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魂魄飘渺虚无,仿佛跟谁都相像,又哪个也不是。绛尘大吃一惊倒退几步,认出这
一团阴影竟是鬼王的真身,不知为何脱出寥付伯的肉身来到此处。他满面惨白惊魂未
定,皱起眉头低声问:“那缸里的和尚虽有法力,却未及如此操盘的气候,原来一切
都是由你筹谋,难怪罗家上下怪异横出,连同那东西也追寻过来,也是你做的手脚?
”鬼王模糊着脸孔,偏着脑袋吃吃笑道:“横竖咱们也算师徒一场,你怎么拿这些莫
须有冤枉我,那和尚受罗弶迫害,日日在缸中念经诅咒,奈何自己道法虚微,空怀着
一腔毒怨难以报复,我日日在宅子里窝着闲极无聊,才有心帮他一把,做出罗家这一
场。然而那东西却实非由我招致,怪只怪你跟那个鬼凑在一起,又赶上罗家如此的境
地,自然引来一些有的没有的……原本就是子虚乌有,既然躲不得,避不过,你也只
当看不见,何苦白白劳神费力。”
太阳透过乌云,明媚光辉洒满大地,映得满地落雪晶莹耀眼,这宅子阴沉多日,大雪
降后终于迎来晴朗。罗祝倒在雪地上,一直没有爬起来,殷红鲜血染透了身下的雪白
,四下的下人不敢走进院子,罗礼敞开门,让阳光透进屋,坐在桌旁不知在想什么。
房门敞开着,冷风卷着雪花刮进屋里,湛华缩一锁脖子,想将门合掩,一只脚刚踏入
光晕,不禁感觉微微刺痛,忽然想起自己毕竟是个鬼,钟二郎不在身边时更见不得光
明,只得又默默退进黑暗里。他抬头朝着罗礼瞟一眼,目光被某一处吸引,脸上忽然
露出无比的惊愕,半张着嘴瞧了半晌,瞪大眼睛颤声道:“二……二爷!你没有……
影子……”罗礼微微一愣,低下头朝自己身周看去,他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光,好
像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水流,脚下却无法投出阴影。湛华深吸一口气,从几案上端起一
面镜子,镜面映在他自己脸上,照出一具灰白的骷髅,他将镜子小心翼翼端到罗礼面
前,听着对方轻轻叹一声,一颗心坠进冰冷的深渊。湛华满心糊涂拿开镜子,只能默
默替罗礼伤心,却不知道罗祝从雪地里缓缓立起身,踩着积雪摇摇晃晃迈进屋里。“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渐渐近及身旁,罗礼抬头看见对方,抿着嘴轻声道:“我想起来
了,哥哥,原来咱们都死了。你还争什么。”
罗祝的伤口不再流血,身体却依然疼痛入裂,他费尽力气挪到罗礼身边,想要张开手
臂拥抱住对方,却见罗礼的身体在阳光中越来越淡,好像一抹浅浅的墨迹被水流冲刷
,最后再没有一毫痕迹。他再低头瞧着自己,也是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身下没有一痕
阴影。待罗祝的身形也被阳光渐渐打散了,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和罗礼才是留恋人
间不肯散去的影子。
第90章
混沌的世界万籁俱寂,鬼王侧耳朝着外面细细倾听,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仿佛
刚刚逛了一趟花园子,气定神闲站起身,迈开步子从绛尘身旁擦肩过去。绛尘回头定
