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想起,昨天是碎金的生日。薄灰为了陪我而放弃了聚会。我心下感动不已。
妈妈对薄灰赞不绝口,顺带着连碎金也称赞了一番,一副煞是羡慕的神态。我笑了起来。
妈妈很认真地看着我,小蓝,我多么希望你能快乐,多笑一笑。
回到卧室,我才发现枕头旁边有一张纸,叠成四叠,很朴素。展开来看,是薄灰的手写体,不多的几行字,寥寥数语。看得出来她写得很慢,也很认真。
日短夜长,路远马亡。总有一些记忆在消亡。总有一些故事在成长。
记得我的琴声,就不要问我怎样去江南。
蓝,所有的艰辛,都只为了在爱人身旁,从此安闲梦去。是这样吗。
她的署名是小四。
看着这些字,我想起初识时她给我的那张字条,上面说,我知道,我们是同类。
我想,薄灰当时只是想告诉我,我们的性格上有相似之处。可尽管如此,我依然很想带她去我的家乡看看。把当初对小三没有来得及实现的承诺,给予这个令我温暖的女子。
我给薄灰打了个电话,小四,三月的时候你可有时间?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啊。我是外地人,每年都有探亲假,一直没请呢。到时候我全用上。
我的心情稍微变得愉悦一点。
再上班的时候,有同事问我,蓼蓝,这两天生病了,是吗,要注意身体哦。
我好脾气地点头,是啊,谢谢。
同事李站在旁边,手放在身后,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没有理会他。下班后,我仍然是最后一个离开,李也挨到最后,期期艾艾地走过来,说,蓼蓝,那天,那天早晨我……我出去……给你买早餐……回来又不见你了……
我打定主意一言不发。
他哗地将藏在身后的一捧玫瑰亮出来,蓼蓝,送给你。
我一向都不喜欢鲜花,何况还是用透明纸包装的。我讨厌反光的材质,包括一张纸。看到那些包玫瑰的明晃晃的包装纸,就觉得厌恶。如果一个男人送我的花不是玫瑰,不是那些明晃晃的纸包着的,我想我会比较喜欢他一点。看到李给我送玫瑰花时我好笑了一下。
他连忙说,我就猜你喜欢玫瑰。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女孩子。
我继续笑。我笑的原因只是想起了小三说的,向来最看不起追女孩子送花的男人,有时那是毫无想像力的表现。我同意。笑。
我和小三总会很快乐。想当年我们看漂亮男生和美女跨越整个操场,还要心平气和和别人擦身而过装偶然。哈哈。
多么好的曾经。我不合时宜地想着和小三在一起的开心片段,笑出了声音。
而李显然又会错了意。他说,蓼蓝,我承认那天我一时失控,我是情不自禁啊,看到你笑,我知道你没生我气。
我敛住了笑容。我知道不能给他任何想当然的机会。我连看他都恶心。很奇怪,这个男人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他强暴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愧疚。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也许每个坏人都是如此理直气壮。比如罪犯在犯罪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认为自己在做坏事。倒是善良人会为一点小事而磨得良心不安。
李说,蓼蓝。我会替你负责的。
真老土,连这样的台词都说出来了。我猜他下句会说,我会替孩子负责的。
果然,他犹豫了,蓼蓝,如果你怀孕的话,我们马上结婚,我不会让你丢脸。
我真是崇拜这个男人,他有本事自导自演,并设想许多人陪他来演对手戏,不亦乐乎。
我把玫瑰接过来,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扬长而去。
这次之后,李竟然动了真格。元旦的时候,他左手拎着水果,右手捧着花——我见这个男人的鬼,竟然还是花。到我生活的住宅区挨家挨户地打听我家的住址。
我平素不大和同事交往,也不把他们带到家里做客,他们只知道我住的大致方位而已。李也算有耐心,一家家地问过来,终于站到了我家门口。
