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锅子里倒了一点儿油,单枞皱眉道:“差点忘了,年关得熬些猪油。”
白若溪不紧不慢地捣芝麻,道:“这碗里的筋筋络络可够了?”
单枞看了看,道:“差不多了,其实也没别的什么大用处,明日我往打渔的那儿去,买条乌青,正好派的上用处。”
正说着,油锅里冒出缕缕青烟,单枞将青菜倒进去,只听哗啦一声,满屋子的芝麻味又掺进了蔬菜的香气,把菜梗菜
叶不断煸炒,撒入盐巴,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再倒入清水,盖上锅盖。自己再从水里捞起化开冰渣子的冻豆腐,持菜刀
切成小块,一起放入菜汤中,任它慢慢烧着。
擦着砧板,单枞随口打趣道:“这冻豆腐不化开了,还真是难切。说不准有些大侠就是从练冻豆腐刀法起家的。”
白若溪倒也没恼,抬头道:“真有此人。”
单枞一愣,有些目瞪口呆:“世上还真有冻豆腐刀法?”
“以前的淮水何家的家主,就是从为夫人切冻豆腐而练成的绝代刀法。”白若溪道,“听闻他的刀法狠准稳,一直想
切磋切磋,没想到他儿子不喜继承家业,当云游道士去了,何老头带着老婆出海,到了哪里也不知道。”
这等江湖故事还从未从白若溪口中说出来过,单枞极是有兴趣,掀开盖子看了看米饭闷得怎么样,盖上转过身来,道
:“这何大侠定是疼惜老婆的人,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日日为他夫人切冻豆腐。”
白若溪淡淡一笑:“确实,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此等地步。”
两人相视一笑,灶台上的锅子噗嗤噗嗤吐着热气,单枞忙掀开搅了搅,浅尝一口,回头道:“你洗洗手,饭好了。”
中午的饭菜很简单,青菜冻豆腐汤,并一小碟腌小黄瓜。米饭闷透了,还铲出一卷锅巴来,单枞自小爱吃锅巴泡糖水
,遂收进碗里,待下午饿了泡糖水吃。两人干了一上午,也不讲究这么多,胡噜胡噜填饱了肚子,收拾干净后喝口茶
,接着干。
午后的光景,总是让人爱打瞌睡。单枞帮着白若溪捣芝麻,将捣细的芝麻与绵白糖拌在一起。两人一个捣,一个拌,
有一扯没一扯地说着话,倒还算是有精神。
单枞猛然想起一件事,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有件事不知能不能说,但……就是想问问你……”
白若溪抬了抬眼,吐出一个字:“说。”
“那个……”单枞真想拧自己一把,什么时候像大姑娘家似的扭扭捏捏了,“你和沈沉昕……仇很深?”说完后,他
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俩耳光子,上次沈沉昕那种口气,还有白若溪的颓废,交织在一起,都让自己在心里头长久
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白若溪竟然没有恼怒,而是沉默下来,思考了良久。他自来到杭州至今,心绪平静了许多,有的时候再回顾往事,颇
有种不堪回首的感觉,有些事情,只恨身在此山中。
他摇了摇头,像是在安抚单枞,语调平静地说道:“沈沉昕此人,论武功略低我几分,论心知谋略,不知高出我多少
。但是,脱了身反而觉得自在。”他抬头对着单枞微微一笑,难得的舒心和真挚,“我这样很好。”
单枞的心一颤,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如是……极好。”
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死后不过也是一怀枯骨,皆会慢慢泯于众生之中,从腥风血雨中侥幸脱身而出,回望过去,已
是万幸之极了。
“他很有分寸。”白若溪继续道,“但是我总觉得,他的那种分寸迟早会害了他。”
单枞诧异地瞪大眼睛,他是第一回听到白若溪这么认真地评价一个人,又听他接着说下去:“沈沉昕很少住在教中,
大部分时间夜宿在风月之地,教中明的暗的产业他都了如指掌,能够服众的也只有他了。”
白若溪的眉宇之间很是淡然,完全没有之前的极怒极悲,日子长了,也就沉淀下来了。
但求日照长晚如茶人生,不争云涌短昼若酒光耀。于单枞,于他,皆是如此。
单枞凑近了,不放开手,偷偷往他嘴角窃香一口,白若溪的脸登时红起来,暗啜一口,道:“做什么?”