定瞧着他,眼见鬼王渐渐走进一团绚烂光亮中,璀璨光亮照得眼睛睁不开,朦胧中似
乎看到他手中牵着个孩子,头也不回朝远方匆匆行去。他朝着那越发模糊的剪影痴痴
凝望,一颗心不知碰撞至何处,身上好像过了电一般,禁不住狠狠打着冷战,肌肉骨
骼脱离神经支配,全身抽搐瘫倒在地上。他仿佛陷进一潭胶着淤泥中,在迷梦中挣扎
难行,周遭好像笼上一层水,围绕着身体荡开一圈圈涟漪。眼前的一切好似被清涤干
净,绛尘凝神屏息瞧着四周,模糊的阴影从他身边静静散去,刹那之间风平浪静,真
实的世界透过虚无终于袒露出来,他感觉自己从某处静静走出来,耳边响起昔日喃喃
细语,万丈阳光照耀在身上。绛尘没来由又打个寒战,抬头打量四周,却见自己仍然
置身于当日做法的正殿中,侍童道众早已散去,只剩他独自神情恍惚流连于此。
绛尘镇定精神迈步离开正殿,一条腿尚未踏出高高的门槛,却见罗栋穿着暗纹新褂子
,春风得意迎将上来,一双眼睛望着自己难抑喜色,转而又垂下头,摇着脑袋默默叹
道:“我寻遍了宅子,终于找到您。老法师坐化了,难为他在罗家受尽折难,如今终
于能够脱离苦海。恳求道长再次开坛做法,以慰这一家冤魂冤鬼不眠不甘。”绛尘在
黑暗中呆久了,尚不习惯人间嘈杂明媚,他扶着案桌深吸一口气,糊里糊涂尚未说出
话,却听罗栋又含笑道:“当日老法师与祖父结下怨仇,被困于缸中生不如死,便日
日诉念经文诅咒罗家,也不知是那咒念日久天长召应上天,还是罗家生死有命福寿应
当,后来祖父果然发急病死去,两位叔叔也位了家业大打出手,听人说罗二爷射伤大
爷后,一气之下搬出宅子,将名下家产舍给大爷,自己在海上买一座小岛居住,发誓
有生之年再不回陆上。二爷走后,大爷身受箭伤不愿医治,讳疾忌医落下病根,几年
后不堪伤病含恨死去。二爷远离尘烟做人间散仙,养一群娇妻美妾日夜笙歌,他身体
本就是强弩之末,哪受得了日久天长酒色浸淫,三年前终于撒手人寰,尸身便葬在海
岛,至死也不愿意回罗家。”
绛尘昏昏沉沉听着他说话,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意识浮出深深的记忆,抬头瞧向大门
外,仿佛看到鬼王朝他招着手。罗栋瞧不出他心不在焉,仍是搓着手兴致勃勃道:“
罗氏父子虽已死去,和尚却仍被关在庙里苟延残喘,满心怨毒无以慰藉,仍是日日夜
夜哀声诅咒,祈求上苍降罪罗家,让那父子三人饱受人世折磨,日复一日永无止境,
哪怕肉身魂魄皈依尘土,也要揪出揪出他们的影子继续受过。后来罗家渐渐堙没,罗
氏子嗣搬出祖宅另谋出路,偌大的老宅只有我独自守着,不知从何时起,宅院中引来
一群魑魑魍魉,仿佛穿越生死时光,穿上霓裳扮作旧时模样。我起先只以为宅里埋了
死人阴气深重,难面要引来路上孤魂野鬼,哪知那一群东西竟真应了和尚的经咒,死
人亡魂早已入轮回,老和尚却寻得故人的影子困于宅中,将曾经所生祸事重演一遍,
再受一次生离死别之苦。”罗栋合拳长揖道:“幸而有您做法为罗家出去妖惑,如今
和尚终于归天,先祖们的影子也能再得安宁,不枉我承受列祖恩德,九泉之下也能瞑
目。只是罗家现在仍是座空宅,二爷死后将身下产业交给他的宠妾,倒叫正经罗氏苦
不堪言。法师是天上神仙转世凡间,定然不能瞧着如此不闻不问,还望您出谋划策助
我重整旗鼓再振家业……”绛尘头晕脑胀依稀明白他的用意,四白眼朝着罗栋飞快扫
过,沉着面孔冷笑道:“我向来只顾死人的事情,哪有功夫瞧活人争名夺利!”
