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的安危,却见茫茫云雾中渐渐走近一个人,上穿顾袖花鸟纹中衣,下着樱桃红系口
裤,肩膀上缠一条雪白大蟒蛇,“滋滋”往外吐着信子,衬着长不大的孩儿面,赫然
正是钟二郎的哥哥钟大爷。钟二的影子又惊又喜目瞪口呆,却听钟煌拖着广袖低声冷
笑道:“钟二郎真真添出本事了,为个狐狸精连影子也不要,可知道你连着他的魂魄
呢,留个空皮囊还要怎么活!”这影子欢喜欲狂哪里还顾得对方口中讲什么,蹲下身
子连声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钟煌蹙起眉头急忙道:“我千辛万
苦脱身逃出来,别把毗沙招惹到这里!”哪知影子没头没脑比钟二郎更甚,扯住钟煌
大声哀嚎,钟大爷唯恐他扯着嗓门暴露行踪,飞身朝影子踹一脚,只听“哎呦”一声
惨叫,影子顺着云彩滚出二里地,大头朝下从天空一直栽到钟二郎身上。
第92章
话说钟二郎派出影子营救湛华,三魂七魄好似断线的风筝,欲即欲离游离身外,眼睁
睁瞧着湛华走投无路,自己躺在床上干出怒气,恨得五脏六腑都要炸开。正是急火攻
心苦不堪言,忽见钟煌的面孔在眼前闪过,身上一轻“腾”的坐起来。鬼王既已经离
开罗宅,钟二郎再没有顾忌,想着湛华最后朝影子说的话,胸膛里翻江倒海沸腾一般
,翻身跃起便要再闯罗家,却听大门“吱呦”一声被推开,卧房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
,摇摇晃晃朝自己移近,一股阴寒扑面而至,皮肤粘上一层冰凉的湿腻。他连日惦念
湛华,卧不安席食不甘味,络腮胡子跟胸毛连成片,乍一看仿佛深山里的狗熊扮做人
模样,脾气更恶过豺狼虎豹,这一时闻得鬼动静,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跑到自己家,
雷霆冲冠怒喝骂:“妈了个巴子做鬼做腻了,要老子帮你一了百了?老子赶着去杀人
放火,没闲心拿你垫肚子!”对方听这言语唬得一僵,仍是蹒蹒跚跚从外面进来,钟
二郎怒目圆睁盯着门口,那鬼气虚力竭不成形状,只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脚印
,一步三晃朝他逼近。
钟二郎心中一动收敛愤怒,鬼魂千难万难挪到他身边,忽然精疲力竭栽倒下去,他手
疾眼快忙将对方接住,仿佛怀中搂上一缕凉气,小心翼翼托至床上。对方全身被水浸
透了,好像风中的枯叶不住战栗,钟二郎伏下脸朝他渡一口气,鬼魂在他臂间微微一
颤,身体面目渐渐清晰,赫然正是自己朝思暮念的湛华。原来鬼王走后罗家没了屏障
罗,湛华使尽力气从绛尘手中逃脱,一路踏进崎岖坎坷,终于顺着原路返回家。钟二
郎多日踏破铁鞋寻他不见,这一时几乎欢欣若狂,抱紧了湛华再不肯松手,只觉得肚
子里盛了千言万语,顺着舌尖往下滑:“你回来了,你回来了……那一天咱们上街买
东西,我不过转身再去添一只火腿,转过头便再寻不着你,本以为你等得不耐烦便先
回了家,哪知赶回来却仍不见你……我东奔西跑寻遍大街小巷,家里的排骨搁着没人
烧,正赶上过年大家燃烟花,漫天的烟火把夜照亮了,满世界都有欢声笑语,可我还
是找不着你……后来千辛万苦终于寻得你的下落,那地方又被鬼王守着闯将不进,我
万般无奈只得变个影子混进去,哪晓得那个废物终究不顶用,眼瞧着你被逼迫走投无
路,老子肚里要烧起火!你别急,你别怕,万般委屈有老子来替你出头,我这就把那
牛鼻子道士挫骨扬灰,连着那下贱胚子的鬼王一并收拾!先清蒸再油煎,吃不了拿去
喂狗!”
