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兄弟,问天谴并不要你为吾死。」问天谴淡淡地笑了,拉下他的裤管,拨开了那绺飘扬在额前的蓝丝,将他扶了
起来,「人之一生大风大浪终需自己闯,结拜当日,问天谴只望兄弟四人朝夕如一。」
「嗯。」
鬼伶仃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刻在了灵魂深处。
「进庙里去吧,外面风凉对身子不好。」问天谴拉着他往回走。
鬼伶仃却站住不动,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态。
问天谴侧身问:「怎么?」
「二哥说过教我一招剑法。」鬼伶仃偏过头,「我想见识其中精妙。」
问天谴有几分顾虑,「现在么?吾想让你休息。」
「领悟也是休息的。」
四弟执着的一面问天谴自然有所了解,思索了片刻,说道:「那由吾演示给你看——你不要动。」
「是。」鬼伶仃那双明澈的眼眸晶亮非常。
问天谴招手把司命叫来,将带回的药剂瓶交给他,「瓶子放在避光的所在,注意莫要倒流。」
「是。」司命双手接过,退在一边,默默地松了口气。
还好二岛主及时出现,否则面对四岛主那隐而未显又无法无视的怒意,他委实不知如何应对。
他很有自觉性地进到庙中整理二岛主带回的东西。
问天谴身心皆静,轻闭眼眸,陡然动肩,其后青玉透体的天伐剑破空而出,盘旋近前,臂振长袖,挥洒出强大的气劲
,本是明晰的一人一剑在瞬息间游弋至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影乱如迷!
令鬼伶仃诧异的是就算在他所站的角度上,竟也有四五道重影,根本无法看清到底哪个才是问天谴真正的位置——这
时,一阵冷意在胸前的手臂处停下,饶是如此,仍有余留的剑气在指甲上磨掉一层细细的粉末。
强招。
鬼伶仃心悦诚服,不曾掩饰那抹欣羡之色,幽幽说道:「在那楼中,若非被我出其不意,以二哥的功夫,鬼伶仃如何
能伤你分毫。」
提到楼中,问天谴有一丝失神——
真如四弟所说是因出其不意,还是因为他心有旁骛?自欺欺人当然可说是对兄弟没有防备,可两人那刻搂抱一起,近
在咫尺,即使是鬼伶仃的气息稍有变化,也该洞察,何况被指甲所袭?
见问天谴不语,鬼伶仃唤了一声,单手慢慢握住天伐剑的剑柄后端,想要把剑取来观敲。
问天谴还沉浸在思虑中,被人抽剑,身为武者的本能反应,下意识抬肘去扫对方下颌,惊觉是鬼伶仃,只得一手揽住
他的腰将之强行拉至怀中,天伐剑顺着问天谴护着鬼伶仃的手臂擦过,独留灌木上的一剜深痕。
鬼伶仃也吓一跳,睁大眼盯着问天谴胸口那黑白交织的发丝,喘了口气。
「二哥你……」
问天谴甩了一下头,抛开烦杂的思绪,镇定着说道:「是吾的错,差点伤到四弟,对不住……」
听出他的无限歉意,鬼伶仃很是不忍,又不善出言安慰,于是伸出一只漂亮的手在问天谴的胸口安抚般轻拍。一下下
,似水滴穿石,又如温润之水蜿蜒流淌,那股情潮在问天谴心灵深处汇流,以至于搂在鬼伶仃腰肢上的手臂悄然收紧
,无法就此松开。
「吾来教你怎么破这一招——」
好半天,问天谴才在他耳边低柔地说。
鬼伶仃仰起头,蓝眸闪闪,「其实不教鬼伶仃也无妨……」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抚住自己腰上的那只大手,微放软
了身子,大部分体重都交托给了对方,缓缓说道,「二哥已拉我避开。」
大抵是有了这层黯淡的阴影,问天谴坚持道:「还是学起来好,将来的事谁又能有所预见,剑儿那边我很放心,除非
他自己放弃抵御,否则悲欢离合剑足够他自保求生,倒是四弟……你的指爪之功以奇袭为主,在防守上比较薄弱。」
「我学。」
鬼伶仃立刻说,挣开了那令他私心眷恋的胸怀。
「吾把招式拆解给你看,先学会,要破解就不难。」
问天谴向后退了一步,一手天乏指向长空,一手拈了剑诀,将这招「飘飘渺渺渺风云」分步逐解给对面的鬼伶仃。
二十四
「不对!」
一阵刺耳的撕裂声响起,鬼伶仃的袖子被削掉半截。
问天谴的那声低喝相当威厉,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庞更添一丝严峻,令鬼伶仃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几步——
他或许不该要求二哥演示这一招。好好的为什么要好奇,为什么要知道二哥究竟在功夫上精湛到哪个地步?知道了又
怎么样?对于他来说,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二哥,那么看着他登峰造极,对自己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么?
