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应该就满足了,即使伦斯的那些举动那种眼神全是为了另一个人。
莫笑月露出一抹极淡的微笑。
这样应该要满足了。
***
当长发丽人轻吟一声睁开眼睛之时,在旁苦候将近一个时辰的伦斯、瑟帕斯与舒瓦兹三人立即一拥而上。然而,当他们出乎意料地看见一双海蓝瞳眸,全都惊呆得不能自己。
「醉--醉雨?是醉雨?」伦斯颤抖着声音问道。
「嗨,伦斯。」长发丽人朝伦斯绽出个天地为之失色的笑容,而后他略显惊喜地笑道:「啊,果然还是我原来的声音。」
「醉雨你--怎么会是你?」伦斯不敢相信地摇着头。
偏头看了下躺在一旁,在过去的十八年一直属于自己的身体,宁醉雨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的笑容,噗嗤一声,说道:「莫笑月醒来时,大概会气疯吧……我在他能够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先他一步跑了出来。」
其余三人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后宁醉雨开口道:「伦斯……有些话,我想要同你谈谈。」他望向瑟帕斯和舒瓦兹,很正经地要求道:「对不起,能否找个地方让我们两人独处一下?」
***
宁醉雨发现自己并没有办法完全控制这副身体,尤其无法拥有自行行走的能力,于是他在伦斯的搀扶之下,来到瑟帕斯准备的另一个房间。
当两人终于在房内独处时,宁醉雨首先开口说道:「对不起,伦斯,我必须先跟你说抱歉……」
伦斯突然打断宁醉雨的话。「我不接受,不管你为的是什么。」当他看见宁醉雨神色一黯时,改而以温和的口吻续道:「我的意思是,你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我并不希望你所作的任何决定因为我而心存遗憾,即使我--」伦斯的喉头哽了哽。「即使我的确为情况竟然如此发展觉得非常难过……我宁愿一切依旧和过去没有两样,就算要我继续在世界各地到处跑,只为追寻你的身影,我也情愿……」
要说心中不后悔,是骗人的。
伦斯伸手,轻轻抚摸宁醉雨表面上看来开朗的脸庞。
他可以从宁醉雨无法掩饰的疲态中了解到莫笑月那副身体实际上是处在多么糟糕的情况。宁醉雨无法自己站起身走路或许不是因为刚进入陌生身体内的不适应,而是那双修长的脚很可能根本已经失去行走的能力。
不再是像轻风浮云一般难以捉摸的飘忽不定,现在的宁醉雨彷佛被折了羽翼的天使,原本属于莫笑月的那张面容是如此的空灵离尘,更衬托出宁醉雨现今的柔弱,更让伦斯产生想要紧紧抓住他,以免他化为一股轻烟散入空气中的冲动。
而这并不是伦斯的错觉。
宁醉雨是最了解自己现在状况的人。他知道自己现在能多争取到一些时间,都是上天的恩赐,所有身体的机能都在急速的退化中,他甚至怀疑十分钟之后的自己,是否还有气力举起手去触摸那个他所心爱的人。
知道自己的行为不仅伤害了伦斯,想必也将陷另一个人于懊悔的痛苦中,宁醉雨只希望自己在面对无法阻止的消逝之前,能够尽可能减除他们的憾恨。
「伦斯,我是个胆小鬼,若非很多时候由莫笑月在后头推一把,或是他藉由我的身子去完成,有很多事情,实际上我都只敢想,却不敢做。」宁醉雨微侧着头。「但和你结合的那一次,却是我鼓起勇气主动追求到的……我好高兴……你给我的温柔,就像梦一般……」
望着宁醉雨的眼神就和动作一样温柔,伦斯小心翼翼地将一绺垂落下遮盖住淡淡粉颊的发丝拨到宁醉雨的耳后,然后他的举动在听见宁醉雨突然说出的话时,停了一下。
「至少和莫笑月和平共处吧。我知道这阵子你们已经这么做了,并不困难,不是吗?」
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答,伦斯只是用手指描画着原先属于莫笑月,却在宁醉雨蓝眸相映下更显得虚幻淡然的精致脸蛋。
「我不介意你们两人在一起,如果事情真如此发展下去的话,事实上我也很希望事情的确是这么发展。但是--我只有唯一一个要求,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我曾经存在……」宁醉雨也稍微哽咽了下。
