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叔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你这个孩子的性子定是和你爹一样,但是眼下局势大乱,若是你爹也不会希望自己
儿子丢了小命给别人垫背去。”顿了顿,又道,“以前的事情,过去的都过去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别平白给心里
添堵。”
还不等单枞说话,陈叔的目光转向白若溪,道:“我年轻时跑江湖以来,道上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还是清楚的,你是个
心眼实在的孩子,本事也不错。听我一言,功名利禄皆是虚的,回去好好过日子方是好的。”
白若溪抱拳道:“多谢前辈关照。”两人相视颔首,显然之前已经切磋过几招,老少一来一去,倒也颇有惺惺相惜的
意思在。
单枞明白了过来,道:“多谢陈叔,也多谢二伯关照,还望两位保重。”
陈叔脸上泛起苦笑,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他想是也安心了。”
这句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单枞正糊涂着,陈叔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快走吧,后面的路就要靠自己了。”
话不言多,两人作揖与陈叔道别,单枞猛然想起什么,转身从马上的包裹里翻了翻,摸出一枚玉佩,递给陈叔道:“
这个是父亲留下的,现在放在我这里也没什么用处,还请您物归原主。”
陈叔接过玉佩,看到上面的“煦”字,微微一愣,随后颔首:“路上小心。”
两人方才上马,白若溪手上拿着陈叔交予的门关牌子,哪怕在全城戒严的时候也能自如出入。马儿扬了扬脖子,蹄下
生风,几个小跑就消失在了胡同尽头。
眼下正值时局动乱之时,加上朝中不少石系人马纷纷下狱,城门的守卫加强了戒备,哪怕是挑菜进城的农户,都得等
着官兵检查。若是凭借一己之力想出城,真是堪比登天。临到城门口,白若溪放松了缰绳,不慌不忙地向城门士兵出
示了门牌,士兵一见门牌,果然放了行,也没多什么话来。
出了城门,马儿撒开了蹄子,两人方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单枞道:“有些事情,越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却越是想知道。说起来,我这人就这个坏毛病,好奇心能把自己活活憋
死。”
白若溪道:“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些。”
“话是如此。”单枞转过头望着郊野一望无际的山峦,低低道,“我心里总是有不好的预感,恐怕当年我娘就是这么
死的。”
“什么预感?”白若溪话音刚落,猛然警觉起来,手中梅花镖如星若雨般纷纷而下去,声调拔高,喝道,“什么人!
”
单枞心里咯噔一下,有人埋伏?再一转头,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冒出了五个黑衣人。
还没等他做出反应,白若溪一跃而起,沉睡在剑鞘中的利剑琅然出鞘,寒光一折,逼出凌冽的杀气来,那个曾经在江
湖上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护法仿佛又出现了。
这是单枞第二次见到白若溪的剑术,这次是五对一,白若溪却没有丝毫的弱势,精准凌厉,连血都没有溅到一滴,五
条命就在自己面前这么活生生地没了。他看着立在五人尸体中的白若溪,觉得有些陌生。
耳边突然响起风声,单枞下意识脑袋一偏,见站在自己对面的白若溪脸上露出焦急之色,然后他手中的剑向前一挡,
玎玲一下,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单枞正想去看看什么东西,只听后面有人慢悠悠道:“不愧是白护法,好久不见手劲还是不减当初啊。”
单枞转身一看,不由一愣,那漫不经心的调子,一如既往的折扇玉带,正是沈沉昕。
白若溪微微眯了眯眼睛,手上的剑愈发握得紧了。
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权力最高的中心,皇宫大内里却是一如既往的井然有序,这份井然,却令人觉得诡异。
寝宫内升腾着药香,平日里一干宫女太监御医都不见了,只有两人在这里,一个在榻上,另一个跪在塌边。
皇帝的面容被病折磨得憔悴不已,看着殷逸年轻的脸庞,勾了勾嘴角:“年纪大了,现在应该是年轻人的天下啦。”
殷逸道:“父皇切勿自暴自弃,御医开出的药方子总是好的。”
皇帝无力地摆了摆手,闭眼道:“这种东西,只是哄哄别人的,你也清楚。”
殷逸一怔,唤了一声:“父皇……”
“你也别瞒朕了,当年你母后就是这样的。”皇帝睁了睁眼,慢慢道,“这还是你母后自己央我的,朕原是不肯,此
药还是从江湖上秘密得来的,风险极大。后来她说,后宫纷争种种,怕自己一个不准撒手去了,朕又难以顾及周到,
会委屈了你和紫儿,还不如明白自己的日子,把事情都安排下去。”
殷逸愣愣地跪在塌侧,听着从未听到过的尘封往事。