鬼伶仃手握前襟,觉得呼吸有些紊乱。
问天谴摇摇头,毫不客气地指责道:「足下踏错方位!凭直觉或运气,你已伤在吾剑下多次!这种状态如何继续?若
然没有静心揣摩,就算吾教一百次、一千次也没用,四弟你究竟在想什么?」
「对不住——」鬼伶仃慢慢地开口。
问天谴也不知何会发这么大的火,以往三口剑那臭小子无论怎么调皮,无论学剑法的时候如何偷懒,他都没有像今日
这样苛责,可是想到险些误伤他,又好几次看他在天伐剑边险险擦过,心底的惶恐很难抑止。
「若是不能让你注意力集中些,换过来——」问天谴把剑交给了鬼伶仃,「你来使用这一招刺吾。」
鬼伶仃接住的剑的刹那,肩头沉了一下,轻轻道:「有些重……」
「青玉所铸之剑算是剑中较重的。」问天谴像是回忆起什么,口吻缓和下来,「伐无私意,持天之剑,使命如斯。地
狱岛不问缘由,不问过往,只刑曾经之罪,四弟,你我兄弟做到几分对苍生是几分幸事。」
「其实……」鬼伶仃小小地叹息飘了出来,「地狱岛人力有限,世上恶人恁多,恐是心有余力不足。」
「因此才有仙灵地界扬善。」问天谴提到仙灵地界时,也被感染了那一丝丝清新脱俗的意味,心绪逐渐无波,一手扶
着鬼伶仃持剑的臂膀纠正他的姿势,一手摸了摸他脑后那头乌黑的发丝,「只惩恶人终究是被动,扬其善心才是永久
,这也是仙灵地界与阿鼻地狱岛渊源极深的缘由之一。」
「唔……」
鬼伶仃专心地转腕抖剑,斜刺里向问天谴的左肩扎去。
这一剑来得说突然又在可以预见的范围之内,只是鬼伶仃踪迹飘忽,似在出剑的同时又融入了固有的身法,倒使问天
谴难以判断,索性以气御剑,施出一招回旋在天伐剑周围的劲道,化去了那莫测的攻势。
高兴地刚想要赞一句,问天谴见鬼伶仃一手剑杵地,一边软下身去,赶忙伸手接住了他坠势,搂住了腰关切地问:「
四弟,你怎么了?」
「我……」鬼伶仃不肯说,「没事。」
问天谴留意到鬼伶仃在出虚汗,手在脊背上一摸,似乎还有到那濡湿的触感,「今日已有受益,来日方长,现在你去
休息。」不容置喙地拉着他往庙中走。
鬼伶仃也想走,奈何天伐剑变得越发难持,扎在土壤中入土三分,想在瞬间拔出已是极难,汗令他从问天谴的掌心脱
落出来,偏又被用力一扯身子,重心不稳向下栽,还好及时以长指甲撑住,方不至于摔一鼻子灰。
问天谴望着他,沉吟道:「你的脉象并无受伤迹象,不该如此虚弱……」
「我……我是……」鬼伶仃小声地说了句:「有点饿。」
问天谴皱着的眉,在听罢之后,嘴唇微微动了动,忍不住眉梢扬起,不过并没有笑出来——只是他的四弟这么谨慎,
如此小心,闹了半天是饿得脚下虚浮,有气无力,致使先前心不在焉,无法专着于领悟剑法?