“只是觉得,这么在杭州终老也是极好的。”单枞笑嘻嘻道,“不管在什么地方,过好日子就是了。我这人心向不高
,老爹说过一句,不是自己的求不得。”他的声音渐渐柔缓,“如今这样,我曾经想都没想过,不敢求的,却是求得
了。”
白若溪道:“人生如是浮云,以前有听过一个老和尚说过,倒也是有道理的。”
两人如此敞开心扉,确实畅快许多。一齐将芝麻馅全部揉好,封进罐子里,待糯米水磨成粉后就可以包汤团吃了。单
枞又将剥下来的猪油碎屑合在一块,在锅里炼出油来,满屋子又充满了猪油的香气,看着白花花的油块在一汪月亮似
的油里越来越小,从鲜嫩的金色逐渐变成暗沉的金黄,仿佛生活最惬意的一刻就在于此了。
撩起油渣,他放了两粒干花椒进去,将猪油盛进大瓷碗里,覆上纸,搁在外面稍微凉一凉,就凝结成了白花花的固体
,中间微微凹陷,似乎有谁偷偷摸摸挖了一块,又看上去白白润润的像个月亮,或者是月亮上烙的大饼。
会不会晚上,有月亮上的野猪嗒嗒嗒跑下来,举起蹄子刨上一块带回去呢?
第十九章 红烛
还没到除夕之夜,早有孩子迫不及待的在街上玩起的炮仗,噼里啪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就能听到大人怒不可遏的
责骂声。
大多摊子在下午光景就得收摊,人们趁着最后一点时间,该买该办的全都齐了。
单枞提着扎好的鞭炮,走在街上,听着孩子们的欢笑,不由想起小时候也是这么热爱放炮仗,尤其是把邻家的小姑娘
给吓哭的时候,虽然会被老爹敲脑袋,但是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这种成就感,如今想来,却是幼稚之极。
踏进小院,入目满是苍苍冷色,相比枯枝落叶,松柏之类的植物确实要好些,但看着毕竟也冷了些。单枞思量着开春
了要不要栽些色泽艳丽的花来衬点气氛,杜鹃迎春什么的,姹紫嫣红的花儿都是不错的。
窗户上贴着大红窗纸,各种如意的样式,倒颇像是成亲而不是过年。单枞在前堂摆了一个老爹的灵位,用的是烧了一
半的茶馆的木板,每日早起三炷香,聊以慰藉。
厨房的屋檐下吊着一个布袋子,地上略见湿漉漉的,前日水磨了糯米粉,天气稍微有些潮湿,挂了几日也就差不多了
。单枞放好鞭炮,踏进厨房,白若溪正在洗菜,一旁的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沥水篮子,里面满满的皆是年菜。
听到有人进来,白若溪也不抬头,手上洗着刚泡发开的黄花菜,将花蒂一一捻去,口上道:“其他菜都洗好了。”
单枞应了一声,径自走过去倒了一杯水,试了试水温,蹲下身道:“要不要喝口水?”
白若溪抬头,微微一笑,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便摇了摇头。
单枞放好杯子,看了看篮子,拿过百叶结,又从橱柜里掏出一包纱布包紧的香料。灶头上烧着热水,他先将砧板上的
五花肉剁成小块,扔进滚水过水,再撩起倒水,锅里擦干倒入油,热了后方才下肉翻炒,加调料,倒水,盖上锅盖仍
由其慢慢地焖着,只需在半途中翻动一下放百叶结,最后炒一下糖色就行了。
这个锅子焖着,另一个锅子也得起了,烤麸、黑木耳、冬菇、花生米,以及白若溪刚洗好的黄花菜,过年大菜四喜烤
麸随时预备下锅。
屋子里弥漫着红烧肉的香气,渗入心脾,单枞袖着手笑嘻嘻道:“前日徐四娘送来了自家酿的好米酒,今晚你我喝上
一杯,如何?”
