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伶仃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回答道:「验证过了。」
「如何验证?」问天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你一直是身在禁地的。」
鬼伶仃避开了他的目光,「二哥不会不知禁地的用处。」
问天谴当即沉默下来。
禁地,所谓的禁地,就是行刑之地。
地狱岛通往无间的场所——古颅海岸,役行者在此为地狱岛的死囚验尸,从未出谬,已是仙灵地界和地狱岛公认的权
威。
「役行者所验与吾方才叙述无差。」鬼伶仃慢慢转向问天谴,「时辰相差不超过半刻。」
问天谴长叹一声:「这是大哥的安排?」
莫怪老三最近常在他跟前转来转去,原来不少执行之事都指派给了四弟。可是,百年还需数月才至,该审该判的都敲
定在五十年前后,近期怎来这么多死囚?何况四弟的功夫,尤其是束心至死之刑,拖延时辰,对死囚必是折磨过极。
到底是哪些死囚,竟值得大哥定要四弟来亲自执行?
重要的是,有他还有老三,四弟原不必触及这满手血腥——
问天谴的沉吟使鬼伶仃有所误解,「二哥认为我来行刑失妥?」
「非也。」问天谴一挥袖,「四弟误会了。」
「唔——鬼伶仃只知以任务为上。」鬼伶仃的脸色渐渐差了起来,「古颅海岸就在眼前,二哥可以不用再送,吾自行
回去——」
说完,不等兄长应声,飞身跃走,一道幽幽的光环滑过夜空,消失在问天谴的跟前。
「四弟——」
好像,鬼伶仃只说了一种指法,那么另一种还未验证的,又会是什么?对于即将要离开地狱岛外出捉拿冒充地狱岛人
犯的鬼伶仃,问天谴开始考虑是否要再跟阎君商议,如果可以的话这趟也许由他来走更好。
「你在做什么?」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人令蹲在树下的小三口剑差点吓死,也顾不得擦手,沾满泥土的小巴掌赶紧拍拍胸,安慰那颗受到
刺激的脆弱心灵,不禁回过头埋怨起来:「四叔……你……你怎么一点声儿都没,就算名里有『鬼』也不用这么『符
实』吧——」
鬼伶仃老远就看到三口剑偷偷摸摸溜到古颅附近的林子里,双手还不停在地上刨,两边都是土,不由得疑惑重重。
事有蹊跷,今日二哥不是要验收三口剑的「离合剑法」吗?小家伙怎么会在半晌午的时辰里出现在地狱岛的荒林附近
?
是侄儿溜了,还是二哥有什么事?
「你不该在此。」
三口剑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拍身上的布条,摊手道:「四叔,如果不是看到你的脸和听到你的声音,
还以为是我二叔来了。」
鬼伶仃张了张唇,却没说出半个字。
二哥——
对他影响有这么大吗?
十
鬼伶仃失神的时候,三口剑一点也没轻闲,那两只藏在身后的手飞快把土坑里的链子掩埋,又扯了几根叶子胡乱掩盖
在上面,这才一脸无辜地偎到近前,仰头看了看刚熟悉不久的四叔,然后出人意料地「哇」一声,扑住他大哭。
鬼伶仃怔了怔,倒退半步,有点措手不及。
跟三位兄长结拜前,他已孤身漂泊许久。别说跟小孩打交道,一年到头根本没开几次口,世上人虽多,在他眼里并无
意义,越不说话越不会说,如果后来不是四非凡人强迫他天天「大哥」、「二哥」、「三哥」喊上三百声不准练武,
也许至今还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三口剑只有他的腰那么高,头发衣服也乱乱的,很像一包裂口的麻布口袋,小手小脚八爪鱼似的死抓不放——初见时
