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鼻地狱岛有四位岛主。
不过,在一段时间内很多人都以为只有三位:阎君威严无上,二岛主不苟言笑,三岛主幽默诙谐,至于四岛主……
有这个人吗?
看守地狱岛海防线的人,第一次拿到四岛主的令牌,呆愣许久——令牌上有一个似篆非篆的「鬼」字,每一个棱角都
散发着幽森的气息,直到兀地有人影倒映在他们身前,却无一丝一毫的察觉,才意识到这世上竟有如此无声无息的人
。
他很沉,也很静。
但那与阎君的沉劲与二岛主的肃静不同,沉,沉得似深潭无底,静,静得如万籁俱寂,然而在对方糊里胡涂之际,便
以锋赛霜刃的指尖划破罪恶者的脑颅,染透了鲜血的指尖,在月下闪过一抹寒光,反耀于额头的印记——那灰靛相间
的袍袖掩去了满身的萧瑟,又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沙沙落叶一时成了呼吸外仅存的响动。直到他们嘻嘻哈哈
大而化之的三岛主出现,在鬼伶仃的肩头又拍又捶,大加赞赏,那黯青的脸庞才微微浮起赧色,像是最腼腆最单纯的
小孩。
那天起——
地狱岛的鬼差才真正「意识」到,他们有一个鬼魅般迷离的四岛主。
仙灵地界与地狱岛皆为惩恶扬善。
正因百年一现,昔日的琰摩冥殿,也无太多风波,最常听到的是四非凡人的大呼小叫。
「老二——」
擦拭天伐剑的问天谴摇摇头,已放弃纠正他不分长幼的称法。
四非凡人摸着刚挂了没几天就又冒头的胡子,有点想不通,为什么问天谴那张小白脸上从来都是光光滑滑的,男人嘛
,难道不该有男人的粗犷一面?比如他和他们老大,络腮胡一脸才有够沧桑,有够气度。
「老二——」四非凡人弯下腰,把脸转到问天谴的眼皮底下。
「何事?」
四目相对,想不理会也是难了,问天谴无奈地抬睫,与他稍稍拉开一段距离。
「无情得伤兄弟心啊……」
问天谴站了起来,单手搭在腰后,说道:「老三,吾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想什么吾十分清楚,四弟之事,大哥说了
算。」
「既然是『大哥』说的,不是『阎君』说的——」四非凡人的眼珠转了转,「哥几个的事不是不能转圜。」
「这次不能。」
问天谴走到殿外,眺望无边的海岸,大风吹起竖冠下的黑发。
四非凡人抓抓头,忍了又忍还是吐露不快,「老四先天体质就不适合习武,非要习武,也不必钻计那旁门左道——大
哥与仙灵地界的娘娘交情甚好,何不请来地界的灵丹,化去老四身上之疾?」
问天谴立即否定了他:「不可,地界虽有回春之术,终是针对枯木,四弟的贫寒体与生俱来,一如有人五行缺金,有
人五行缺木,除了后天弥补之外,并无根除之理。」
「你有没有看他都练得什么?」四非凡人伸出一只手,在问天谴眼前又抓又挠。
问天谴皱了皱眉,沉思片刻,说道:「百年期至,大哥带四弟去拘押人犯,让他一览武林各家绝学,是他选的,只要
能让对方心甘情愿教,谁都不能干预。」
「谁教的?」四非凡人一听双眼瞪得更圆,「这种功夫绝不是正道人士所谙,最好不是他许了人家什么诺……」
问天谴不置可否,手指远方一块礁石上的孤影。
「这个,你何不去问他?」
四非凡人敬谢不敏地摆摆手,「见了我,他大气都不喘一下,能问出什么?我还是去瞧瞧那有出息的小侄儿比较趣味