他不是傻瓜,他不是没有发现到伦斯态度的转变以及莫笑月担心负上背叛之名的挣扎。他也确实乐见当他自私地将尘世的一切拋下的时候,那两人仍能有圆满的发展。
但同时,他竟又害怕自己就将被吞噬于时间洪流中,若他放开手,也就没有人会记得他。这种被遗忘的担心,过去曾在莫笑月唯一一次毁去他的日记本时出现过。
「别这么说。」伦斯制止了宁醉雨的话。这时候他想听的并不是这些。伸开臂膀,伦斯像鹰一般将宁醉雨纳入羽翼之下,环护着他。这举动消减了宁醉雨先前身体所感到的冷意。
「伦斯,我--」
「醉雨,别再说下去了……」语气平和中带有坚决,伦斯将他俩的位置挪了下,移到可以望见远山美景的窗前,伦斯从后轻搂着他,让他能够不使用任何力量,只是妥适地依靠着身后宽阔的胸膛。
他们两人静静地看向窗外,看着环抱着双子城的群峰间,终年不融的皑皑白雪。时间彷佛停止流逝,冻结在两心静谧相连的那一刻。
直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永生的虚幻被毫不留情地敲碎,一切回归现实。
轻轻推开搂着他的伦斯,宁醉雨对他一笑。「那一定是莫笑月吧?我敢打赌他进门后必定是副想将我一口吞吃下去的可怕模样。」
倾身在宁醉雨的唇上轻碰一下,伦斯?狄尔理解地起身前去开门。当莫笑月进房之后,他悄悄地退开,将剩下的空间留给命运紧紧纠缠在一块儿,难分难解,却因为他一时没有坚持,导致往后就将走上截然不同道路的那两人。
一清醒发现自己依旧留在宁醉雨的身体中,但已无法感受到宁醉雨灵魂存在的莫笑月在无比惊讶之余,只产生一个念头,就是拿起刀往颈子上一抹,先行自我了断,省得之后无止尽的懊悔。
事实上他也的确如内心所想的动作了。
若不是舒瓦兹眼明手快地擒住他,若不是瑟帕斯掺了惊惶的眼神唤醒他。
伦斯掩门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莫笑月凝视着眼前全身似乎围绕淡淡光圈的人。「醉雨……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这么傻……你不懂我的理由吗?」他说不出其它的话,只能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问句。
宁醉雨用尽力气伸出双臂,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莫笑月一定会自责地不敢主动碰触他。
而后莫笑月冲上前,环住他抖得彷若风中落叶的双臂与身躯。
落下心中大石,很安稳地躺在莫笑月的怀中,宁醉雨小声地说道:「……其实我都懂,所以我说,你是好人,莫笑月……」
「我不是。」
「你是好人,莫笑月,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密,最亲爱的人……」宁醉雨半阖上眼睛,想要专注起精神来聆听从莫笑月那儿传来阵阵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声,那是让他感到安心的声音。「我好喜欢舒瓦兹曾说过的『缘分』那个词。我们之间这样的缘分,是求也求不来的。」
感觉到莫笑月的手臂更缩紧些,宁醉雨微仰起头。「莫笑月,我希望你能幸福,代替我,用这个身体获得幸福。」
「你可以自己得到幸福……」
莫笑月的声音带着哽咽,宁醉雨不意外地看见棕眸中不断打转却固执得不肯落下的水珠。
「我已经得到了,就在和伦斯结合的那一天。」你也感受到了,不是吗?在同样的身体里,你也同样能够感受到那种满溢出来,教人几乎忍不住要啜泣出声的幸福。
顿了一顿,宁醉雨续道:「其实你的幸福就在唾手可得之处,如果你对伦斯没有感觉,可以不用顾虑我,即使我的确爱着他……你还拥有父亲,还有哥哥,好吧,或是弟弟……我知道他们都可以好好照顾你。但另一方面,我也知道,其实你不一定需要他们的照顾,你一直很会照顾这个身体的,不是吗?」这时宁醉雨轻笑了声。「说到这儿,若让这身体自己选择,大概也会希望是由你来做为身体的使用者吧?我总是让它淋雨,让它受寒感冒……」