是妈妈开的门。李开口就是一句阿姨,我是蓼蓝的同事,来找她。家里从来没有年轻男士上门找我。妈妈一听,喜上眉梢,赶忙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我坐在卧室里看书,听到他的声音,赶忙砰地一声关上门,不顾妈妈在外面叫我。
听见爸爸说,我家小蓝从小惯坏了,同事你别见怪。哦,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李。
哦,小李。
……他们交谈的声音很大,我努力不听,他们的言语还是传入我耳里。
李在我父母面前表现得谦谦君子,一副斯文书生样,听得父母眉开眼笑,要留他吃饭。
我冲了出来,对着李喊,你给我滚。
父母皆大惊失色。沉默相对后,爸爸尴尬地笑,你看,我们家小蓝很不懂事。
李也笑,哪儿呢,她脾气一向很好,昨天我们吵了点小架,我惹她不开心了,没关系没关系。
妈妈站在一旁微笑。
我知道他们误会我的意思了。
李到底没有留在我们家吃饭。想来他是知道的,如果他敢留下来,我的眼神会像刀子一样射穿他。
席间妈妈的情绪很高昂,爸爸则努力表现得比较平静。但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开心。妈妈甚至说,怪不得小蓝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呢,原来是偷偷谈起了恋爱呀。小伙子很斯文,懂礼貌,不错。
爸爸乐哈哈地说,小蓝也会不好意思呀。要不是小李到我们家来,你还得瞒我们一段时间吧?
而不管怎样申明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们也只当确如李所言,我在生他的气,拿点小架子而已。父母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一副笃定的样子。
在我解释了一千遍我对李毫无好感,并言明了该人在单位恶劣的口碑之后,父母依然只笑而不认可的样子,我选择闭嘴。
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呢。说这位在他们看来斯文得体的年轻人是个强奸犯?说他们的宝贝女儿失身于他?不。我不能说。我害怕妈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而高血压发作。也怕耿直的父亲会选择去法院告他。而无论如何,都会辜负我隐忍下来的初衷。
百口莫辩。父母开始说,小蓝,下次叫小李过来吃饭吧,别像上次那么不礼貌了。
我越解释越说不清楚。他们甚至认为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因此有些害羞。
而邻居们自上次看到李提着鲜花打听我家住址后,也打趣我,小蓝啊,快办喜事了吧?
我哭笑不得,恼火得紧。
不过这之后我留了个神,不再在办公室加班,将老先生托付给我的活计带回来做。
老先生这段时间仍和我有联系,电话里他仍会重申他的建议,我只能说还没有考虑好,再想想,再想想。
我说,梁爷爷,此事很是重大,关系到我的未来,不是吗。
薄灰仍不时有电话过来,对于我的现状,我对她只字未提。我不知道该怎样说。
我是个笨拙的女人,单单是一个男人我就应付不来,让他将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真笨,我真是笨。
过年的时候,李到我家拜年。父母留他吃了顿饭,那天叔叔、舅舅都在,我发作不得,生生忍住。我甚至疑心叔叔和舅舅都是父母故意叫来的。
席间李兴致很高,一连讲了好几个笑话。那笑话都非常不好听,可父母家人都陪着干笑,很兴趣盎然的样子。
吃罢饭,我看到叔叔、舅舅、爸爸交换了一个眼色。我心下明白,果真不出我所料,他们都是来看李的。
李走后,我终于发了脾气。父母还是那样不以为然的神色,叫我觉得百般委屈。
我哭了。我问妈妈,你真的认为我喜欢他吗。你也年轻过,你该看得出来啊。
妈妈疑惑地看着我,难道不是吗?
