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在我结婚的那天为什么会说我要保护方致新、就像他保护小混蛋一样吗?”何小笛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浓浓的忧郁,“因为他们兄弟两个的心和命都是连在一起的……如果一个死了,另一个肯定不会久活,所以我一定要像保护小混蛋那样地保护方致新,否则……我就没有小混蛋了,你明白吗?”
苏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何小笛苍白的脸庞……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何小笛即便是嫁给了方致远、也被他那么深地爱着,但是她依旧无法取代方致新在方致远心目中的地位。此刻的她……是不是也在饱受着被方氏兄弟俩排斥在外的感觉的折磨呢?
“反之亦然!”何小笛更加坚定地说了一句,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着苏承,然后举手在他呆愣愣的眼前晃了晃、问:“干嘛?吓住了?”
“不是。”苏承眨了眨眼睛,问:“同气连枝?”
“嗯!”何小笛点了点头,“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吗?”
“同一场车祸?”苏承不是太确定地答了一句。
“嗯!”何小笛又点了一下头,一手撑着膝盖、托起仿佛在一夜之间削尖了不少的下巴,低低地道:“那年方致新二十岁、致远十七岁……呵呵,他是来观摩第一届中国斯诺克公开赛、打算为来年入赛做准备的。”她的嘴角漾开一丝疲惫的笑意,这抹笑意竟然在她的眼角嵌入了一道浅浅的鱼尾纹。“他们抽空去杭州玩,租了一辆车、方致新开去的,结果在回来的时候迷了路。他开不惯中国的路……英国不都是左行吗?”
“嗯!”苏承点点头。
何小笛接着用沙哑得有些空洞的声音道:“再加上深更半夜、疲劳驾驶、心急火燎,于是就撞车了。”她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里透着一种浓浓的无奈和绝望。“苏承同学,”她扭头盯着苏承的眼睛、很郑重地道:“他们两个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所以我才说他们是同气连枝。”
苏承被动地点点头。
何小笛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疲惫的笑容,缓缓摇着头、喃喃道:“这种关系是任何人都无法打破的……双重意义上的血的羁绊!”
苏承明白、至少大部分明白。他与自己的手足之间也有着强大得牢不可破的联系,但是,和方氏兄弟之间的这种联系一样吗?恐怕不一样……一定很不一样!他们兄妹三个之间是单纯的手足情爱,没有这种原因复杂的、共赴生死的因素存在。
“我进去了。”何小笛撑着苏承的肩膀站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又拽了拽他的衣服道:“起来,一起进去吧!”
“不用。”苏承虽这么说、但也跟着站了起来,“我到门口坐着就好。”
“我得把小混蛋给弄回去。”何小笛活动了一下咯吱咯吱作响的四肢关节,缩了缩脖子道:“否则兄弟两个一起躺下的话……我可忙不过来。”她苦笑。
苏承无限同情地拍拍何小笛的肩膀。
“你说……”何小笛挠着头、不确定地看了看苏承,放缓脚步、问:“要不要告诉余洁他们?”
“不告诉行吗?”苏承紧紧地拧起了眉头,“早晚都要知道、早晚都要来拆我骨头的。”
何小笛吐了吐舌头,然后忽然想到什么、拿恶狠狠的眼神瞪着苏承,道:“喂,苏承同学,”说着,她使劲抽了苏承的胳膊一下、很严肃地道:“内疚一会儿就够了,别把不是自己的错也揽到自己身上!不是你开车撞的方致新、也不是你指使别人干的,知不知道?”
苏承默默地看着她,心里在说:可是事情是因我而起啊!
像是听到了他的腹语一样,何小笛的眉也拧成了一团、更加严厉地道:“苏承,即便小混蛋刚才在气头上骂你,但他也只是气你没有好好保护他哥哥而已,他可没别的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我不是……唉,反正你不是说了吗?心结还要我自己才能解开。”苏承摇了摇头、放弃了解释。
“快点解开,你这副自怨自艾的德性很讨厌。我家大伯还指着你来接手呢!”何小笛忿忿地甩了一下手、扭头走了。
苏承张口结舌地看着她的背影……还指着他来接手?她对他倒还真是放心啊!又或者……是她也不堪重负了吧!
9-5
天蒙蒙亮的时候,何小笛终于软硬兼施地把一直扒着床沿不肯走的方致远给弄走了,留了个独处的空间给苏承和方致新……哪怕是一个昏睡着、一个醒着,不可能有交谈,但她很理解苏承的心情,知道他很想一个人和方致新呆着。
临走时,方致远那盛满了不信任和警告的一瞥让苏承本来就纠结得有如一团钢丝球的心情又复杂了一分……他明白,在往后的日子里要再取得方致远或者吴阿姨和陈叔叔夫妇的信任简直难比登天,但最让他感到头疼的问题是:方致新醒来之后的态度会是怎样的呢?