摇着头,莫笑月很想叫宁醉雨别再说下去,也别再绽出令他心疼心碎的笑容。但他却又担心没了笑容安静的宁醉雨会带给他更多因为无力挽回一切所产生的悔恨。
「不要再当杀手了,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将所有完成任务的报酬都存起来,用『宁醉雨』的名义,似乎存了不少,足够你几十年不干活都可以享用不尽。」宁醉雨忽地转了个话题。「用这些,去追求你自己的梦想吧。」他像安抚小孩子一般,战巍巍地伸出手,拍抚着莫笑月。「活得更快乐些。」
「我并没有活得不快乐。」只要你能快乐。
见到光是像伸手这样一个小动作,都让宁醉雨彷佛用尽浑身力量之后的喘着气,莫笑月不忍地咬紧下唇,制止宁醉雨的举动。
然后他听见宁醉雨更小声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其实,应该是我太胆小了吧……我无法想象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与其让你离开我,不如由我作那个先离开的人……」
这是宁醉雨表现得最为无助的一刻,莫笑月觉得鼻头很酸,酸得模糊了他的视线,接着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无法清楚瞧清眼前的宁醉雨,忙地伸手擦去眼眶阻碍视线的液体,却只是徒劳无功地使更多液体取而代之。「如果不是我坚持要作灵魂转移--」
「不是你的问题,莫笑月,从一开头就不是,你别有任何自责的念头。」宁醉雨伸手捧住莫笑月的脸颊,在他的额间轻轻吻了一下。「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主动献吻给另一个我最心爱的人……」
他调皮地笑了笑,然后用颤抖的手先轻触自己的唇,再转而将冰凉的指贴在另一张唇上。
「别用那个身体作那么恶心的动作……」
原先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的泪珠终于落了下来,一滴又一滴。
这是那双棕金色的美丽眼睛头一次像关不上的水龙头般泪流不止。并没有打算拭去泪水的宁醉雨只是维持淡淡的,温柔的微笑,然后当那双臂膀再次主动将他搂住,紧得如同抱着自己最为珍爱不忍割舍的东西,宁醉雨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漾起最为幸福的笑容。
那年的冬雪下得特别晚。但也就在雪花终于纷飞飘落的同时,并没有机会度过生命中第十九个隆冬的宁醉雨在莫笑月的怀抱中,在伦斯?狄尔的陪伴下,安静地阖上眼睛,从此不再张开。
他悄悄地放手离开那两个他最心爱的人,前去和幼时给予他最温暖回忆的贺伯特神父及虔莫尔村民相聚。
<廿二>
贯穿德国拜扬州的南北,有一连串乡间小镇,充满悠闲的田园风光,以及中世纪的古堡古城,是德国相当著名的一条观光路线,称之为浪漫大道(Romantische
Stra?e)。浪漫大道的终点,是邻近童话城堡--新天鹅堡的阿尔卑斯山麓小镇富森(Füssen);起点则为于符兹堡--拥有巴洛克式主教宫殿的文化之都。
符兹堡是二次大战期间被轰炸得非常严重的城市之一,时值今日,在当地的教堂、宫殿中还可见到当年满目疮痍、看不出建筑原样惨状的纪录与照片,以及利用原有砖瓦一步步进行重建的艰苦过程。
再现建筑艺术原貌的符兹堡西方靠近城郊的一隅,有片宽广的草坪,一条约可容两辆汽车并行的笔直柏油路将草坪一分为二,路的一端是个由玫瑰花藤穿梭编织成的拱门,另一端则延伸到极遥远的一个小黑点,据曾经前往的人提及,那个小黑点是一栋媲美主教宫殿气派豪华的大宅邸。
但是听说宅邸里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个老人、一位服侍老人的妇人、以及忠心耿耿的管家、园丁和厨子,总共就五个人而已。
或许还要加上那位服侍老人的妇人的儿子,他是个俊美的金发男子,一度是符兹堡女性的梦中情人。然而几年前他离开符兹堡后,每每隔了许久才返回那座大宅邸,将些许热闹和笑语带给那位老人和妇人。
今天并非什么大日子,只是隆冬过后,万物复苏的春色降临,只是主教宫殿东面的意大利式花园与南边的维也纳式花园全都缀满盛开而艳丽的花朵,铺上一层缤纷的色彩。