。」
眼见四非凡人消失在大殿,问天谴放下佩剑,信步走出长廊,来到海边。
司命拘役史正要行礼,当下被他止住,随口遣走丧喜行差,独自来到鬼伶仃身后,观察了一小会儿,兀自提元赞掌,
自他后背心注入一股真气,助他导正体内紊乱的流波。鬼伶仃口中徐徐吐出白雾,冷汗顺额淌下,没有回头,却是低
眉道谢。
很轻很轻的声音,几乎无法分辨,问天谴还是听到了,伸手将他从礁石上拉了起来,掌下的肌肤没有半点正常人该有
的温度,第一反应便是抽离,可问天谴却握得结实,以至于鬼伶仃并没有机会像以往那样不着痕迹远离。
「问天谴也会老,那就真的听不到了。」问天谴认真地望着他,「四弟,你说是不是?」
鬼伶仃还是没有看问天谴,但声音明显大了许多:「二哥。」
问天谴微微地笑了,「叫了这声二哥,就是一辈子的兄弟。」说着,抬起握住鬼伶仃的那只手臂,在他面前晃了晃—
—
做兄弟是缘分,有今生,没来世。
鬼伶仃那双蓝眸本是无神地游弋在视线所及的范围里,这一刻,却聚集在交握的手上,逐渐明晰。
不是他不记得——
这只手在他初次到地狱岛那日将他从大船的甲板上拉到岸上,也在他中毒高烧不退之时为他源源不断过血活络,整夜
更换额上的湿巾——
不是他不记得——
只不过,他是鬼伶仃,孤魂哪有伴?
鬼注定是伶仃独行。
大哥,二哥,三哥……
有了这些兄弟的鬼伶仃究竟是谁?
盯着断掌纹的手心——
他对自己,熟悉又陌生。
「爹,对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而言,什么是最大的惩罚?」
忙碌于公务的阎君无暇思考小小三口剑的疑问,干脆地答:「死。」
死?
上次来自仙灵地界的美丽娘娘说,人之命皆平等,都是最宝贵的,那么收回上天给予的性命该是最大惩罚了?
「二叔,罪大恶极的人,什么是最大的惩罚?」
不等问天谴应声,一旁的四非凡人抓了抓小小三口剑蓬松的头发,抢先说:「让三叔告诉乖侄儿:庸人人不残心残,
不如废了他。」
问天谴沉吟道:「嗯……因果报应,天理昭彰,自行了断以谢苍生。」
小小三口剑好不容易脱离了三叔的魔掌,跑到外面,对着大海深深深呼吸——
「死?残?自尽?」
好像大人们说得都有一定道理……
这么说,惩罚一个罪恶者还可以给他最后的选择喽?小小三口剑背好身后沉甸甸的三柄剑,为创新的念头沾沾自喜。
忽然,密林深处有若隐若现的一团绿色的幽光在不断徘徊,他不由得好奇地凑了过去,但脚还没站稳,一道锋利尖锐
的指爪扑面而来!
「啊——」
二
救命啊!!!
小小三口剑不敢怠慢,恨不得肋生双翼,险险闪过两次,肩头的衣裳被抓成数道条,眼见躲闪不及,脑子灵光一闪,
忽然回想起昨天被罚抄岛规时,四非凡人「送」自己的几句话,于是一捂双眼,扯开嗓子大喊:「问——天——谴—
—」
是了是了,三叔说:遇到大代志就喊二叔的名,一定屡试不爽!
原因……原因是啥来着?
啊,如果报了爹的名,回来后不管有没有理都会由于顶着老子的名义惹是生非被罚;喊了二叔的名,二叔面肃心软一
定会听他讲那些「不得已」,既然是有了二叔来买单,也就根本轮不到三叔出马。
道理是不错……但……
问题的关键在他们哪个人都没有心电感应!别说喊「问天谴」多么管用,就是喊「老天爷」也没人救他……呜……
可是,那指爪愣是在三口剑的鼻尖一寸处顿住!