也许会直接严词勒令他离开……毕竟是他间接地害他被撞飞了一次,这个可能性很大。
也许会用比以往还要冷淡一百倍的态度对他、要他自动离开?最有可能。
也许会不动声色、当成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毕竟后面还有项目要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有可能。
也许会因为撞击而本性大改、对他千依百顺?完全没可能!
苏承把椅子拉近了床头,靠在床边、胡思乱想着,可是脑中的念头太杂沓、一个人瞎琢磨下去的话,他估计自己会得内伤,于是就低低地和躺着一动不动的方致新聊了起来……虽然明知道是有问无答的独角戏,但是他纠结的心情却在这罗里罗嗦的字里行间里稍稍舒缓了些。随着一个个的对不起之后、一个个的为什么冒出来之后,最终他在窗外的天空变成一副水彩画的时候、因为敌不过一波强过一波的睡意,疲惫不堪地扑倒在方致新身边的床沿上睡着了。睡着之前,他对方致新醒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还是没有答案,但是对自己却有一个很明确的答案……不管方致新说什么,他都绝不走!
睡了不知道多久,神经一直紧绷着的苏承被一声不太真切的呻吟声和方致新身体的一阵颤动给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紧张地盯着他、以为他醒了。
可是方致新没有醒……至少没有睁眼、也没有开口。不过他的身体绷得很直,脖子后仰、紧紧地压在枕头上,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正在忍着身上的剧痛。
“方致新?”苏承不确定地低唤了一声,抬眼看了看床头的监视器、发现方致新的心跳和血压正在上升,于是连忙掀开被子、摸了摸他的身体。
方致新全身的肌肉都很僵硬地纠结着,右手更是死死地揪着一把床单、牢牢地贴在大腿上,呼吸急而浅、腹部的起伏很轻微但是很快速,绑在身上的绷带也跟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着。
“放松,方致新,放松!”苏承伏在方致新的耳边对他耳语着,一只手抽了张纸巾、轻轻地按在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很小心地揉压着他的腹部、以期可以为他分散伤口带来的疼痛感。
方致新全身依旧呈高度紧张状态,头也后仰得更厉害、喉结微微上下滚动着,可是没有再发出一丝一毫的呻吟声。
“疼的话就叫出来,”苏承用蛊惑的声音低声催促:“叫出来你会好受些的。”
他依旧没有出声,反而在脸颊两侧现出了两个紧咬牙关而凸显的钝角。
“叫出来啊,该死的!”苏承紧紧地皱眉……这家伙为什么这么能忍?就连这种半昏迷状态都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像是知道苏承困惑而又不赞同的态度一样,方致新开始跟他、也跟自己较劲:眉毛紧紧地拧着、长长的睫毛剧烈翕动着、眼珠在眼皮底下飞快地转动着,可却并死死地闭着、不肯睁眼、也不肯出声。
苏承的牙关也跟着他一起咬紧、紧到他可以听见自己的牙齿之间轻微的咯吱声……他完全可以想象此刻方致新齿间的咬合力是多么的巨大。他侧过头去、吸了两口气,平息一下梗在喉咙里的难过和……怒气,“别装了,我知道你疼得要命。”他恢复了柔和的低语,继续轻揉着方致新的肚子、按住他额头的手已经感觉到粘滑了……他出了很多汗。“就算是没开刀、光是摔那么一下子也够呛啊!干嘛不叫出来呢?”转念间,他忽然明白了点什么、急忙安慰道:“这儿又没别人在、就我和你。你弟弟和小笛已经回家去了、吴阿姨和陈叔叔也回去了,你放心叫出来吧!”
方致新的睫毛翕动的频率更快了,绷直的唇线扭了扭,却依旧不肯出声。
“哎哟,方大少爷……我都得叫你方爷爷了!”苏承借着早已大亮的天光、细细观察着方致新的表情,不禁又是心疼、又是郁愤地低低道:“你别忍得这么辛苦、别这么逼自己,好不好?弄得自己跟个地下党似的,又没人派你去救国救民!疼就叫出来嘛,我是医生、各种鬼哭狼嚎听得可多了,保证不会笑话你!”
方致新仿佛是在做很激烈的思想斗争一样、有一会儿几乎连呼吸都止住了,再过了一会儿,“呵……”一声低沉的呻吟声终于从他的嗓子里冒了出来,紧紧揪着床单的右手也松开、转而死死地扣住了苏承的手腕,仿佛要从他身上借一点力来抵达自己身上的剧痛一样。
虽然苏承的手腕被他捏得有点疼,但是心里那块一直高高悬着的大石头却呼啸着、“咣当”一声落了地……方致新总算是醒了!“让我看看伤口,别绷线了。”他动了动手腕,不确定地低声问:“疼得厉害的话,我叫医生来给你打一针止痛针?”