“朕和你母后,也是各有各的心事。”皇帝微微一笑,“当年朕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借着年轻违抗父皇的意思不肯
娶亲,其实说是年少轻狂,只是遇到一个人,彼此相知,却是永生不得在一起。你母后原本要嫁给石亭,她心里不愿
,我们俩各自有了心思,干脆在了一起,日子久了长了,也就过来了。如今想来,人世间最值得珍惜的人去了,方才
后悔莫及。”
“逸儿,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皇帝缓缓念出这句诗来,“别忘了。”
殷逸跪在一侧,道:“父皇有什么话,尽管与儿臣直说。”
“这个位子,天下人都知道是你的了。”皇帝道,“朕要你在朕去后保个人,保证子子孙孙不去害他。”
“父皇尽管吩咐,儿臣不敢有违。”殷逸道。
“朕二十七年前遇到了一个茶师,名叫单其身,后来成了皇室唯一的御茶师。如今他也去了,留下一个孩子,朕要你
发誓保的就是他。”皇帝道,“你把那边匣子里的纸拿来。”
殷逸过去取出了纸,看到上面早已书好的字,不由一怔,方才发现这个单其身对父亲有多么重要,再看下面,不禁念
出声来:“单枞……”
“怎么?”皇帝的声音淡淡响起。
殷逸苦笑着回头,跪下道:“儿臣不孝,儿臣怕这封誓书已经迟了。”
两人对望了许久,皇帝仰头闭上眼,颤声道:“果然是朕教出来的好儿子啊,如今朕连一个故人之子也保不了了,苍
天报应啊,苍天报应。”
这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哽咽,殷逸沉默着跪在地上,呼吸慢慢地绵长起来。
大殿里的水漏一滴一滴滴落进下面的琉璃座里,一炷香燃起的烟袅袅地在上空徘徊,药香掺杂了这炷香的香气,显得
分外的飘渺起来。
第二十九章 相泯
这里只有三个人,五具死尸。
单枞左右看着白若溪和沈沉昕,悄悄挪开步子,往后退了退,唯恐被误伤反而成了累赘。虽然之前白若溪对以前的事
情一直说不介意,但单枞自己心里明白,哪怕换作自己,也一定会堵在心底,一直到某个时刻。
白若溪手中的长剑折射出寒光,却没有动,他略抬了抬眼皮,面对沈沉昕时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只是道:“你
果然在这里。”
沈沉昕道:“我若不在这里,那么在哪里?”
“这个时候你原不该在这里。”白若溪淡淡道,“我素来以为你很有分寸。”
沈沉昕手上的扇子顿了顿,轻笑道:“多日不见,你倒比以前明白了许多。”他抬起手,扇子指着白若溪,“如何?
”
这不是一个问号,而是笃定的语气,并非相对沈沉昕一人,白若溪手中的剑终于有了动静,长剑清啸一声,两个人影
在眨眼间兵器相加,没有一点犹豫。
单枞愣愣地站在一边,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心里既担心白若溪,又怕自己帮倒忙。看了一会儿,虽然不太懂武功,
但那两人不像是以命相抵的生死之战,反而有点像是切磋,剑尖点到为止,根本没有下死手的意思在。
他看着看着,愈发糊涂了,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那边突然间就收了手,停了下来。白若溪身上的衣服东一条西一条
被划破了,沈沉昕也好不到那里去,衣服下摆整个被削去。
两人的嘴角微微勾起,互相点了点头。
沈沉昕道:“保重。”说毕转身离开。
白若溪看着他的背影,出声道:“保重。”沈沉昕的身形没有停顿,只是略略颔首,很快就消失在了这里。
白若溪收了剑,走向单枞,道:“我们走吧。”
单枞道:“没事了?”见到对方点了点头,方才大舒一口气,“我还以为他真是来杀我们的,想不到却是放了水。”
白若溪道:“他自己也有考量。”
“这个就别管了。”单枞露出笑容,“快走吧,后面的路还很长。”
两人上了马,余下的路倒是颇为顺利,过了淮地,进了客栈打尖,却看到客栈的幌子上缠了一条白布。单枞疑惑地向
掌柜打听:“怎么挂了白布上去?”
“客官在路上怕是不知道。”掌柜道,“昨日皇上没了,新皇上下令举国服丧,这不,凡是开门的店家都得挂白布。
”
单枞声音颤抖:“麻烦您再说一遍……皇上没了?”
掌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是啊,客官你要朝哪儿的上房歇息?”
单枞只觉得脑袋晕得慌,努力张口问道:“那么新皇上是谁?”
“这个可是人人知道。”掌柜笑道,“就是那位洛清王,看起来我们要有福气了。”
白若溪抢先一步扶住单枞,让掌柜安排了个朝南的上房,搀着单枞进了房。单枞勉强笑道:“我原是知道的,只是从
别人嘴里听到,心里堵着慌。”
“那些事,也过去了。”白若溪道。
单枞合了合眼:“我想睡一会儿,犯晕。”白若溪点了点头,抖开被子给他盖上,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边,对着桌上的
那壶茶出神。
京城里一片素缟,新皇登基伴随着老皇帝的丧事,这边太妃们的事情还没折腾完,那边被圈禁的傅仪郡王又自刎,殷
逸干脆让礼部给这个死得识时务的大哥恢复了亲王衔,对外报了“父子情深”之类的套话。接着又把二哥殷思的亲王
俸禄提了提,把其母的品阶升上皇太贵妃,倒也收了一部分的心。
殷逸觉得光是这几日的事情就让自己脑子犯疼,抿了一口茶,挥手让宫女太监都下去,顿时偌大的宫殿里显得空空荡
荡,有些莫名的寂寞。他微微侧头,道:“你在吧?”