差点误伤了侄儿,还失手撕坏了他的衣裳,而昨日二哥离开,鬼伶仃正犯难不晓得对三口剑说什么,海风迷眼,反而
是小家伙毫无芥蒂地帮他吹出沙粒。不过,昨日也没如此夸张,幸好三口剑不是肉团子,不然没防备被他突袭一扑,
下场可想而知。
「你在哭什么?」
听到那有几分迟缓的声音,三口剑趴在鬼伶仃胸前努力克制即将迸发的笑,咬牙呜咽:「四叔我好可怜……」
鬼伶仃两道细致的眉皱了皱,「你被二哥罚?」
「呜……四叔希望我被二叔罚!」三口剑又是抓又是挠,「我对你们的秘密守口如瓶,你们当大人的还记仇!」
「守什么?」鬼伶仃轻拉下三口剑的手,不然前襟也要成渔网了。
三口剑忽然想起鬼伶仃那锋利的指爪,缩了一下。
鬼伶仃注视着他的反应,心头微凉,「你——怕我?」
三口剑无意中抬起头,迎上了一双非常漂亮的眸子——纯粹得不染一丝尘迹,静如深渊又清晰得倒影出他的影子,如
此腻在这个人身上,依稀闻到一股幽幽的冷香,非花非草,却比花更醇比草更清,缭绕在若有似无的凉意之中。
「开玩笑!」三口剑俨然忘了不久前大呼「救命」的人是谁,「堂堂地狱岛少主天不怕地不怕!」
「那为何哭?」鬼伶仃把三口剑头顶的落叶捏了下来,蓝眸微扫一眼那仓促间被掩盖的土堆。
「我……」三口剑终究抑止不住委屈,哇哇大叫,「她咬我啊,怎么会有这种凶女生?我是看她怪可怜的……」
凶女生?
鬼伶仃听得一头雾水,地狱岛上似乎没有很多小孩。又是小女孩,那就更加怪,如果是不认识他,情有可原,毕竟长
期守在禁地古颅海岸,岛上不少人又都在二哥那边受令,但三口剑是小少主,该是岛内人人皆知,什么人如此大胆,
竟对少主不敬?拉开三口剑的袖子,手腕上两排深深的齿痕映入眼帘,从大小判断的确年纪很小,且是个小女孩也无
疑问。
「哼!」三口剑生气地甩手,「哭吧,就算哭干泪,我也不理她了!」
「何处?」鬼伶仃正色道:「带我去看。」
「就在——」三口剑刚要说,忽然想起自己是偷跑到那个地方,万一四叔告诉了老爹,那他把链子藏啊藏地埋起来,
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直接去给老爹自首,等待被大骂一顿之后关禁闭,没准还能又见那小恶女……
「在哪里?」鬼伶仃拉住他打算往别处走。
三口剑拖住鬼伶仃宽大的袖子,耍赖道:「四叔不要去,男子汉大丈夫,跟小女生较真会被耻笑。」
鬼伶仃回头看看他,慢慢地说:「我不会把她如何,但她的父母须受惩处。」
「啊?为什么?」三口剑不明所以,「她爹娘又不在跟前,再说是我去——」
「你有事隐瞒。」面前的小鬼头满脸心虚,纵是有意无视也难。
「总之不用嘛……」三口剑又开始故伎重施,抱住鬼伶仃的腰磨蹭,「四叔是大好人,又那么疼剑儿,放心,你和二
叔的事多少糖葫芦我都不会说出去,以后我天天来这里找四叔玩!」
鬼伶仃倒是被他提醒了,「你一直在说我和二哥的事——什么事?」
「他抱你啊!」三口剑捂住眼重复那天的举动,「差点被我看到玩亲亲,二叔很恼火,所以凶巴巴地敲我,四叔忘拉
?」
鬼伶仃瞅了他好办天,偏过头去,「兄弟之情理当深重。」
「我没兄弟啊,但——」三口剑失落了一下,很快叉腰大笑,「剑儿没见二叔抱过三叔,哈哈哈……我知原因了。」
鬼伶仃的眼前不经意闪过碰到问天谴嘴唇的一幕,又听三口剑嘻嘻哈哈,难得冰凉的肌肤泛起热潮,连耳垂也红通通
的,如画眉目更添几分柔意,轻拉开怀里扑腾的小家伙,「不可再闹。」
「四叔真不好奇?」在三口剑来看,大人就喜欢摆架子,玩亲亲嘛,他又不会笑话他们——
当然,大人玩亲亲的「问题」在哪,三口剑那会儿岂能知晓?