三口剑挤着眼,从指缝偷偷去看,发现眼前出现一个肤色黯青的……人……应该是人吧,地上有影子的,可三口剑却
捕捉不到很强烈的存在感,彷佛眼前的人是虚幻之象,一脸阴测地盯着他——
对了,那眼神很像鬼。
透心得冰凉。
哎,三口剑反应过来,对方没有把他怎么样,不禁眨眨眼,与他大眼瞪小眼。
一大一小,两人足足目视对方一刻有余。
「呼……」
小小三口剑实在挨不住了,不耐地挥手:「没事的话,咱们就别过,免送,不重逢!」当然如果重逢,也要等他长大
可以还手,哼,这笔帐还是要算的——顶多是看在他此次没有下手的份儿上打折扣,将来允许他有选择「死、残、自
尽」的机会。
「等——」
低缓的嗓音与快速的身形是极度反差,那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抓住了三口剑的衣领,拎包似的拖了回来,却是让小家
伙的双脚轻落地面,没有半点冲撞。
「喂,做人要讲信义!」三口剑挣开那双不久之前还如利刃一般恐怖的手,「要杀就杀,不杀就别拖拖拉拉。」
「他是你何人?」依旧是一字一字地疑问,彷佛与生俱来慢了别人半拍。
他?谁啊?
可三口剑何等机灵,前后一打通,立即明白了这话指谁。
「我二叔,又怎样了?」三口剑好不得意地扬起眉毛,「这里是阿鼻地狱岛,就算你杀了我也逃不出去!」
对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脸自信的神色,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忽然问:「问天谴的武功有多厉害?」
「反正很厉害!」三口剑以为他被吓住了,一叉腰,更是滔滔不绝,「就连阎君都礼让三分的二岛主,闲杂人等当然
想象不到!」
二哥如此厉害么?
那人蓝睫微垂,十字额印越发明亮——只见过大哥带人拘役的身手,却没有亲眼见过二哥与人动武。
嗯……那人又看了看眼前的三口剑,慢慢说:「你离开,少来这一带。」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三口剑的眼睁得和三叔四非凡人一样大,「这里是地狱岛,我是少主,什么都听别人的,还
要我做什么?」
「我——」
「因为他是你四叔!」
凭空一只大手冒出,压在三口剑头顶,揉了揉。
这样「粗暴」的举动,令三口剑忽略了「四叔」两字的含义,他用膝盖猜也知道是谁,又是郁闷又是高兴地转过头,
差点蹦起来,「三叔!」
「混小子,闯祸了才知道叫三叔!」四非凡人哼了哼,故意不去看他狼狈的小脸。
「哪有,刚才我听三叔的话喊二叔,还不是落得凄惨。」说着,不甚高兴地撇了身后那人的方向一眼,「玉树临风英
俊潇洒的三叔,有人在地狱岛的地盘欺负你无敌可爱的侄子,看,把我的衣服撕成了一条一条!」
四非凡人用眼角余光一扫,噗地笑了出来,拉着三口剑就往那沉默的人跟前走,「来来,我的乖四弟,做好事要做到
家,既然把这边都撕裂了,左右不协调多难看,你索性把两肩都给抓一抓……来……」
「歹势!」三口剑拚命扯后腿,「三叔你胳膊肘向外拐!」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儿向外拐了?」四非凡人一抬手,以掌劲抓取过刚才路过此处时顺手丢在旁边的渔竿和渔网
,「嘶」一声,用竿子的尖划开之后,搭在小家伙身上,「啧啧,这样子顺眼,比原先的衣服好看了许多。」
三口剑傻了眼,望着自己刚穿没几天的新衣,如今在那可怕的人与三叔的合作下,变成了渔网加布头的乞丐服,顿时
七窍生烟,气晕过去。
四非凡人「哎哟」了一嗓子,伸手拖住小小三口剑,探了一下鼻息,喃喃道:「我的天,小孩子脾气这么爆,将来还
不定怎么祸害人间。」
「侄儿昏了。」始终沉默的人终于开了口,眼底有一丝歉意,「对不起。」