说着,她悠悠地讲起了几桩事情:有时候晚上加班,我不大高兴,在办公室发呆,坐在阳台上看天空,李把我抱下来,我哭到在他的怀里;我怕冷,李每次都心疼地把我的手放到他的怀里捂热……云云云云。
毫无疑问,这些所谓叫妈妈深深感动的片段都是李说起的。我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有这样卓越的口才和想象力,能够凭空捏造这么多叫我的父母信以为真的细节。也正因为这些都太逼真,逼真到妈妈对我的眼泪视而不见,反而说我矫情。
那一刻我对父母很失望。我甚至怀疑爸爸妈妈的真实想法,当一向好强,从不轻易落泪的女儿泪流满面地哭诉她并不喜欢他们所满意的小伙子时,他们竟然还是无动于衷。他们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的LES身份,认为只要速速嫁了,就足以安心?他们是不是认为,反正迟早得嫁,能嫁一个他们认为的可靠、真心的人已经很好?
而李,这个可怕的混蛋,到底对我的父母还说过些什么?
我恨上了李。同时觉得害怕。我害怕我的一生将要毁在这个男人手里。我告诉自己,宁死也不嫁给他。
转眼到了春天,这期间李频频来我家,已让熟识我的人纷纷认为,我和他好事将近。我恨得牙齿痒,却也奈何不得,暗下了决定,我会报复他,不过时候还不到。
老先生的事情我完满完成了,倒是他的建议成为我心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叫我一想起就觉得犹豫不决。他把我当作小忘年交了,我们交谈得很愉快。
下班的时候,薄灰给我打电话过来,蓝,你还记得曾经说过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记得的。
我请好了假,想随你去。
我料到她心里有事,也许是要做一个决定了,向主任请假一个星期,他考虑了一会儿,直到我许诺五一节不休,他才同意了。
次日下午我们就出发了。已是四月初,空气里满是吹面微寒的杨柳风。我带着薄灰,乘了8个小时的火车,回到阔别12年的故乡小镇。
火车隆隆地开,我和她十指交握,淡笑不语。沿途掠过荒凉的景致,一排排纷纷后退的树木,像极过往的日子,那些永远不再回头的消逝岁月。
我们带了日常的洗漱用品,换洗衣裳和简便的鞋子,还有香烟、红酒之类。到达小镇火车站时,是凌晨4点半。火车只在小站停留三分钟,匆忙下了车,迎面的风很大,呼呼地吹乱额前的头发。夜是深蓝的,星子格外明亮。
火车走开的时候,猛烈的风将铁轨边的野花冲得像一片柔弱的花海,在破开的剧烈风潮里,我们陡然听不见彼此的叫喊,整个世界在刹那被火车的轰鸣充满——我想,也许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到最后彼此就会再也听不见对方心里最深刻的呼喊。
我又想起小三写给我的信了,她说,蓝,你知道吗,我害怕铁轨的声音。那一声声间断地、连续地永不休止的沉重心跳,永久寂寞。火车停在中途小站,休克,然后再起搏,再休克,就这样在生和死之间轮回,永不见天日。
我又想起她了。
天空辽远,风声静默,我的幸福一无所有。小三曾经说,蓝,风儿在打着转,是你在说blue吗?舌头轻轻打个转,又是一个轮回,又是一场虚无。
很多年没有回来了。老家的亲戚要么离开这里了,要么和这里的青山一道长眠,总之,对于小镇,我是举目无亲。这么多年所惦记的,愿意重温的,不过是一些青涩无端的回忆而已了。
不得不说,小镇的变化是巨大的。青山、小道、店铺都变了模样,只能依稀看出从前的样子。
薄灰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路上像个孩子,惊叹不已,却也不问什么,只随着我一起走。
快六点的时候,我们来到外婆家所在的小山村。我在这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敲开了一户正在做早饭的农家大门,得知我们想要在这里住上一个礼拜,并许以不小的报酬,他们欣然同意。
外婆家离开这个山村很多年了,而当年只是小小孩童的我已经长成20多岁的女子,自然没有人再认得我了。这种感觉令我觉得很自在。
这家农户让我们住在第三间厢房里,有自己独立的门,可以不需要从堂屋经过。房子很古老,看得出来建了不短的年头了。