鬼伶仃沉下蓝睫,清冷地说:「我还有事要做,剑儿离开。」
「呀——」三口剑故意摆出伤心状,「四叔不喜欢我找你玩?」
「不。」鬼伶仃犹豫了一下,终是答道:「是吾明日起要离岛些许日子。」
「啊?」三口剑诧异地惊呼,「四叔去哪里?我要同去!」隐约发现,看起来阴森森的小四叔,其实比三叔好欺负,
比二叔好耍赖,更别说老爹了,也难怪二叔会抱四叔而不抱三叔,四叔抱着好舒服咧……不像硬邦邦的臭三叔,撞一
下骨头都会散。
「是要务。」鬼伶仃简单地说,「侄儿想去可问阎君。」说完,不再多语,径自往古颅海岸的深处走去。
「四叔啊……」
老爹会答应才怪!
可是,到底那女孩是谁?为什么被关起来?
三口剑蹲了下来,抱着头苦思冥想,自言自语:难道是老爹偷生的小孩?不,不对,爹要是有亲生的,还要我做什么
?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太讨人喜爱?啊,她不会是这样被爹丢去自生自灭了吧?男——男子汉大丈夫——要保护弱小,
虽然她咬我,可我大度,唔——」
彷佛做了今生最重大的决定,小小三口剑朝一个神秘的地方赶去。在他起脚没多远,树后转出一道孤寂的身影——
那缕额前的蓝发飘扬如丝,若有所思的视线一敛,鬼伶仃尾随而去。
十一
问天谴本来是要给三口剑指点剑法,鉴于对鬼伶仃前往岛外缉捕人犯之事还有诸多顾虑,临时改变了主意,让三口剑
先在别处练习,自己前往琰摩冥殿。可是刚到长廊的拐角处,远远地便看到几道熟悉的身影——不过,那是此刻不该
出现在地狱岛的人。
莫非——仙灵地界有变故?
他还在思索,肩头被人拍了一下,「老二仔——」
问天谴一挥手,止住了对方的下半句,「看——」
来者正是四非凡人,他顺手指方向望去,当即睁大眼,「那……是大神官?」
「今日来的该是女娲娘娘。」问天谴沉吟道:「三弟不觉得反常?」
「是哦……」四非凡人点点头,摸着下巴说:「以往只有在领有赎罪资格的犯人去地界施封印之术时,大神官才会亲
来,这——」
两人满腹狐疑,见阎君示意他们过来,赶忙到近前。
「白璇玑见过两位岛主。」眉眼清冷的梅仙子一抖水袖,优雅地道万福。
「久见了,梅大神官。」问天谴与四非凡人分站两侧,让开了这一礼。
「二弟、三弟——」阎君表情凝重地皱起眉,「时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狱岛在外被人栽赃,仙灵地界又生变故,
嗯——女神眼下已无法前来,看来剑儿与神之女的文定还要延期。」
「如此严重?」问天谴有种不祥的预感,「地界现在无事吧?」
白璇玑雅眉轻蹙,叹息道:「此乃地界不幸,有人意欲劫持神之女,幸好未能得逞,可神之女身受重伤,娘娘还在为
她医治,故此不克分身,要白璇玑特来向各位岛主知会。」
「何人如此大胆?」四非凡人眯起眼,「能入地界行凶,还能全身而退,倒是对地界相当熟稔噢——」
问天谴默默地瞅了瞅四非凡人,却没吭气,显然亦是如此认为。
「地狱岛与仙灵地界渊源如斯,女神严重了。」阎君若有所思地踱步,「料想近期地界事繁,如需地狱岛相助不妨提
出。」
白璇玑欠了欠身:「吾代娘娘谢过阎君,确有烦劳,神之女虽侥幸无恙,但其胞弟落入魔掌,此事对神之女及殷族子
民而言影响慎大,娘娘认为交阎君处理,地狱岛必会查出始末。」
「胞弟?」阎君的脸上略有一怔。
白璇玑点头,「不错,神之女与胞弟乃是双生子,年纪相仿,想是恶徒一时难辨身份,这才抓错了人。」
「嗯……」阎君面色凝重,「言之有理。」
「阎君倘有所顾虑——」
「既是女神之意,吾岂会拒绝?」阎君二话不说,立刻答应,「追查神之女胞弟的事吾会亲自处理。」
梅神官刚要还礼,就听远离大殿的一处所在响起怪异的摩擦声,这声响彷佛是从大殿的石壁中透出,又像是足下青砖
带动的颤音,刹是诡异。
阎君与问天谴还有四非凡人一震,异口同声道:「有人入侵!」
那特殊的动静意味有不谙此理之人碰到埋伏,也许在外人耳中只是促然,而在场三位岛主心知肚明,循摩擦规律立即
可知方位!
