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伶仃的心绪兀自一紧。
问天谴轻轻把手心上的药膏敷在肿起的肌肤上,按照几个穴位,一圈圈揉抚。
鬼伶仃感到沉重似柱的手臂一触清凉的药膏,内里血液疏通,压迫缓解许多,本要说自己来抹,但自问天谴掌心泛起
一丝火辣辣的刺痛,一开始还不大明显,渐渐地难以忍受,手肘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
「很难受?」问天谴轻抚的手有三指施力,止住了他的动作。
「没。」鬼伶仃盯着问天谴修长的手指,勉强说。
「难受才是正常。」问天谴对他的逞强并不赞许,瞅了他一眼,「这是有刺激性的药,直接倒上去会腐蚀肌肉。」
鬼伶仃虽不知此药何物,却很清楚,有些药效果极佳,可使用时稍有过量就适得其反,万物相生相克,皆有其度。
不过,二哥为何能够直接去碰这个药?
「这套指爪功夫甚是阴邪,若要拿捏还须研磨。」问天谴斟酌须臾,说道:「不能收放自如的招式,杀伤力再大也非
益事。」
「其实……」鬼伶仃有一丝迟疑。
「想说什么?」问天谴看出他的犹豫,「还是……不可告知于吾?」
「是我没想好怎么说。」
「吾随时可以听你说。」问天谴放开了手,叮嘱道:「休息之前再疏通一次筋脉,三个时辰恢复如初。」
的确是好药,否则,伤成那样最快也要十多天复原。
鬼伶仃松一口气,「多谢二哥。」
「自家兄弟谢什么。」问天谴把药瓶放回远处,拿过外衫重新穿上。
「要把这里收拾一下么?」鬼伶仃问,「很多……东西。」
「不用。」
问天谴的声音一沉,「事该谁做就谁做,出了问题也该由当事人负责。」抬眼看向他,「你那边若有意外也是同样。
」
「是。」鬼伶仃点头。
「另外……」问天谴又想起一件事,「阎君交待下来,明晚在琰摩冥殿议事,你也要到。」
议事?
这是鬼伶仃初次参与地狱岛主事之会。
「是,鬼伶仃会准时到。」
四非凡人很头痛。
三口剑也很头痛。
四非凡人头痛在三口剑一直缠着他,三口剑头痛在四非凡人一直在躲他。
「三叔,我是鬼么?你见了就走……」三口剑幼小的心灵被打击了一丝丝。
「你不是鬼,鬼哪有你麻烦!」昨夜为了老四的事被老二弄得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今儿午后还没刚想补睡,就
被这小子给折腾醒了。
「说到鬼,三叔,你说那天抓我的人是四叔,为什么我没见过他?很奇怪呦,他是哪里的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为什么会在地狱岛那么偏的地方?地狱岛有什么我不能去的禁地?」
「我说——」四非凡人的太阳穴都在抽,伸手捂住他的喋喋不休的嘴,「你还真是把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发扬光大
。」
「呜呜——」三口剑拔开他的大手,抗议道:「是爹说的,让我听二叔的话,既然二叔说不懂就问,有什么错?」
「那是说学问,不是八卦!」四非凡人翻了个白眼,「你三叔我看起来像那么无聊的人么?又不是地狱岛的报马仔。
」
三口剑恶寒地抖了抖,「学问?冲着你们给我起的名,就能看出地狱岛有多少学问。」
四非凡人抓抓他的草棚头,「小子,你的名哪里不好?到了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响亮,回头给你掰个酷一点的诗号
,将来迷倒一票美女。」
诗号他想好了啦……
「就像仙灵地界的美丽娘娘?」三口剑眨眨眼,打心底对女神之姿无限憧憬。
「切!」四非凡人敲他的额,「想得美,你倒是胃口不小,连女娲娘娘都瞄。」
「三叔骗人……」三口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拽了一把草扔到脚边,「什么迷倒一票美女,别人听了我的名只有笑的
份。」
「有什么可笑?」四非凡人转过他的头,「你的名才是得天独厚,别人想破脑袋也编不出。」
「到底是谁给我起的啊,爹?二叔?还是三叔你?」反正不会是那个神秘的四叔。
四非凡人出乎意料地回答:「你自己啊。」
「什么?」
「大哥拾到你的那天,在你的襁褓旁发现悲、欢、离合三口剑,正好老二仔擅长剑,大哥就把你丢给他传授技艺啦。
」
「也就是说——」三口剑目瞪口呆,「如果我旁边出现的不是剑,而是锅——」
那就是——
「三口锅啦!」四非凡人耸耸肩,「可惜咱们兄弟几个都不是厨子的料。」
三口锅?还三口饭咧!