然后路上的行人睁大眼睛,看着那位大宅邸中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被妇人与充作司机的园丁协助抬下擦拭得晶亮的黑色轿车。妇人推着老人的轮椅,从轿车的停车处--符兹堡车站的正门口缓缓进入车站内。
并非是非常繁忙的时间,然而车站内的工作人员,以及来往的当地居民,见到老人与妇人,都主动与他们举帽招呼致意。老人带着安详的表情,偶尔抬抬手响应人们的招呼。发色全是灰白的妇人则静静地待在老人身边。两人都在等待着。
然后他们听见自加密施--帕腾克什前来的列车进站的广播,老人战巍巍地伸出骨瘦嶙峋的手,与妇人长了粗茧厚实的手紧紧交握。
没隔多久,他们英俊而成为符兹堡女性梦中情人的儿子,金发的瑟帕斯?奈特出现在靠近站内的月台边,但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眼中唯一看见的,是随在瑟帕斯之后第二个从列车上跳下,差点绊一下却一把拍开后头粗犷青年扶持的手,那个瘦削的,拥有一头丰厚黑发的年轻人。
「见鬼的你不要动手动脚!」
黑发青年的声音即使隔着月台隔着厚实的门都可听得清楚。
「很活泼的孩子呢。」打今晨开始,妇人头一次开口说话。
「是啊。」老人微笑着点点头。
很快地,三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车站与月台连接的那个走廊,而后瑟帕斯推开厚实的门,来到等待着的老人和妇人面前。他朝老人恭谨地行了礼,然后温柔地朝妇人望了一眼。接着瑟帕斯转身对跟上了的黑发青年,介绍道:「这就是你的父亲,以及我的母亲。」
老人和妇人看见黑发青年表现出极为短暂的羞赧,但是短暂得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到,也因此他们甚至以为方才只是错觉、只是眼花。
黑发青年开口了,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是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母亲。」他的棕金色眼眸闪着亮光。
就和他记忆中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呢!水意顿时浮上老人本已干涩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然后他微笑着听见粗犷青年--瑟帕斯多年的搭档--多此一举地向认识他至少七、八年的自己作自我介绍,然后被黑发的青年以手肘重重地拐了下。
一直到他们返回了草坪另一端的大宅邸,老人的微笑仍久久未褪。
***
享用过厨子特地为庆祝这家人首次团聚做出的丰盛晚餐之后,黑发青年独自来到在夜幕垂落后沁着凉意的后院,没有太多灯光的点缀,仅能依稀见到院内修剪整齐的枝叶,和眼前一条不知延伸至何处,泛着淡淡白光的碎石子路。
莫笑月并没有独处太久,不多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穿著日耳曼传统服饰,看来比平时更为俊帅挺拔的瑟帕斯正将后门轻轻掩上。
并没有刻意对着瑟帕斯说话,莫笑月仅是以类似自言自语的方式,轻轻说道:「没想到我在间隔了四十年后一下子得到父亲和母亲。」低沉的嗓音飘荡在寂静的夜晚,他拨了下头发,眼光再度望向远方。「虽然中间有二十五年对我来说几乎是空白的,而更之前那十六年的记忆也已经相当模糊……」
瑟帕斯静静地走到他身边,并没有出声打断或应和他的话。
「我已经习惯了接下任务东奔西跑的生活,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的打算。」这回莫笑月倒是直接对瑟帕斯说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你不妨尝试看看。」瑟帕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