吧?
跟他一同前来的那位弟子,长得相当讨喜,性子也是同国师一样温文,却不失少年的活泼纯真。
他是国师的义子,原来是个孤儿,被国师收养,承了他的姓。据说,在闻天阁众多弟子之中,他是最优秀的一个。
我见他一直盯着我,便冲他一笑。他愣了愣,先是红了脸,然后回了我一笑。
皇甫炽和国师寒暄几句之后,似有长谈的打算。我望他一眼,心想着只怕待会儿又会无聊地睡着,他却若有所觉地回头。
“初雪,若是实在觉得无聊,你就先回伫雪院去吧!”
他笑望着我,语意甚是体贴,可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觉得他说得并不真心。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我点点头正要离去,那个小小的少年却忽然开口道:“义父,我可以跟他一起玩吗?”他指着我问。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两人微微吃惊,国师看向皇甫炽,笑道:“皇甫公子,请恕在下冒昧,可否请这位公子带犬儿到贵府四处看看,增长见闻?”
皇甫炽望他一眼,转头问我:“初雪,你怎么说?”
“好啊!”我随口应道。反正回伫雪院也无事可做。
和那少年一起离开大厅,临走,我望见皇甫炽眼中的不悦,八成是见我不肯陪他而生闷气吧?
真是小鬼一个!
袖子被轻轻扯了下,我低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微微一笑,问:“怎么了?”
他呆呆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眼神游离起来,腼腆地说:“我叫穆天渊,今年十二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初雪。”这孩子还挺可爱的。
“初雪?很好听的名字!是谁取的?”
“皇甫炽。”我回答。
他惊讶地看着我:“初雪是皇甫公子的侍从吧?直呼主人的名字没关系吗?”
“不,”我摇摇头,“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啊?真好,我也想要初雪这样的朋友!”他羡慕地说。
“哎?”
“因为像初雪这么漂亮的人可是很难得才能遇到的呀!”
“……我长得有那么漂亮吗?”漂亮?皇甫炽似乎也这么形容过我。
“嗯!”小小的少年微红着脸点点头,“漂亮到让人一看你的脸就说不出话来哦!”
第八章 意外的访客(下)
“他们回去了?”
端着刚从厨房里拿来的补药,我问趴坐在桌边的人。
皇甫炽点点头,无言地望着我,一脸深思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呐,这是中午的份。”将手中的药盅递给他,我关上门,取了件外衣加在他的单衣上。
又穿得这么单薄,他是不想好了不成?
仰头灌下药汁,他看向我:“……初雪。”
“嗯?”
“你一早上都和穆天渊聊了些什么?”
“聊什么?”我回想了下,“他问我,可不可以和我做朋友。”
“那,初雪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不知道。”
“为什么这么说?”他捧着已空的药盅好奇地望着我。
“因为我确实不知道啊!”我拿过药盅放到桌上,“虽然你一直说我是你的朋友,可是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怎么样才算是朋友。”
“那又如何?”
我坐到他旁边的位子上,拢了拢他滑下肩头的外衣,道:“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称之为朋友。是和对方一起玩,还是一直陪在对方身边——就像你和我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不可能做他的朋友的。”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因为我要照顾你啊!”我说着,白了他一眼。
他愣了下,然后笑开来:“初雪。”
“干嘛?”
“好苦哦!”表情一变,他皱着脸像只落了水的小狗般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今天的十全大补汤也好苦哦!”
“是、是,我知道了!”从袖袋里掏了颗糖扔进他嘴里,“不过,你今天的反应倒是比平时慢了许多。”
“那是因为啊,”他抿着糖淡笑道,“我今天尝到了比十全大补汤还要苦的滋味。”
“哦,那是什么?”莫非大夫又开了新的药方?
他挨到我怀里,笑呵呵地对我说:“你知道吗,初雪,我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哦!”
“是吗?”
“是呀!”
“哦,我知道了。”了解地点点头,记下他的又一劣性。
环在腰上的手紧了紧,我低下头,看见怀里的人闭着眼,嘴角噙着笑,像个喜欢赖在大人怀里的小婴儿,十分可爱——但他确确实实是皇甫一族的少主,就如同那位年轻的国师,两人都是无比尊贵的身份。
“国师……找你什么事?”那人看着自己时的眼神虽然并无恶意,却总觉得有些复杂,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似的。
怀里的人仰起脸,犹豫地望向我。
“怎么了?”我问。
他坐起来,怏怏不乐地说:“他不是来找我的。”
“哎?”
“说是来探我的病,其实,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你。”
“关我什么事?”我又不认识那位大人物。
“八成是知道了初雪是式神的事,想来瞧瞧你究竟是怎生的模样吧!”
“……我是怎生的模样?”我问。
“初雪漂亮得就像幅画一样!”
又是漂亮?今天已是第二次听人这么说了。
“可是,我是式神的事,不是只有皇甫家的人才知道吗?”国师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皇甫炽两手支着下巴叹了口气:“我想我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那个人的话,会这么做并不奇怪。”
“是谁呢?”
“……有机会你会见到他的。”他伸手抱住我,笑嘻嘻地蹭过来,“别管这个了,初雪,说好了今天要一直陪我的,还有一下午的时间,我们来玩什么好呢?”
第九 皇甫少
天转晴后,皇甫炽的风寒也好了,这都得归功于他这些日子的足不出户。
族人们对他难得的安分感激涕淋,大夫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在确认皇甫炽风寒痊愈时,甚至失态地拉着我的手直嚷“太好了太好了”,完全忘记他平日里对我的避之惟恐不及。
在去厨房拿药的路上,看到家仆们谈论着他们少主的病况,各个喜上眉梢。
我不懂,只不过是风寒好了而已,有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我问梅香,那丫头躲躲闪闪地回答:“以往少主若染上风寒,没一个月是不见好的,所以这回大伙儿才会这么高兴。”
是吗?没一个月不见好,是他不肯好好静养的结果吧?曾经好几次见他敞着门坐在门口望着院中的风景,有时三更半夜还会爬起来跑到院中玩雪,只要兴之所至,他是不会顾忌自己虚弱的身体是否承受得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