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凡像个打错电话的人,匆匆挂断。
贺楼胜扯住唐杰生衣领,吼道:“你工作室的名片有没有?给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给我!”
唐杰生翻了半天,发觉名片应该在上衣口袋里,刚才随着外套一起进了垃圾桶。于是掏出纸笔说:“我写给你。”
“孔瑶那女人找上门去了,疯了一样乱砸东西。”
等着唐杰生写地址的时候,贺楼胜解释道。
“我跟你一起去!”
“你就呆在这儿吧,一会回去上班,别添乱。否则两边够你受的,”贺楼胜接过纸条,“两份全归你吃了!”
说罢消失在门外。而此刻两份超大量的猪扒套餐正慢悠悠地往这边送来。
第十五章
贺楼胜并不讨厌有个唐杰生过来帮他,但如果孔瑶在的话他完全无法预料事情的走向会变成怎样。况且汪凡的情况着
实让人担心,他也不想在这件事上让唐杰生得个便宜。两下权宜之后,他还是自己坐上了计程车。
与早上的光景不同,贺楼胜整个人都觉得如坐针毡,相比之下浑身的疼痛反倒成了次要的。
再三提醒司机师傅能否快些,窗外景色移换已算得上飞速,但不由仍觉得慢,贺楼胜觉得自己是太心急了,索性闭上
眼睛,不再去管。
到了地方,他付钱下车,见到一座平凡无奇的写字楼。没有什么端详的必要,他只是寻出名片看了看,确认了一下地
址后便迈开步伐,不多做停留。
工作室在12楼,一出电梯就能看见明晃晃的黄铜牌子挂在正前方。整个楼面被他们一家吃下这不太可能,但的确没有
见到其他单位的招牌——大概是写字楼地处偏僻也不太租得出去。
楼面没有太大动静,贺楼胜听了一阵,也没觉得有谁大吵大闹地叫喊着,楼面里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让贺楼胜觉得
瘆得慌,脚步都不自觉地轻了起来,缓缓地向右边踱——根据之前牌子上的指示,工作室应该在那儿。
玻璃门上歪歪斜斜地贴着一些英文字母,贺楼胜想就是这里没错了。
这个写字楼的整体环境比贺楼胜想象中复杂得多。推门进去以后,迎接他的是一条又长又曲折的走廊,两边刷白的墙
上零零星星挂着几幅意义不明的画,大抵是为了宣扬工作室的品味——虽然贺楼胜完全没有感受到。沿着走廊转了一
个弯后,悉悉索索扫碎玻璃的声音从一扇门后传来,隔着门又绕了几个圈,尽管听得不甚真切,但贺楼胜还是心头一
紧,随即加快了脚步。
走到门前,里面的人正好把门打开了。那个瘦小个子的男人低着头,提着的簸箕里满是花瓶的残片。见到那双男士皮
鞋,他先是一喜,叫着唐杰生的名字抬起头来。
见到了眼前的贺楼胜,汪凡像是收到了相当大的惊吓,手一松簸箕就落了下来,残片在地上哐啷啷地响成一片。
“你……怎么……”
“她走了?”贺楼胜只是问。
汪凡整个人刚才都被惊吓住了,现在又受了这样的刺激,完全没有回过神来,只是木然地点点头。
贺楼胜不尽闭上眼睛,一手抬起,用力地按了按太阳穴,另一手则搂过汪凡,拍拍他的肩膀。
“别害怕,没事了。”
汪凡还是一副呆住的模样,一动不动。肩上的那只手掌很暖,像是慢慢给他身子里灌进了勇气一般,这令他感到安全
。但同时身子却渐渐软了下来,可又觉得很舒服,不用再想其他的事情。
眼前一片空茫的汪凡,脑中忽然涌出了“鸦片”这两个字。
贺楼胜就是他的鸦片。
不管戒了多久,如果重新沾上,只会更难甩掉。
“我还是不明白……”
汪凡被贺楼胜扶到座位上去,自己泡了杯茶给他。端进来的时候,汪凡没有看他,只是低声嗫嚅着,这样说。
贺楼胜苦笑,他又何曾明白现在的状况?
所以他没有答话,只是支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继而缓缓开口:
“小凡,是时候该谈谈你了。”
空调是不是太冷了,汪凡这样想着。明明自己穿着长袖衬衫,手里还捧一杯热茶,但寒意却莫名其妙地从四面八方席
卷而来,紧紧地裹住他的身子。
他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更加佝偻。
“你……你想听什么?”
“你愿意说的,我都愿意听。”贺楼胜不假思索,直接道。
汪凡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容,但又生生地僵在脸上。
为什么总是这样,人对了时间却不对,时间对了人却换掉了。
“阿胜,”汪凡的声音不像之前那么飘忽不定了,虽然依旧很轻,但却透着些许决绝的勇气,“我一直喜欢你,你知
道吗?”