方致新的眉头又拧成了一堆,勉强摇了摇头、拒绝了。
“要不要喝点水?”苏承又问。
又是摇头。
“那我给你揉揉,你松开。”苏承又动了动手腕。
迟疑了好一会儿,方致新松开了苏承的手腕、又揪了一把床单在手里。
苏承看着他的动作,无奈地暗暗叹气……方致新绝对算得上是受虐狂了!
“你……”方致新沙哑着嗓子开口了。
“嗯?”苏承俯身凑近了些。
“Leon呢?”
“呃?”即便打破脑袋、苏承都不会想到方致新醒过来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他……”他快速整理了一下思绪,低低地道:“在警察局里、去自首了。”说话间,他又想起先前在警局里的那匆匆一瞥和腹中那种矛盾、复杂的情绪,心情又有些纠结了。
“是他……”方致新好像对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感到很满意一样、低喂了一声,身体稍稍放松了一些。
苏承松开了按着他额头的手,换了张纸巾给他擦了擦汗,看看他干燥发白的嘴唇,又用赶紧纸巾沾了点水挤在他的嘴里。
随着每一次吞咽、方致新的眉头又渐渐拧了起来,等疼到受不了了、就把脑袋扭向了另一边。
苏承放下水瓶、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伸手继续在方致新的肚子上轻轻地打着圈揉压着。
方致新推了推苏承的手、本想阻止的,可推了两下没推动,便也不再反对了。过了一会儿才又问:“我怎么了?”这个问题倒是苏承料到过的。
“你的肋骨断了。”苏承声音里的温度降低了不少,嘟嘟囔囔地把他的伤势说了一遍。
“嗯!”方致新低低地应了一声,睫毛不再翕动了。
“眼睛……你把眼睁开。”苏承焦虑的目光落到了他微微跳动着的眼皮上……以前只是摔了一跤就视网膜脱落了,这回这么厉害的冲击还不知道会对他脆弱的眼睛造成什么样的损害呢!
方致新没有理他。
“求你了!”苏承有些着急地低嚷:“如果是网脱了、得早点治!”
方致新迟疑了一下、少少地掀开了一些眼帘,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复又合上了。
苏承的呼吸都屏住了、紧紧地盯着他。
“天……亮了啊!”不知道为什么,方致新的声音里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反而让人听出一种类似失望的味道。
苏承的呼吸得以继续了,可是却被他的语气弄得鼻子有点酸酸的……他是不是觉得继续保持这点微弱的光感都是一件很累的事呢?
方致新很久都没有再出声。
苏承以为他睡着了,又感觉到他的身体已基本放松了,这才缩回手、给他盖好了被子。
“你在这里陪了我一夜?”方致新突然开口了。
“去了趟警察局。”
“嗯!”方致新轻轻点了下头,“你回……”
“你先别说话,有精神的话就听我说几句。”苏承皱着眉、及时打断了他来得不出所料的拒绝。
方致新的喉结颤了两下,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苏承垂下眼睑、轻轻吸了口气道:“第一句:对不起,方致新!”
方致新没反应。
“第二句:我是真的喜欢你,也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苏承停下了,因为看到方致新的眉毛拧了起来,但等了一会儿之后、没见他有别的反应,便又支支吾吾地继续道:“呃……所以,请你再给我一个机会。”
“你……言重了,苏承。”方致新低低地道:“你是个好人,但是、不应该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的……”
“别这么说!”苏承有些急了、打断道:“这件事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你了。”
“没有!”方致新摇了摇头,“你真的言重了。”
“我没言重!”苏承真的急了,“你是不肯原谅我还是怎么着?别突然文绉绉地跟我说话,你那点中文水平我还不知道吗?”
方致新的嘴角扯了扯,但还没来得及泛滥成笑意便已经收敛了。“嗯,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原谅你。”
他的话一点都没让苏承感到好过一些……这种被钉软钉子的感觉很熟悉,他已经在方致新的女儿生病的那会儿经历过一次了,于是急急地道:“不管你原谅我也好、不原谅我也罢,反正不准赶我走!”
“苏承……同学,”方致新低喂了一声,疲惫地道:“别打断我,我真的很不舒服、也很累。”
苏承紧紧皱着眉、哀怨地看着他。他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也必然不是什么自己喜闻乐见的好话,但是他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和我、不是一种人。”方致新低低地、平静地道:“我不值得你牺牲你的骄傲、你的爱好、和你以前的生活方式……”他说得很累、很慢、很轻,可是依旧把听话的那个给弄得很心疼、很沉重、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