他絮絮叨叨越说越愤恨,双眼瞪得通红,面上肌肉狰狞扭动,起身便要跑去找绛尘寻
仇。湛华连忙将钟二拉住,摇着头抖瑟如糠,喉咙里干枯火辣,费尽力气发不出声响
。钟二郎见状忙倒一碗水给他,湛华攥紧了对方连声道:“你别去!你别去!我是他
前生的孽缘,只想怨恨随风刮过去,再别留下一丝痕迹。”钟二郎心中恨意愈发高涨
,不顾劝阻一意孤行,湛华双臂搂住他的腰,以身相护牵扯住钟二,好像刚才绛尘欲
意加害钟二的影子时,也是如此维护对方。钟二郎只得将湛华扶上床,无可奈何柔声
道:“我知道你没有好性子,何苦这样子袒护?”湛华深吸一口气,记忆穿过时间压
到眼前,好像无数灰尘调子默默坠下来,积在身上累做一抷墓。他刚才还被冷水泡过
,这一时仍然彻骨冰凉,指尖仿佛凝上冰,身体越发嵌入钟二郎怀里。湛华听到自己
的声音飘飘荡荡浮到空中,茫然袅娜轻声道:“二郎,你别恼,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
时间是最残酷的怪物,哪怕万千芳华凋落成灰,也斤斤计较将一切残余啃噬殆尽。湛
华积攒于心的记忆不甚清晰,却仍然像一页页发黄的字迹陈列眼前,染着昔年干涸的
污秽,血肉淋漓狰狞毕现,原来姹紫嫣红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再不能回来。追
根溯源再提那一段陈年旧孽,话说圣慈年天下既定,皇帝陛下育得五子,除却大皇子
天生贵胄被封做太子,三皇子疏钦文成武就亦颇得圣意,虽投错娘胎生迟了时辰,却
比那当朝储君更有一番计较抱负。他有个自小相识的陪读玩伴,乃是皇室宗亲世袭毓
郡王侯爷的嫡子,取名作湛华。这位世家公子生来即是高人一等,内有老侯爷娇宠,
外得三皇子匡扶,骄奢无度挥金如土,既无诸皇子尔虞我诈之忧困,又得贯朽粟陈豪
奢之逍遥,平日里斗鸡走狗赏花阅柳,常在猎场拿金弹子射花鹿,人道是皇城里头一
号富贵闲人。偏生疏钦素喜他容貌俊俏秉性天真,两个人自幼交好常公起居,花前月
下道一些应景的缠绵,除去少年之间隐涩懵懂,双方更有利害相连,那毓郡王爷招揽
三皇子扩充朝中实力,疏钦也热络连接王爷做夺嫡的倚仗。
东宫太子气量狭小资质平庸,疏钦自幼心与天齐,目不转睛盯着父皇的王位,哪里甘
愿自己日后仰人鼻息。他一边韬光养晦积攒实力,一边与太子明争暗斗,希冀有朝一
日感召圣意,然而皇帝年老体虚眼花耳聋,任凭疏钦百般卖弄,皇太子依然稳稳当当
得青宫之势,眼见父皇衰弱一日更胜一日,疏钦知道自己时机无多,索性破釜沉舟与
太子抗衡。一边是得天独厚东宫储君,一边是毓郡侯爷得群臣马首是瞻,这一场争斗
人人自危,唯独湛华置身事外,日日张弓纵马欢乐无忧。疏钦忙于兄弟相煎,自然无
心留恋小儿女情愁,湛华恼愤他多日冷淡,跑到皇子府上愤声责问,疏钦早习惯这小
情人骄奢蛮横,放下身段柔声安抚。他将湛华拥在怀里低声笑道:“我做这许多哪里
单为着自己?侯爷毕竟不能护你一辈子,有朝一日你亦接承候王之位,咱们更是系在
一根绳索上,一旦山崩太子即位,哪能与你我善罢甘休。我只愿自己位居人上,替你
遮阳挡雨,保你做一辈子富贵神仙。”湛华想一想轻声道:“我也不稀罕做侯爷,只
想永远跟你在一起,这世间荣华权势有什么珍贵,不如你我急流勇退,匿于市井再不