屋外面阳光明媚,房中却仍积攒着一冬的阴凉,湛华立在角落的阴影中,目不转睛瞧
着罗家兄弟在自己面前消散殆尽,不知之前所有悲欢离合是自己发了癔,还是没留神
闯进别人的梦中。他避开光线挪到床前,心肝脾胃攒做一团,浸泡进冰凉的苦涩,再
无力气思索其中因果情仇,终于筋疲力尽全身瘫软,任凭眼皮沉甸甸坠下来,一边思
量自己如何走出宅子,一边义无反顾坠入无边的昏沉。朦胧中仿佛听见有人在身旁微
微召唤,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好像一只手微微抚摸在他身上,将房里坠下的
尘埃吊子默默掸开。湛华越发沉迷进这一场睡眠,梦中有人狠狠扯着他,他胆战心惊
什么也不敢想,只顾闷头拼命往前跑,不知不觉闯进一片树林中,身前矗立着罗家门
前镇宅的大树,有一个孩子踢掉了鞋奋力朝树上攀爬,伸出手去折枝上的绿叶,一脚
踩空忽然摔下去。孩子满脸煞白高声呼喊“哥哥啊!”一个身影从树下闪出来,张开
双臂将他接在怀里。湛华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体呆呆怔住,案台上的白玉瓶子渗着幽
幽的惨白,好像刀刃上的寒光投进心里。他张开嘴大口喘着气,攥紧棉被不停打冷战
,肩膀上仿佛压着一只手,让他身体僵麻动弹不得,然而身后仿佛有人静静瞧着他,
湛华咬牙切齿费力转过身,却见外面投出一片金色的光晕,钟二郎撑着伞缓缓踱进屋
。
湛华瞪大眼睛瞧了半晌,忽然张嘴大骂道:“操你妈的王八蛋,现在才滚来!”钟二
郎含笑走近他,拉起湛华迈出屋子,一只手轻轻牵着对方,另一只手撑起伞替湛华遮
挡太阳。他走出几步悄悄往后看,见湛华垂着头不言不语,微微一怔调笑问:“不高
兴?要我抱?”湛华抬起头看着他,双目澄澄低声道:“我一直都在等着你。”钟二
不动声色咧嘴道:“我不是钟二,我是钟二郎的影子。这宅子里没有鬼,却住着无数
死人的影子,钟二虽知你被困于此,奈何这里不知被什么把守,他费尽力气也混不进
来,只得将影子从自己肉身揭开,要我替他带你回去。”湛华这些日子受尽委屈,闻
得对方并非钟二郎真身,不由胆大包天怒斥道:“少说屁话!还不快走!”钟二的影
子一龇牙,连忙牵着他往前走。他两个怀着淡淡的欢喜大步朝前走,罗家里一砖一木
霉腐味扑鼻,一分一秒都再呆不得。湛华越发靠在钟二的影子上,彼此的手紧紧相握
,脉搏随着脚步猛烈搏动。迎面忽然撞上一个人,阴沉着面孔挡在路前,湛华定睛朝
前望去,看到对方却是多日不见的绛尘,面上蒙着一层别样的神情,遮在脸上仿佛似
曾相识。他的心在胸前轻轻震颤,知道曾经的冤孽终究躲避不过,有一个名字呼之欲
出。
第91章
绛尘静静打量着湛华,四白眼珠森森轮转,好像雨林里饥肠辘辘的森蚺,好半晌缓缓
开口说:“多日不见,一直惦念你,咱们都跟前世不同了,不知你是否还能辨认出。
”他说着这话,曾经沧海桑田从心中奔流过去,往昔之悲欢历历在目,奈何春花秋月
流光苦短,却是陈年的腐肉留恋骨上。绛尘轻轻叹出一口气,朝着湛华伸出手,面上
肌肉微微颤抖,努力扮作一付和悦模样,湛华见状不禁往后倒退几步,钟二的影子连
忙挡在他俩中间,扬眉对绛尘怒喝道:“牛鼻子狗胆上了天!当你爷爷死了吗!老子
不但吃得鬼,饿极了人肉也吞得!”这影子抬头挺胸气势如虹,比真正的钟二更有冲
天豪气,奈何终究是一团幻化出的形状,既没有力气更不识得法术,色厉内荏欺瞒不
了多时。绛尘一眼看透他,拈起一张符朝影子掷去,湛华见状大惊失色,推开影子避
过咒符,自己一条臂膀却落进绛尘手里,钟二的影子连忙扯住湛华另一条胳膊,绛尘
更不肯松开攥紧的手,他两个拔河一般拉扯着湛华,几乎将那倒霉鬼撕作两半。绛尘
冷眼瞧着影子奋力争夺,又飞快抄起一张符咒朝对方贴去,眼见符纸即要正中影子,
湛华狠命推开钟二的影子,腾出双臂环抱住绛尘。
道士在他怀中微微挣扎几下,继而好像睡熟的婴儿一般平静下来,湛华骑虎难下不敢
松开手,只得回过头对影子苦笑道:“终究轮到我救你一次,快回去找钟二郎,叫他