“其实我原该不在。”沈沉昕走出来,看着他,慢慢道。
殷逸望着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抬头,自己从一侧拿起斗篷,道:“随朕出去走走。”
听到“朕”这个字,沈沉昕的眉毛微挑,但殷逸背着他没发觉,他自嘲地一笑,一如往常般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最后殷逸停在了一处高台下,抬头看着这座汉白玉砌的高台,道:“这是前朝亡国之帝所
建的饮露台,这座高台离宫外市井最近,据说在上面奏乐起舞时若身处市井,会有恍若听到仙乐的感觉。”
沈沉昕道:“难道他没想过刺客会从这里进入宫中吗?”
殷逸道:“根本不可能,因为从这里眺望市井街坊容易,但从宫外看此处,却是高然耸立,遥不可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殷逸迈开步子登上饮露台,沈沉昕紧随其后。登高远望,棋盘般的街道尽入眼帘,若是轻功上佳
之人从这里跃下,隐入宫外,也是极容易的。
沈沉昕刹那间明白了殷逸的意思,心里突然一片空白,死死地看向殷逸。
“有的时候想下手又没了主意下手。”殷逸淡淡道,“朕其实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称职的帝王,你我都清楚。”他
顿了顿,又道,“珍重。”
高台上的风吹起黑锦金龙纹的斗篷,那连绵的万字一圈一圈往下蔓延。殷逸只觉得脸上冻僵了一片,连眼眶都酸涩了
,合一合也没多少力气。
他努力抬起手,收紧领口,转身平静地往高台下走去。
“殷逸!”风中,响起那个人的呼喊声。
他的身形定了定,然后毅然决然地迈开了步子,比往常走得急些。
再见了,沈沉昕。
沈沉昕张了张嘴,风呼啦啦地灌着他的牙,生疼,鼻子很酸,眼睛被风吹得睁不开。
他终究只是站在那里,再没有其他动作。
风小了,风止了,这一季也就完了。
单枞觉得身体有些飘,眼前隐隐绰绰出现了一个人影,青衫一袭,走近了,却是老爹,他欣喜地叫出声:“爹!”
老爹朝着他微笑,但不言语,身后又有一个人走出来,单枞原以为是娘,再仔细一看,是个男的,眉眼看着很熟,瞄
到那人腰间的玉佩,方才猛然想起,不正是年轻时候的那个二伯么!他张了张嘴,竟没发出声来,心下有些着急,老
爹和二伯两人朝自己点点头,然后相携转身飘远了。
单枞急急呼喊道:“爹!”脚下一滑,眼前一黑,再睁开时却看到白若溪的脸,摸了摸自己的额,手上凉的很,原来
是个梦。
“怎么了?”白若溪问道,“睡得不太安稳。”
“梦到我爹了。”单枞浮起一个笑,道,“什么时辰了,觉得肚子有些饿。”
白若溪道:“也是晚上了,我让小二留了饭。”
“那极好,待会儿下去热热吃了。”单枞起身道。
“嗯。”白若溪轻轻点头,两人相视一笑,一如冬日暖茶。
第三十章 浮生
回到了杭州,单枞先寻去总号的天水茶楼,却不料大门紧闭,绕到后院也是铁将军把门,悄无人息。他觉得奇怪,于
是又去了徐四娘的铺子,果然见到李三叔在帮四娘搬货。
李三叔见到单枞回来,很是惊喜,忙让他俩坐下,又招呼徐四娘上茶,言及之前的事情,口气中很是懊悔:“知道这
一程凶险,原不该托了人情让你去的。”
单枞笑道:“如今大家平安,方是好的。”又问及天水茶楼的事情,李三叔叹了口气,道:“前不久王府抽了资,茶
楼也支撑不下去,干脆关门大吉,散伙算了。如今掌柜回了老家,央我找个下家出手,可是新皇登基,许多事情还乱
着没完,哪里有人敢盘下这店?”
单枞道:“这是以前王府的产业,自然外人敢盘下,只是三叔您在里面是老人,怎么不考虑盘下店面自己起门户?”
“也不是没想过。”李三叔道,“只是这地折了银子赔算下来,最低价也得四百两,我哪里来这等闲钱?哪怕和四娘
一起凑了银子,也委屈了她的胭脂铺子。”
单枞想了想,道:“晚辈愚氓,倒是有个主意,只是委屈了三叔您了。”
李三叔道:“什么委屈不委屈,尽管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