我们住的厢房很干净,里面只有一张大床,古朴的样式,凤钩、雕花、四角红色流苏的蚊帐,干燥宽直的脚踏板,四周高,中间低的床,这和电视上所看到的那种旧式家具没有区别,叫人联想到熄灯后的春宵。我小时候也是睡这种床的,很温暖。
住房外有扇废弃的木门,我盯着它看了很久,觉得可以把它劈了当柴烧,再加上一瓶酒、生肉、调料,就可以尽兴一番了。想了想,笑自己癫狂,还是罢了。
安顿下来,我带薄灰去了以前住过的房子,发现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老屋是平房,如今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幢簇新的楼房,门前高大的椿树和橘子园不见了,要不是因为对老屋所在的方位始终铭记在心,我想我会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尽管如此,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我的心情。薄灰随我来到屋后的青山。山很大,如果要上山采野蘑菇,就要带上干粮。小时候,我们常常在这座山上掏鸟蛋、挖荠菜、捡一种类似黑木耳的蘑菇,山上有很多漂亮的果子,我能够分辨得出哪些可以吃,哪些则是有毒的。
正是漫山遍野春花烂漫的时节,青的叶儿,嫩绿的草儿,红艳艳的杜鹃儿。我摘了一大把各式各样可以吃的植物捧给薄灰。她把脸孔埋进花丛里,深深地嗅,大口大口地吃,酸得直皱眉却也舍不得丢弃。我笑着看着她,心里很安宁。
我们一鼓作气地爬上山顶,倒也不累。白云朵朵,就在头顶上高速流动。两人在山上追逐着,笑闹着,空气清新,午后的阳光极为悦目,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摘来一大堆野果子,席地而坐,饿了就喝一口某道泉眼的清澈甘流,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薄灰微笑着,给我讲述关于记忆里的藏青,她讲了很多细节,无非是和青多么相爱,他多么宠溺她,他们如何幸福。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藏青的藏,也就是西藏的藏的读音。在我印象中,这是很深的蓝。
在她的述说中,我大致有这样的印象:这位藏青,英俊潇洒,而且还是位才子,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他和薄灰深深相爱互许终身。而后来为什么分开了,薄灰没有告诉我。她只说,跟宁碎金在一起,安心则安心,到底谈不上爱。
我不由有些微诧异,又暗自在心里揣想,以那宁碎金的翩翩风姿,足够叫女人心醉神迷,却不知薄灰念念难忘的藏青,又该是怎样一位青年才俊?
不知不觉已经是黄昏了,倦鸟归巢。不知名的白鸟一只只地飞回,停在树上。树是青松,一棵树上只停一只鸟,一只鸟也只停在一棵树上。我怔怔地看着这种深绿配雪白的景致,一时无话。
这一瞬间,远离了所有的悲欢,不记得生命中一切阴暗低沉的往事,不记得那个妄图成为我的丈夫的同事李,也不记得妈妈哀愁的眼神。我什么都不记得,脑中澄明清澈。只觉得生命里处处都是美好的事物,如同童年的我。
幼时的我,觉得如果给我一个未知的可达到的目标,再给我一条路,我可以这样走一辈子。那时年轻,四面八方都有路可走,不象现在,逼得只有一条路。
老先生的提议重新浮上心头。我知道我应该仔细考虑考虑了。可我心里仍然有很多牵挂,割舍不了。这也是我犹豫的原因。
薄灰站起身来,靠着一棵树抽烟。她穿着白色薄毛衣和牛仔裤,清新自然,头发卷卷地,有几缕垂在胸前,看起来静谧安好。她身后的青松深绿挺拔,这幅景象很好看。我看着,感觉自己像是一棵落完了叶子的树,又不肯长新叶,让别人看着碍眼,自己也毫无生机可言。
吃饱喝足,我们下山。山路崎岖,不太好走,好在沿路处处有着宜人的景色,山花开得灿烂,叫人惊喜。薄灰和我彼此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半山腰,两人都有些累了,歇了一阵,站起来,猛地沿着一处少有荆棘、灌木的地方冲下去,一路尖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