小小三口剑的心被彻底打击了——
堂堂地狱岛的岛主,三位在江湖上有头有脸响当当的人,怎么——
这么懒!
六
气氛不大对劲。
鬼伶仃没想到初次参与地狱岛议事,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三哥还不曾到,只有大哥和二哥两人,大哥独坐在大殿上座,一边紧握扶手,另一只手缓捋胸前的褐发,面沉似水,
一言不发。二哥则静静地站在左侧,肩头天伐剑的流苏,随主人起伏的气息轻轻摇曳,脸上却……看不出太多情绪。
「大哥、二哥。」他依次向两人行礼。
「四弟不必客套。」夜帝圣阎罗——阎君从座位上离开,走到那一身凄清的年轻人跟前,背着手仔细审视了一番,「
怎样,这段日子在禁地过得习惯么?」
「习惯。」鬼伶仃答话的同时,眼神不由自主飘向对面的玄色身影。莫非大哥知道昨夜他私自离开禁地去找二哥挑战
,故此动了怒?
问天谴的注意力却不在阎君与鬼伶仃那里,而是闭眼沉思。
「习惯就好。」阎君略微点了头,「四弟,让你在那偏僻的地方,一来可免滋扰,二来也是大哥信得过你的能力,嗯
——那套功夫练得如何了?」
「还在推敲。」鬼伶仃想起问天谴告诫他的话,「运用时,多有未知之变。」
阎君听罢「哦」了一声,「你运用过?跟谁?这套功夫虽阴邪,却与你之功体属性相符,既能令武功的主人传授于你
,好生把握——」
「是和——」
鬼伶仃话没说完,便觉拳风扑面,险险移步,脱口道:「大哥!」
向他突然出手的正是夜帝圣阎罗!
而在两人斜角的问天谴没有半点反应,冷眼旁观。
鬼伶仃被攻击得一脸莫名,无奈之下左躲右闪。可圣阎罗不容他喘息与退让,较大的悬殊让鬼伶仃没有余地可选,五
指陡然一探,指尖未出利甲,仅以招式抵挡,拳掌接触,顿时被强劲的内力震得虎口绽裂,昨日被问天谴以良药治愈
的旧疾也在瞬间复发,手臂沉重难抬,更遑论出招?阎君不但没有收手的打算,倒有逼近的趋势,鬼伶仃无处可退,
危急一刻玄色身影如风般跃至鬼伶仃身侧,先以肘封阻了兄长的另一只手,同时托住鬼伶仃受伤的臂,掌心力量接此
跟夜帝形成了拉锯。
截然不同的力道都以鬼伶仃为据点,令他的嗓子泛起一丝腥甜。
「哎呀——你们三个干什么?」
熟悉的大嗓门适时响起,鬼伶仃听到救星来了,忙抬头,「三哥——」
「打架怎么可以少了我!」
哪知四非凡人一伸臂,也来赞掌。
怎——怎么会——三哥不来阻止还凑热闹!