亲自带我走。”钟二的影子微微一愣,满面涨红破口大骂:“哪轮到你这废物点心救
老子!老子是个影子啊!哪里用着你来救!”他一边嚎一边又要冲将上去,却感觉天
昏地暗地动山摇,最后只瞧见湛华垂下眼帘抿嘴说:“对不住,实在没忍住。”终于
头晕眼花再不懂得事。
绛尘将头埋在湛华怀中,仿佛筋疲力尽睡熟了一般,闭上眼睛轻轻喘息,好一会儿未
曾有动作。湛华抬头瞧着钟二的影子渐渐消散在风里,提起的心微微搁下,不知为何
却又换上另一层酸苦。他早已死去几百年,尸骨之上长出一代代野草,如今却拥上一
个颤抖的活人,鲜血盛在肉身里奔流不息,魂魄却留恋繁华旧梦,有一部分跟自己一
样早已腐烂成灰。对方忽然反手搂住他,梦呓一般轻声道:“我知道你也已经认出我
,咱们都瞧见那个被腰斩的东西,他的血流干了,肠子断开来,如何也寻不着自己另
半截身子,每每喊着‘疼啊疼啊!’,沿着气味爬到我身边,唬得我魂飞魄散胆战心
惊,日日夜夜不敢合上眼,恐怕他又从梦中钻出来,真要逼迫着我无处躲藏。然而如
此依然逃无可逃,哪怕回到你身边,他还是长在我心里。”湛华胸前猛烈震动,绛尘
的手臂越发收紧,几乎将他一付枯骨挤压断裂,那声音不断在耳边轻轻回旋,比世上
任一种毒蛇都懂得缠绵,他全身战栗怕得无以复加,突然又回想起自己死时的冰冷,
孤注一掷猛然推将开对方,连滚带爬直力起身,箭一般又往罗家宅子冲去。
湛华好像是受惊的兔子,并不知道自己要逃向哪里,只想一心一意躲避身后的人。穿
过花园,越过回廊,脚下永远踩着路,不知不觉逃到院中湖岸边。绛尘紧紧跟在他身
后,急促的踏步声越发逼近,湛华仿佛又瞧将那个半截身体的怪物,似乎怀了满心的
怜悯,又仿佛欢快至极了,躲在远处低声微笑。绛尘终于厌烦追逐的把戏,加快步伐
撵上湛华,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朝着自己身前拉去。湛华痛呼一声倒在地上,头皮
仿佛被无数钢针刺透,绛尘见状隐隐的高兴,低头瞧着他恶狠狠笑道:“你不回到我
身边,又要往哪里逃?”湛华像脱水的鱼止不住挣扎,撒泼打滚高声喊:“钟二!钟
二郎!”声音高亢尖锐几乎冲破云霄,降尘怔怔失了魂,猛然加重手上的力道,扯着
湛华在地上拖行,气急败坏无以弥恨,索性将对方浸入解冻的湖泊中。冰冷的水面突
然淹没身体,湛华只感觉自己在波涛中飘荡,水流透过耳朵涌进脑子,顺着血管淌遍
全身,每一寸关节骨骼里都荡漾出“哗哗”的水声,不由自主反手抱住绛尘的肩膀。
道士拖着他涉入更深处,站在齐肩的水中强行将湛华压入湖面,眼瞧着水波掩住对方
的面孔,湛华的皮肤被冷水浸得透青,皎白面容仿佛沉浸水底的月亮,随着波纹流动
扭曲颤抖。
绛尘心中涌出一丝决绝的凄凉,往昔一幕幕缱绻离愁历历在目,他们前世咎由自取犯
下弥天过错,害人害己终受报应,为何今生依然无缘无份,相遇相识又要彼此错过?
湛华从水下定定望上来,湖水蒙在面上缓缓流淌,漆黑的眼珠上仿佛罩着淡蓝的冰层
,神情凛然瞧着对方。绛尘的脊梁上涔涔冒着汗,手脚发软微微抖,正当他全身虚脱
几乎站不住,却听湛华嘴唇微颤轻声说:“你我缘分已尽了,前世爱恨已如过往云烟
,头一回相见我依稀认出你,却躲在暗处不动声色,不过想让自己死得安宁。无论过
去哪个犯了孽,心中犹记得多上恨,如今已过去几百年,咱们总该饶过彼此。”这一
席话更让道士周身陷入彻骨寒凉,狠之弥深,爱亦刻骨,他失魂落魄缓缓松开手,湛
华的模样在眼前渐渐模糊,好像凋零坠落的枯叶,默默沉入无底深渊中。待绛尘如梦
方醒伸手再去打捞时,哪里还能掬起水里的月亮。
罗家兄弟重演的戏剧落下帷幕,鬼王立时对罗家索然没了兴趣,罗家荒宅再无可留恋
处,小声哆念着“无聊啊无聊”,抽身又回到寥付伯的躯壳里。钟二郎的影子寻得空
隙逃脱出去,身形陷进湿泞云朵中,懵懵懂懂不知投奔至何处,正当满心焦急惦念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