想起曾经的梨子蜜酒,白若溪点了点头,道:“肉要糊了。”
只听单枞惨叫一声,忙不迭地跑过去掀锅盖,嘴里说着“还好还好”,一边用锅铲翻动,白若溪在他背后勾了勾嘴角
,侧头望向窗外,雪消融了大半,还有些星星落落在草叶上,这是一个很温暖的冬天。
太阳慢吞吞地爬下去,有点子依依不舍,圆圆地躺在地平线上,像是用肉和鸡蛋做的凤凰蛋。杭州城静悄悄的,偶尔
的几声鞭炮才偷偷预示着几个时辰后的热闹。
单枞用两个砂锅盛上红烧肉和四喜烤麸,搁在小炉上慢慢温着,自己再做一道八宝鱼。边上白若溪稳稳当当地用铁勺
做蛋饺,猪油擦一层,一勺蛋液下去,形成一张蛋皮,趁着半熟的状态放上调好的肉馅,对齐了合上皮,金黄的蛋饺
是勾起食欲的大杀器。
另一个锅里炖着笋尖老鸭汤,上好的天目山笋尖是难得的货,还是三叔跑买办时路过天目山捎回来的。
最后一道菜,什锦大杂烩完成,两人将菜搬到边上的主寝里,正堂一张八仙桌,满当当的皆是菜,红釉烧边的大海碗
里,肉皮、蛋饺、鱼丸、猪肚、熏鱼等等各色,汇成一锅,看着就很诱人。
鱼丸是昨日做的,选上好的乌青鱼,斩作两片,去了骨头定在木板上,用菜刀一层层刮下鱼泥,这个是白若溪的工作
,以前的好功夫用在这个上面,倒也是不亏本的。单枞再将鱼泥和熬好的猪肉、打散的蛋清混在一起,略加点淀粉,
一点子水都不掺,经过滚水一滚,鲜嫩无比。
熏鱼也是用青鱼,切作厚片,舍得用油炸,再趁热浸在早已调好的五香酱料里,让味道完全扣进去,做凉菜、砂锅杂
烩皆是不错的。单枞最得意这个五香酱料,为了这个味道,他调了好多次,还加了一点蜂蜜进去,苏杭浙地口味偏甜
,但这种甜不重也不腻,反而很香。
两个青瓷杯倒上米酒,两个红釉蝙蝠如意碗,两双筷子,两人相对而坐,互相举杯,各敬一杯,共饮一宵。
米酒甜甜的,入胃倒是温润不上劲,单枞道:“自家酿的酒是好的,不像外面的皆掺了不好的作料进去,吃不得。”
白若溪颔首,道:“这个年算是真的过了。”
单枞夹了一筷菜,但笑不语,他是可以想象以前白若溪是怎么过年的,或者说根本没有过年的意思。旅店客栈,野外
荒地,听着其他人家鞭炮声声,独自一人是何等孤寂。
他举起酒杯,道:“既是如此,我们多干几杯。”
瓷器清脆相碰,如金玉佩环。外面响起接二连三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不绝于耳。
一如那夜的蜜酒,脸上那抹酡红,拖曳在天边的霞光都难以媲美。单枞看着,痴着,想着,念着,手上最后一杯酒下
肚,劲道慢慢地升了上来,一丝一缕,流淌在经脉之中。
本就不该相遇,偏偏机缘巧合,这是上天的冥冥之意,还是轮回道上的坎坷?