管人世纷争。”疏钦含笑看着他微微摇头,只觉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湛华再要言语
,对方忽然埋头吻上他的脖子。
世人言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却难测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后年夏,太子遭疏钦诬陷含冤入狱,熬了几个月终于不堪折磨撞柱身亡,原本是欢
欣鼓舞天大的乐事,哪知道皇帝一夜之间振奋精神,明察秋毫追究下来,疏钦不禁慌
乱阵脚,幸而得湛华分忧解愁,又有毓郡王鼎力相助。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是
风雨飘摇旋地动,侯爷又中风薨在家里,庙堂之上早有人对毓郡王心怀不满,可怜湛
华一夜之间失去父亲,不但无力庇护疏钦,自己安危也在旦夕。皇帝的儿子毕竟不能
白死,特务营日日追查步步紧逼,储君之位却仅在一步之遥,疏钦辗转反侧踌躇多日
,咬牙切齿深思熟虑,索性将太子枉死之责推至毓郡王。都道是飞鸟尽,良弓藏,更
况且是没了脊梁的毓郡王府,应当朝律法,谋害储君结党营私图谋犯乱本应诛九族,
念及王爷生前位尊权重,皇帝大开龙恩未加深究,责罪毓郡王府满门抄斩,疏钦瞧过
圣旨更如芒刺在背,早把当年海誓山盟抛至脑后,湛华买通狱卒恳求再见疏钦一面,
遭三皇子严词不允。同一年,湛华于狱中上奏伸冤,疏钦生怕他走投无路将往日筹谋
和盘托出,令人连日提审湛华,众官员受命上下勾连,草草结案判得湛华获刑腰斩。
第93章
湛华满面惨白深深吁一口气,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自己的腹部,仿佛皮肤刚刚被鈇质截
断,日久天长愈合了,犹留着一条血红细长的痕迹。他眼睛直勾勾望着远处恍然失了
神,直到腰身被钟二郎勒得微微疼痛,才从往日的噩梦中猛然惊醒,垂下头又继续道
:“我记得,后来自己被绑至刑场,周围聚满陌生的面孔,慷慨激昂、欢声笑语,看
戏一般瞧着我。监斩官扯开嗓子嚷了一通,身上的囚服被人迫不及待扯下来,我东张
西望四处找疏钦,昔日里深情刻骨犹在耳边,我仍以为三皇子还能给一个说法。待到
身体伏到砧板上,铡刀‘咔嚓’一声落下来,鲜红的血柱喷得老高,肉身竟然没有一
丝疼。我拼命昂起头,越过层层叠叠围拥的百姓,终于看到疏钦站在城楼上,穿一袭
蝙蝠纹的青绸长衫,端着新沏的热茶,就像我能清楚看到他,他也从远处深深凝望过
来。身体虽然被分作两截,人一时却还死不了,我拼尽力气从砧板上挣扎着滚下来,
朝着疏钦站立的方向缓缓爬去。一旁的侩子手冷眼旁观,待我终于要爬出刑台,又将
我一把拖回鈇质,来来回回不知多少次,我几乎以为自己化作一只虫,背上压着沉重
的壳,鲜血在刑台上拖出一条条道子。后来筋疲力尽再也爬不动,身上每一寸都像被
千刀万剐,我回过头,看到自己的肠子滚了满地,身体内外少去大半,从骨头缝里渗
出冰冷。围观的人们纷纷发出啧啧叹声,疏钦一直瞧着我断气,随着其他兴致勃勃的
看客,终于心满意足扬长而去。”
湛华抬起头,对着钟二郎打了个寒战,却没有感到意料中的悲伤,原来撕心彻骨的疼
痛也能被时间安抚,然而心里仍然有什么被缓缓抽走,空荡荡摸不着边际,面上渐渐