四非凡人空出的手摊了摊,「不关你的事,谁让这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到处乱跑,没被误伤是他命大,让老大知道又
要骂他。」
「他不知此处是禁地。」
四非凡人听罢,一咧嘴,「你在为他说话么?四弟,听我的没错,小孩不能宠,平日里阎君一忙,就老二能治得住他
,偏偏老二心软,你再去护他,那地狱岛就成了小儿国。」
鬼伶仃点了一下头,后退半步一欠身,「请三哥带走侄儿,我不会告知阎君了。」
「还真是——」
四非凡人倒不知说什么好,这算鬼伶仃很给面子了吧?走了两步,蓦然回头看那道孤寂的身影还在原地,额前一绺蓝
发轻轻拂动,双眼依旧波澜不兴,但眉梢又被密林的雾气染了一丝霜露,大有凄清之态。
「老四,目前岛里知道你存在的人不多,此处又是要地——」
「我会克尽职守。」鬼伶仃简单地说。
他要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要懂得照顾——算了吧,四非凡人有一丝无奈,刚打算带三口剑离开,听鬼伶仃低低地说了
一句话当即止步,兴趣十足地扭回头,「我们俩?你指什么?文?武?文我是不会输给他的,四非凡人,自然文采非
凡——武嘛,这就不好说了,我没有和出剑的他比试过,毕竟他是擅剑之人,不出剑就没有意义。」
鬼伶仃极为仔细地听他说,然后又陷入岑寂。
四非凡人挑起眉,摸了摸下巴,别有意味地说:「我说,四弟啊,想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尝尝,别人说都是假的。
」
「二哥不跟兄弟真动手。」鬼伶仃对这一点非常笃定——
有所保留,同样触及不到最深之处。
四非凡人哈哈一笑,「他是不跟兄弟动手,如果不是兄弟呢?」
不是兄弟?
鬼伶仃慢吞吞重复了他的话一遍,猛地一悟——
「喔!」
三
夜已深。
地狱岛的夜晚天幕如盖,星子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海潮退去之后,在沙滩上留下大小不等的贝壳,海蟹悄悄从缝隙
钻到礁石下,躲开了它们的天敌——
地狱岛的小主子——
三口剑。
海边的动物都被三口剑虐待过一遍,他倒不会抓来煎炒烹炸,可手腕之多主意之僻令驻守海防线的人瞠目结舌。
也许三口剑生来就是小阎王,地狱岛不必但心后继无人了。
不过,今夜的静有一丝异常。
从琰摩冥殿与阎君议事出来,巡视了一圈,准备休息的问天谴路过四非凡人的居处,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立刻皱起眉
。通常这个时辰,老三的屋子里都会亮如白昼,之前又没有听到大哥安排他什么差事,其中必有端倪。他刚想去看一
看,便察觉身后有动静,立即回头一瞧,但见四非凡人拎着一坛子酒,晃悠悠走了过来。
「老二啊,来来,你来的正好。」
问天谴轻撩了一下发冠滑落到胸前的流苏,侧目之际,不以为然地说:「该是休息之时就当节制一些。」
「哎呀呀,你可错了。」四非凡人走上前,一搭问天谴的肩,往自己的屋子拉扯,「酒这东西是双刃剑,心情好时,
喝上三天三夜也无妨……」
「何故如此高兴?」
「端午快到了,不该高兴?」四非凡人打开酒坛,挑了一个最大的杯子,不由分说斟了满满一杯。
「往年你从不在意这些。」问天谴狐疑地望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能有什么事啊?」四非凡人伸伸懒腰,食指一点他俊逸的眉心,「老二仔,做人太多疑会衰老快。」
衰——老——吗?
问天谴下意识抬起头,看了四非凡人那张明显比自己「风霜」的脸一眼,默不作声。
四非凡人岂能不知他的意思,轻哼道:「别想歪了,我说的是心态不是姿态。」
问天谴拿起酒杯,放在唇边,顿了顿却没有去饮,只是淡笑道:「三弟最是善解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