鬼伶仃的额头冒出一滴汗。
不过话虽如此,当四非凡人真的加入,立即有一股相当巧妙的力量介入,将紧绷的三人一分为二,各退数步。
问天谴轻托鬼伶仃的后脊,稳住自身的同时也稳住了他。
「四弟留手,是对大哥的突袭报有侥幸么?」
面对阎君的问话,鬼伶仃一抿唇,略有迟疑——他隐约有种预感,这事似乎跟二哥有关,而他恰好是打破先前殿内氛
围的人。
他要如何回答,才会不给两位兄长添麻烦,正是为难之所在。
「面对亲近之人,有所顾忌,以为吾不会真对你出手?」阎君仰头沉沉一笑,别有深意地瞅了鬼伶仃同侧的人一眼,
「若事出有因,又无人阻拦,当如何?」
不等鬼伶仃说话,问天谴终于开口:「阎君下狱令,吾无异议。」说完一欠身,拂袖就走。
「喂——老二仔,今天不是要议事么!」四非凡人没来得及抓住人。
「四弟……」
鬼伶仃望着问天谴离去的身影,忧色浮上眉宇,但还是很快对阎君一礼,「大哥请说。」
「去陪陪他……」
鬼伶仃稍稍一怔,然后立即点头,转身也匆匆跟去。
「唉,这是开哪门子会?」四非凡人有点「遗世独立」的感触,「人都散了,难道我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啊!」
阎君重新回到座位上,若有所思道:「老二已知是什么事。」
那么老四跟去也会知道什么事了?
「问题是我还不知道啊。」四非凡人抓抓头发,「老二这会儿在肖,大哥让老四过去,是要当炮灰啊……」
「我是说陪陪,不是说劝劝。」夜帝圣阎罗冷冷地哼了一声,「四弟不是你,他会在旁边注意老二的一举一动,换了
是你,自要告诫清楚的。」
「老大,我是如此不可靠的人么?」四非凡人问。
「你说呢?」夜帝圣阎罗没好气地反问,「寂寞候的事,吾交给你处理,结果现在依旧是空白一片。」
四非凡人一听,脸色也有变,讷讷道:「老大啊,有些话既不是外人,说得直些,寂寞候是我和老二的好友,不管发
生多少事,总有些东西不变吧?让我调换储藏库等处的机关不是不能,如我去剑儿说:你的左手会打废右手,所以,
赶快把左右换成别的,他听了不笑得直接改名叫『三只手』才怪。」
「用则不疑固然不错。」阎君对他古怪的比喻仅是皱了皱眉,考虑了一下说:「终是此一时彼一时,寂寞候绝非池中
之物,他是什么性情你很清楚,只要能成为筹码,不管是谁——包括他自己,都可压在棋局之上。」
「话是不错……」四非凡人仍有几分犹豫。
「老三,你能保证寂寞候之智在你以下,吾从今日起不再提一字。」
「老大真是——」字字如刀啊……
四非凡人无力地一撑额头,「该不会你跟老二为寂寞候吵翻了吧?」
「吾未与二弟口角。」阎君淡淡地说:「问天谴是什么人,还用吾告诉你么?」
罪剑若是不分公私,那地狱岛也该从江湖上彻底消失了。
「那刚才你们三人——」
「二弟说四弟身上尚有未通之脉,强练指功只会受损。」阎君终于说出缘由,「吾与四弟功体属性相反,可自外直接
打通,至于那番话……不过是临时提及。」
「啥……」四非凡人吧哒吧哒滋味,「那是我多管闲事喽?」
阎君盯着他看了半晌,在四非凡人以为不会得到答案时,说道:「对。」
这——叫做深深地肯定了?