贺楼胜愣在当场,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让贺楼胜似有千言万语却统统如鲠在喉。若说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一个答案,这也绝
对是不可能的。小时候就罢了,藏着掖着也讲得过去,当时还以为是汪凡的母亲小题大做,其实不过是她生了一双金
睛火眼,善于将所有不安分因素扼杀在摇篮里。
而现在两人都已长大,幼年的蛛丝马迹一条条扯出来,再看到汪凡与唐杰生的如今的关系,贺楼胜是万万不可能猜不
出当年眼前这个少年的心意的。
只是他从未想过,亦从未选择去判断,更没有料到汪凡会如此直白地讲出这样一段话来。
幼年时的一幕幕场景和对白如同被谁蒙太奇过了一样,杂乱而疾速从脑中回闪,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心中只剩下那么一行字。
我一直喜欢你,你知道吗。
贺楼胜无法回答。
“阿胜,你其实知道的……”汪凡眼睑垂着。一句话简直像是要将贺楼胜判刑定罪,令贺楼胜猛然惊醒,瞪着两眼充
满恐惧地看向他。
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你也和我一样的”?“不要欺骗自己”?或者更加直接?让他告诉我当年那些兄弟情谊不过只
是自己的误会?
贺楼胜不禁捏紧了拳头,连目光都因为惊惧而颠簸起来。
可汪凡什么都没有说。咬着牙摇摇头,先前那抹僵笑尚未从脸上散去,表情愈发地奇怪。
“小凡……我……”
见到当年的挚友如今因为自己这么痛苦,贺楼胜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开了口。但自己想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汪凡抬眼看他,有那么极短的一个瞬间里似乎被吓到了,想必贺楼胜的表情也因痛苦而非常狰狞。
“你觉得我恶心是吗?”汪凡倒是淡淡地漾出笑容来,自然了许多,“没事你说吧,很多人都说我们这样的人恶心。
”
“不是的!”他大声反驳,“只是我……”
“接受不了?觉得被骗了?”
笑容更加灿烂,牙齿都暴露出来。汪凡一定不抽烟,一口牙齿雪白,只是嘴唇太薄没什么生气,唇色也浅。平日里看
来大抵算是有些怪异的美感,可贺楼胜却觉得眼前这张嘴现在能够吞噬掉他的一切语言和希望。
“我……”
我找你那么多年,你根本就不知道。你根本就不能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贬低自己。
鼓足勇气想讲出来的一刹那,汪凡的电话铃响了。
……唐杰生你真的很该死。
考虑着要不要把汪凡手里的电话摁掉的当口,汪凡已经战战兢兢地接起来了。
“……喂?……没什么事啊,挺好的……真没骗你……”顿了一顿,汪凡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望了望贺楼胜,“没
、没什么人……就我一个……”
贺楼胜正因刚才的话都没有讲出来憋着一肚子火,此时看到汪凡这种样子更是怒不可遏。
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他才会对你怕成这种样子?
“电话给我。”没等汪凡有任何反应,手机已经到了贺楼胜的掌中。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还在继续讲:“我说亲爱的你别骗我了,你就告诉我你有没有事?我担心你而
已。”
别火。他对自己说。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对着电话道:“我是贺楼胜,我到的时候孔瑶已经走了,汪凡没事。办公室里坏了几个杯子和花
瓶。”
“……”对方一开始好像没回过神,半晌终于答话,“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在那坐一会儿,我来接你们。半小时就到
。”
“嗯。”应了声后贺楼胜便收了线。
汪凡一脸完全状况外的神情看着贺楼胜。
“晚上再说。”贺楼胜把手机递回给他,汪凡点点头也没再问。
两人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彼此不再讲话。
直到唐杰生跨进门的时候这糟糕的沉默才被打破。
虽然唐杰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贺楼胜不得不赞同团队里必须要有这种人来调动积极性和活跃气氛。
三人上车的时候刚好下班高峰,南浦大桥上堵得水泄不通。虽然汪凡和贺楼胜没怎么讲话,但唐杰生倒像是心情很好
一般,有说有笑,还胡编乱造了个剧情。
“总之就是这样的:我去他的单位上班,然后亲爱的托你福顺利上班了。共事了几个月发觉阿胜人很好,就和他交上
朋友了。来的那个女人叫孔瑶,是阿胜以前的女朋友,我恰好认识,给过她名片,本来他们公司有个企划要给我们做
的——就是我们工作室,可今天上班时候恰好碰到了。那小妮子以为我和阿胜合伙讹她钱,就闹到这里了。”
这个故事到处都是漏洞,可唐杰生说得带劲,贺楼胜根本来不及提醒他。假如孔瑶在贺楼胜不在的那段时间随便和汪
凡说了些什么,那唐杰生编造的那些东西定然不攻自破。
好在汪凡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两声。唐杰生在后视镜里一直看着,见欺骗成功还朝着贺楼胜挤挤眼,被贺楼胜直接白
了回去。
“那天Jason约我喝酒,他喝高了乱讲话。说了很多……呃,你们的事,然后我就猜到了,”贺楼胜想着自己总也得补
充些内容,于是只好继续拿现实来将这个谎扯得更圆一些,“所以今天我才会来找你。我没让Jason来是怕孔瑶看到他
会发作——因为工作室的事。”
说完他便觉得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欲盖弥彰,唐杰生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但贺楼胜还是讲了出来。
“哦。”汪凡依旧没什么明显的情绪表现,只是末了问了句,“她是你女朋友?”