「司命!」
一声低唤,司命立刻出现在近前,「二岛主。」
「你也没有吃晚饭么?」
司命此刻恨不得枷锁再大一些,直接把全身都锁进去最好,「回二岛主,四岛主与属下是没吃晚饭。」
呃,其实也没吃午饭和早饭。
问天谴转过头,盯着鬼伶仃,「你出去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吃?」
「当时不饿。」鬼伶仃老老实实地说。
「饭不是饿了才要吃,这一点——剑儿都很清楚。」问天谴无奈地摇头道:「现在这么晚,只有去看看附近的镇子里
有什么吃的,走吧——」
司命躬身道:「四岛主有伤在身又身体不适,属下背您前去。」
问天谴断然地说:「你们都没有吃东西,背了人,只会寸步难行。」说着,顺势一挥手,天伐剑入鞘,初次挂在了腰
间,微侧一下身子,将鬼伶仃双手一拢搭在脖子上,背了起来。
「二哥——」鬼伶仃有些难为情地抿着嘴唇,「我可以自己走。」
「然后天亮到市集么?」问天谴回过头,望着他赧然的面颊,淡笑道:「以前吾也背过你,不过当时你是昏迷的,记
不得了。」
「啊?」
鬼伶仃耳边掠过风声,视线瞬息万变,心知问天谴已起脚出发,便不再多言。靠在那宽厚的背上,借由相接的肌肤感
受到源源不断的热度,很是安心;而他轻浅的呼吸撩拨在问天谴的耳际,不时骚动其内心深处的悸动。
当到了小镇,问天谴留心到饥困之下的鬼伶仃几欲入睡,也不好来回走动,索性让司命转一下,但由于太晚了确实没
有什么地方能吃到东西,只有找了一见客栈,让伙计给备些吃的送到房中。
司命本要在巡视一下周遭,毕竟他们来自地狱岛,稍有不慎,被那些觊觎岛上人犯的阴谋者盯上会很麻烦。
问天谴摆手道:「不用,你也去吃些东西,休息好了才可执行任务。」
「是。」
司命早饿得差不多了,无非是不像鬼伶仃在外面游逛一圈还去学剑招,结果弄得体力不支手脚无力,起码他还是有精
力溜进厨间找好吃的,怎么说地狱岛的人被三岛主的手艺给喂叼了,一般的干粮也罢了,菜类却无法随意入口。
问天谴让伙计去打热水,继而把鬼伶仃放在榻上,一转身的功夫就见他歪向床里,直往被子里钻,只有将人拉到椅子
上,望着他趴在桌子上一栽一栽的脑瓜,好笑地叉着腰端详了一会儿,「看你以后还会如此么?」
终于,饭菜的香味引起了鬼伶仃的注意,他一揉眼,「司命——」
「司命在他的房里吃着呢。」坐在他对面喝茶的问天谴递去一条湿热的毛巾,「擦擦,会清醒一些。」
「是。」鬼伶仃接过来,慢慢地擦着脸,额前的那绺蓝发粘在面颊上,被问天谴一根根拈起,掬在掌心一起挽至肩头
。
「二——二哥——我——」鬼伶仃有些手脚局促。
「让三弟听到会罚你的。」
为了避免长久不说话成口吃,三哥曾故意让他天天喊几位兄长上百声,鬼伶仃满怀歉疚地说:「是鬼伶仃笨,辜负了
三哥的苦心。」
问天谴盛好粥放在鬼伶仃手边,「先喝点稀的垫胃。」
「嗯……」
鬼伶仃端起碗喝了一口,透过碗边,盯着问天谴观瞧。
「你在看什么?」问天谴没抬眼,径自拿着筷子给他夹菜,口中问道:「还是不喜欢这粥的味儿?」
鬼伶仃没吭气。
「吃东西。」问天谴把菜堆得小山一般高的饭碗推过去。
「二哥……」
问天谴又拿起紫砂壶,斟满了一杯清香的茶,「嗯?」
「你真的没听到么?」鬼伶仃正襟危坐,拿着筷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问天谴不着痕迹地向他看了一眼,然后说道:「听到了,你饿得肚子呱呱叫,赶快吃完休息吧。」
嗯?