于己于他,一切的不同都化成了相同,仿佛是梦,又不是梦。
脚下似乎踏着云彩,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一步一步来到那人身边,弯下腰,轻轻搂住,借着酒劲,咬上耳朵
,低声却又清晰地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那人的耳朵瞬时就滚烫滚烫,几乎可以想象脸上的旖旎风光。
剩下的一切,更像是梦,然而又不是。外面爆竹声声,自家的爆竹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两人却不是孤零零的。
衣衫尽褪,江湖多少年,身上伤疤大大小小,在单枞眼里分外心疼,手指慢慢滑过,连带着那人的喘息促促。唇齿相
交,那是米酒的味道,再深入下去,那是一种甜,一种说不出的甜来,犹如一盅酽茶,一开始入口的清苦,在咽喉里
一转,又显出那清甜来。
夜深了,红烛的火光在屋子的一隅跳动着,灯芯一点一点燃烧,红色的烛泪顺流而下,最后在烛台上堆成了另一个小
小的高台。伴随着那一声吃痛,灯芯噼啪一声,绽开了花儿。
倒吸一口气,他俯下身低低道:“若是疼,尽管叫出来。”不知何时起,声音已然沙哑了,拥着那人,愈发觉得来之
不易,胜过世间一切珍贵的宝物。
那人别过脸去,微微闭了闭眼,向上靠了靠,却不言语,但动作早已表现出了意愿。
滴答滴答,屋檐滴下一滴水,水珠越来越多,连成一串又一串,除夕的夜,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屋子里全然没被
影响,稠腻的水声勾人心魂,还有那压抑不住的呻吟,西子湖上的画舫里最好的丝竹之乐也比不上这一声接着一声。
两人不住地吻着,拥着,紧紧地,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夜空里的烟花璀璨绽放,黑幕上留下缕缕轻烟,转瞬即逝,堪比昙花的惊艳。
眼前一片空白,电光一闪,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缓下来,相互依靠着,除夕的雨夜有点冷,然而身上丝毫没有寒意,心
里流淌着那种暖融融的温度。
红烛的蜡油凝成了一朵朵小花儿,结在只剩小半截的蜡烛上,远处响起了悠长肃然的钟声,那是寺里午夜的守岁钟,
善男信女们轮流敲响,祈求来年的安康富贵。
这间小小的院子里,不求富贵,也不求权倾,只求平安幸福。
窗户上隐隐透出灯光,红色的窗花映在青石地上,拖出一抹长影。
浮生岁月长,如是而已。
第二十章 浮生
相守了一夜,原本想趁着敲钟时放的鞭炮,最后也拖到了大年初一,这还是日上三竿之后的事情。白日醒来,倒也没
多少扭捏,两人大大方方地互道早安,穿衣起身,烧水收拾,确实像一对过了十几年日子的老夫妻。
只是单枞心疼白若溪的身子,虽说自己其实也不太好受,但还是让他休息,洒扫庭除的事情由自己担当了。昨晚桌子
摊得乱七八糟,来来回回几次,将酒菜收好,抹净桌子,洒水扫地。
炉子上烧着水,单枞用竹竿挑下布袋,从里面扳下一块糯米粉,略加些水揉开,搓成长条,一块一块揪下来,将早已
准备的黑洋酥的馅料拿出来,填进去搓成球。此时水正好开了,把汤团一个个扔下去,看着升腾的水汽中白白胖胖的
团子沉沉浮浮,心里很是满足。
用布垫着,满满一碗六个大汤团,送到跟前,白若溪一愣,道:“太多了,吃不完。”
单枞笑道:“讨个好彩头,团团圆圆,六六大顺嘛。”眼珠一转,舀起一个吹了吹,凑到他嘴边,一副哄孩子的模样
,“来,我们一人一半。”
一口咬开,糯软稍带韧劲的皮,细研的芝麻溢出满嘴的香,甜到了心底。单枞看着白若溪,眼睛弯成了月亮,自己笑
眯眯地啊呜一口,咬下第二口。白若溪脸上有了难得的表情,微微挑了挑眉,要抢调羹,单枞嘿嘿一笑,放下碗凑了
上去。
这六个汤团,两人足足吃了近一个时辰。
过年照例应当走亲访友。两人皆是孓然一人,没什么亲友,单枞念及来杭州这些日子来李三叔和徐四娘的关照,遂准
备了一些东西,和白若溪一齐去徐四娘家里拜访。
徐四娘见了两人来,极是高兴,嘴上连说“送的东西太过了”,看了一下,拿出几样来进厨房整顿饭食。李三叔一身
新衣,看起来特别精神,咬着烟杆,上下打量了一番单枞,笑道:“过了年,你这小子看上去长进不少。”
单枞道:“还不是三叔教导有方。”他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去年多谢三叔教导,今年也请三叔烦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