语气完全不似平日,连驾驶座上的唐杰生都侧了下头,好在始终没有转过来。但到底哪里不对,又令人说不出个所以
然来。
“……以前的事了。”
“好了好了,这些闹心的都别提了,”前面的车往前挪了点,唐杰生换挡踩了油门,扬着手打圆场,“晚上我请客,
你们好久没见了吧?刚才……”
刚才说了些什么,唐杰生本想问的,回想起之前诡异的气氛,立马换了话题。
“刚才有没有想过要去哪儿吃?”
话题转得生硬,倒也没人介意,贺楼胜笑着讲:“你做东,当然你挑地方。”
“亲爱的你想吃什么?”
“……我随便的。”汪凡看着桥下,顺口轻声答道。
不知不觉已经深秋,风吹得桥下的黄浦江皱出一层层密密的褶子。残阳下,江南造船厂的吊车巍然不动,如同一头头
被染红的巨鹿,死死地凝视着水面,也不知在观察着些什么。
汪凡觉得眼前的景物如同一幅意义不明的油画,预示着自己的未来。
明明是自己看着吊车的,但他觉得那些吊车化成的巨鹿在盯着的是垂死挣扎的自己,视线如同一根根带着倒钩的刺,
扎得他生疼。
第十六章
那顿饭并没有消除多少汪凡与贺楼胜之间的隔阂。
还算得是不错的餐厅,来喝酒谈生意的人还挺多。唐杰生如今没了父亲的支持,经济状况大不如前,能在这里请客已
属不易。这家饭店口味其实已经偏重,湘菜为主。换了平日的自己,贺楼胜可能根本就不会同意来这种地方吃饭,可
今天剁椒鱼头一筷一筷往嘴里送,也只是感觉味如嚼蜡。过了半晌,方才觉得喉咙一下子难受起来,抓过杯子猛灌早
就冷掉的餐前茶,最后没忍住,憋红了脸还是咳了两声。
唐杰生原先低头和汪凡讲着话,没注意刻意坐得老远的贺楼胜。听闻咳声才看到他一脸狼狈的样子,觉得趣味,笑出
声来。
“吃不惯?要不然再点两个清淡点的菜。”招手叫了服务员重新拿菜单过来。
贺楼胜的生活曾一度相当清苦,看看这里随便一盆炒素都动辄上百觉得实在没有必要。自己请客便算了,今天的东家
是唐杰生更不好意思下手。
余光瞥到了汪凡那边,这个人还是低着头不讲话。面前的骨盆清清爽爽,筷子上几乎没有任何油水,也不知是真的吃
不惯还是和他一样吃不下。
“……汪凡,”贺楼胜稍一思虑,还是叫了全名,“要不要喝点饮料?”
“……啊?”汪凡抬头,“随便的。”
唐杰生在一旁观察,沿着贺楼胜目光望过去,也猜出了大半分,便要了一扎鲜榨果汁。贺楼胜也阖上菜单,说:“有
喝的就可以了,这些菜够吃。”
服务员离开后,唐杰生没怎么说话,气氛马上又安静了下来。贺楼胜今天闷闷的,很想抽烟,但大概是汪凡在身边的
关系,唐杰生别说点烟,连酒都没叫,让他也不好意思开口。
无意识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唐杰生倒是浑然不觉,也盯着汪凡看,目光虽说没有恶意,但总令贺楼胜觉得不舒服。
这个男人真的爱他吗。他这样想。
视线是有温度的,汪凡对于他人的目光特别敏感,被盯得难受,站起身来。
“我……去下卫生间。”
“嗯。”唐杰生点点头。汪凡快步离开,怎么看都像是在逃避什么。
见汪凡离开,唐杰生拿过烟缸,怀里摸出一包软壳红万来,摸出两支,唐杰生皱眉。
“呐。”分了一支给对方,贺楼胜疑惑地接过。
“不是说不太抽烟么?”
“是不太抽,看你忍得太辛苦,”唐杰生笑,“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贺楼胜不置可否,深深吸了口,晕眩的感觉从鼻腔刺激着脑神经,人放松了不少。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贺楼胜吐了烟,问道。
“我就喜欢贺经理这样的聪明人,虽然我觉得你有时候想得太多活得太累问,”他赞许地颔首,“是这样的,我想请
你明天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什么?”贺楼胜瞪大眼睛望向唐杰生,手作了个夸张的动作,忘记还夹着烟,差点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