鬼伶仃去碰碗的一瞬,发现碗中的菜摆出了一个字!
那是——
二十五
其实,看鬼伶仃吃饭是会让人满足感的事。
这一点问天谴在地狱岛的时候就发现了,他们兄弟几人经常在议会之后坐在一起吃东西,而鬼伶仃就成了三弟的餐桌
话题——说来也很奇怪,那么喜欢吃肉的人,饭量比谁都好却从没有胖的迹象。难怪四非凡人会说鬼伶仃是典型的人
不可貌相。大约是过往的岁月太苦,没有机会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鬼伶仃相当珍惜所能拥有的一切,看他慢慢
地咀嚼,就算是最稀松平常的青菜也好像成了最美味的佳肴。偶尔,鬼伶仃会不由自主抬头瞄一眼问天谴,见他没盯
着自己便去多蘸几筷子排骨,然后十分满足地搅伴在米饭里,一口口吃完。
吃得差不多了,鬼伶仃抬起头,以无声的眼神询问问天谴下一步——
要知道,刚才碗里一个奇形怪状的「待」字,已让他静下心许久,隔壁的声响,太过明显,想要忽视,对于习武之人
实在太难。
问天谴绕过鬼伶仃来到墙壁边,探出手掌贴在墙壁上,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掌风沿墙线划了一圈,继而点了下头。
「二哥,你做什么?」鬼伶仃疑惑地走了过去。
「唔,只是探一下对方是否心存他意,如今看来——」问天谴说着扭过来,视线落在鬼伶仃的脸上,眸光动了动。
鬼伶仃被他那眼神看得茫然,「二哥?」
问天谴握住鬼伶仃的一根手指,在他柔软湿润的唇下一擦,「吃到下巴去了。」
鬼伶仃「啊」地向一旁盆中的水张望,发现除了被问天谴擦掉的米粒,前襟上还粘了几一些,估计是饿了一天才吃到
东西,刚才又在考虑问题,结果弄得到处都是,有点挂不住面子地低声道:「好……好在侄儿不在。」三口剑挑嘴,
在鬼伶仃的住处用过几次饭都剩下大堆拿去丢掉,令他很介意,之后说了几次,侄儿已有所改,若让看到见到今日自
己这副样子,如何说得过去?
问天谴微微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先去躺会儿——」
「我无事。」鬼伶仃摇头,「二哥刚才想说什么说了一半?」
问天谴沉吟道:「在这种偏僻的小镇,出现此等利刃磨合之声,确实诡异,且若非对方经验不足,这样大张旗鼓就别
有目的。」
「二哥,我们要去留意么?」鬼伶仃想了想,「眼下对你我并无加害举动。」
「是,那边在隔墙上也没有做任何手脚,倒是正常。」问天谴放下了天伐剑,疏缓了一下筋骨,说道:「四弟,吾去
叫伙计收走你的碗筷,一会儿也去休息,若有事,记得放地狱岛的信号箭。」
「是。」鬼伶仃点头。
问天谴拉开门把楼下打盹的伙计招来,清理净桌上的碗筷。临出屋前,他又对站在那里的鬼伶仃说:「你适才很困,
多休息下明日才有精神。」
「我已不困了。」
鬼伶仃时常整夜固守古颅海岸,往往靠在角落一刻都能支撑数天。
「随你吧。」
问天谴反手关门时,不经意间扭头看了一下,于是脚步顿住,又迟缓了。
鬼伶仃还在望着他,眨也不眨,那双眼如有千言万语。
「还……有事么?」
鬼伶仃垂下眼睫,默不作声。
问天谴长叹一口气,重新回了屋子,关上门。
「二哥。」鬼伶仃低低地唤道。
问天谴走到床榻边,将手中之剑挂在床头,然后脱下外衣搭在一边,拍了拍床榻,「很久没有促膝长谈了,来——吾
知你有些问题闷在心里许久了。」
鬼伶仃走到他身边,也坐了下来,可却没有说什么。
问天谴郑重地一转鬼伶仃的肩,「四弟,有些话也许当时没有说,但吾不会对自家兄弟隐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