四非凡人摸摸鼻子,一摊手,「唉,那老二仔生什么气?」
「他不是生气。」阎君了然地一挥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那就是没事了——」四非凡人就要开溜。
阎君立即阻止了他,「别走,老三你还不知议事内容,另外——先来给吾解释一下,储藏库多了那么些『食宿之客』
是怎么回事?」
「啊哩?」四非凡人心头一虚。
「或许,吾该带你这个负责人去观赏一番。」
「老大不要吧!」
七
地狱岛海边的风很大。
衣袂荡起的波纹如那掀起的三尺浪潮,一圈圈,一层层,又抓不住,留不下。
问天谴在眺望地狱岛以外的地方。
那个方向,鬼伶仃很陌生,他来地狱岛以前不会游水,在船上颠簸得昏天暗地,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不知不觉,
在这被世人谈之色变的地狱岛他已迎送过许多日出与日落,反而对外面的天地一点点模糊……
问天谴不说话,鬼伶仃也不说话,两人从近晌午一直站到夕阳西下……漫天的火烧云,映得海面一大片粼粼波光。
「四弟,你无事吧?」
问天谴忽然开口,面颊微转。云、海之间,那张俊朗的容颜越发深刻分明,只有额际始终未松那抹肃然。
「……」
鬼伶仃正在想心事,听到问天谴的声音,顿觉失职——大哥是让他来陪二哥,怎么现在立场对调过来了?他想说点什
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索性一双蓝眸直勾勾望着问天谴,什么也不说。
问天谴对他的反应不以为忤,了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笑,「吾记得,当初你晕船,大哥专门让三弟来训练你,当时吾
在岸边,就看到你是刚才那副眼神——想让吾把你带上岸又认为这样做不妥,是么?」
鬼伶仃没想到一些小到可以忽略的事,问天谴记得那么清楚,有些尴尬地视线乱移,不好意思直接看他,「是,三哥
将我丢在海水里,一连几天喝水喝到吃什么都吐。」当时实在有些惧水……看到二哥在岸边,差点呼救。
问天谴听罢,说道:「三弟的方法虽是强蛮,却很奏效,大哥的义子就是这么学会的,剑儿以前惧水的情况比你还甚
。」
原来,三口剑那小男孩也被三哥折磨……
鬼伶仃当即止住了那呼之欲出的形容词,对兄长,不可有半点不敬的。
「鬼伶仃明白。」
问天谴从礁石上跃了过来,来到鬼伶仃跟前,「站了这么久,不换换姿势么?」
鬼伶仃扬起头,「二哥也站了很久。」
「吾身上无伤。」问天谴轻轻探了一下他的手腕,「你的脉象已畅,若再行运功,必会事半功倍,记得要谢大哥助你
一臂之力。」
「大哥刚才那是——」鬼伶仃也明白过来,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流,「是鬼伶仃让几位兄长操烦了。」
「不会,四弟一直很努力。」
问天谴的声音是极好听的,鬼伶仃有刹那的失神。
「四弟,你想不想出地狱岛?」问天谴问了一个很突然的问题。
鬼伶仃睁大了蓝眸,「地狱岛外对我并无引力。」
察觉到他的局促,问天谴斟酌片刻,摇头说道:「抱歉,是吾表述不清,今日议事大哥本要亲自来说,但——」
话音戛然而止。
「二哥心情不好——」鬼伶仃接过他的话,「缓缓再说无妨。」
「个人情绪不该妨碍地狱岛之事。」问天谴神色一凛,恢复了以往的镇精若定,「四弟,你也知道地狱岛百年一现江
湖,为的是惩恶缉凶,距上次大哥带你外出觅武,算算日子还差几年光景,但仙灵地界的枫神官前日来访,说是近期
武林中有人假冒地狱岛名义,扰乱人心,四处为恶——」
「什么?」鬼伶仃眼底泛起一丝寒光,怒意油然而生。
阿鼻地狱岛之威岂容亵渎!
问天谴皱眉道:「这事关乎重大,而地狱岛百年为期之事也不可轻废,对外而言鲜少有人知道四弟是地狱岛的岛主,
故此大哥想让你来调查。」
「是。」鬼伶仃没有半点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敢栽赃地狱岛,必是有所倚仗,四弟江湖经验不足,可趁此磨练。」问天谴挥袖一指远方停泊的战船,「仙灵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