×××
当尾随三口剑而来的鬼伶仃发现异状时,不止他一人,连同三口剑在内,共有五个人陷入阵仗。
此处与储物库方位相反,埋伏也与他先前遇到过的不同——即使总能捕捉到异曲同工之处,但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
小小三口剑猛地回过头,向离他数丈之遥的鬼伶仃喊道:「四叔你别动,爹还有二叔他们马上就会来!」
是——剑儿启动了埋伏?鬼伶仃当然明白,他只有稍微错步,立即就会落入阵中难以抽身。
「我豁出去了,这些坏蛋——」
「哈——」不等三口剑说完,蒙面的三人中有一女人冷笑,「小娃娃,以为这种玩意可以拦得住吾等?」
她与身侧的男人面面相觑,两人一者袭向另外一位肩头扛着麻袋的蒙面人,另外一人扬掌拍向三口剑。
三口剑料不到那两人对所处之阵全然不惧,毫无踏错行差,就像走过上百遍一样轻车熟路,他不由得心中大乱,哆嗦
了一下,还是咬牙抽出身后的一口剑,勉勉强强挡了那女人一掌,踉跄倒退,仔细一看手臂上映出狰狞的纹理,如枯
萎的树皮,不时散发恶臭,吓得脸色苍白。
鬼伶仃在旁无法坐视,环视四下,又无规律可寻,只得强行闯阵。
「四——」三口剑本想提示鬼伶仃如何入阵,陡然意识到自身麻痹之下,已无法言语,急得满头大汗,无可奈何。
鬼伶仃与那蒙面女人还有一段距离,足下刚要落地,青板翻转,当即竖起根根明晃晃的银针,鬼伶仃只得探出尖锐的
指甲,以分毫不差的落点抵住针尖,借势旋身而起,再跃向前,女蒙面的同伙本要攻向背麻袋的人,冷不防一转身,
回袖出剑缠向鬼伶仃的手腕,女蒙面者与他配合无间,纤纤五指一振臂上丝带,卷住三口剑的腰丢向鬼伶仃另一侧的
空地,明知有问题,也不得不面对,他只有横锐甲一扫,弹开腕间之危,松开抵住针尖的长指,转而划破女蒙面的丝
带,软下力道长甲再度拉长,拖住三口剑下坠的小身躯,自身随后跟至,本打算要与先前方法相同抵住下面的埋伏,
无奈那蒙面人咄咄相逼,要护三口剑周全,只有放弃足下的陷阱——
瞬间心一横,鬼伶仃也不去顾那青砖连环翻出的是什么,一心以凌厉之甲抵挡蒙面之人的攻势,脚在落地的刹那,腿
腹骤紧,当即火热的液体源源不断涌现,顺靴子上溢。
三口剑被托在半空,眼角向下一瞄,吓得魂不附体又闭上眼。
四叔……他……他他……
这时,那扛着麻袋的人见鬼伶仃缠住那一男一女,就想趁机离开,不料他踩着刚才那对男女踏过无事的青板一走,又
引发一连串埋伏,步伐一乱,肩头的麻袋也要滑落在地,那蒙面女顺势将其抽离——
「往哪走!」
一声严厉的威吓,顿时令三口剑睁大了眼,虽然发不出声,还是呜呜咕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