渗出青白:“自我死后,府中上下皆被问斩充夷,新尸陈骨无人收敛,被堆在马车上
拉至乱坟岗,曝于荒野填了鸦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好像噩梦初醒又有了知觉,
睁开眼睛重新看见这个世界,坟茔上闪着一丛丛青烟,是兄弟姐妹枉死的灵魂,大家
朝着远方匆匆离去了,唯有我如何也迈不动步子,仿佛疏钦身上系着一根线,纵使隔
着生死也将我们连结在一起。既是无处可归,我只得反身再去找三皇子,起初心中并
没有报复的意念,只是想再瞧他一眼。那个时候,疏钦如愿以偿已被册立为太子,只
等他父皇驾崩掸位,便能名正言顺君临天下。我浑浑噩噩进入府邸,周遭家仆自然瞧
不见,然而一进入正宅,疏钦竟然立刻察觉出,抽出宝剑横劈竖砍。雪亮的剑花在眼
前绽开,伤不着我一分一毫,却仿佛刀刀砍进肉里,比腰斩时更疼痛千百倍。我们俩
终于恩断义绝,可我不愿甘心就此离去,仍然恋恋不舍拥抱在他身上,伏在耳边诉说
最后一次情话。兴许那爱实在陷得深极了,最后终于止不住伤心,裂开疏钦的皮肉一
片一片撕扯下来,让他也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至死都能记得我。人们目瞪口呆瞧着
三皇子在地上发疯一般的打滚,血流如注皮开肉绽,直到他的尸身渐渐僵冷,也不知
该如何营救。疏钦终于没做成皇帝,他死后转世投胎,轮回生做如今的绛尘,修身悟
道斩妖除魔,而我自甘堕落化作人间的恶鬼,吸食精气保全魂魄,日久天长改头换面
,既不能往生,也不愿超脱,徘徊在无边的罪孽里。”
湛华埋下头,肩膀一颤一颤,钟二郎的心被揪起来,又猛然跌下。有那么一会儿,他
以为对方要失声哭出来,然而湛华忽然笑一笑,抿着嘴轻轻道:“那些事情,我实在
已经记不清,一幕幕云山雾罩如烟如梦,摸不着、攥不拢,更况且又无可纪念之处。
若不是近来常与道士相处,不知不觉生出幻觉,总是看到自己曾经死时的模样,陈年
旧事早已与尸骨一同腐化成灰。可那些,我宁愿再也记不得。我已经替自己报过仇,
求求你再不要追究,饶过他,也放过我。”他说完一席话,依旧害冷一般抖个不停,
钟二郎连忙揪起棉被往他身上掩,两只手紧紧箍在湛华肩膀上,沉下眼睛默然不语。
刚才湛华轻飘飘进屋时,拂开的屋门尚未闭掩,他两个正是无语相对,忽听到屋外面
传来呵呵的笑声,声嘶力竭时起时歇,像一根针缓缓刺透进皮肉。钟二郎“腾”的一
声站起来,一言不发踏出屋子,抬眼看绛尘站在门外走廊上,身上被水浸透了,一串
串水珠从衣角滴下来,积在地上蜿蜒流淌。
原来湛华从罗家逃脱后,绛尘紧跟其后追赶上来,魂不守舍并未撵进屋,只是怔怔立
在阴影中,后背紧贴在墙面上,原打算振奋精神闯将进屋,待将湛华的话从头听到尾
,身体犹坠入万丈深渊,满腔悲情化作乌有,双腿绵软欲要离开。钟二郎刚才聚精会
神只顾着湛华,并未察觉出绛尘的气息,他正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这时看到死对头
送上门,抬起腿往前踏一步,一双膀子兴奋得颤抖,犹犹豫豫不知该把拳头先落到哪
里,却见对方缓缓侧过脸,双目闪烁自言自语。那声音简直轻极了,好像涟漪荡漾到
钟二郎耳边,微微念着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钟二郎一字一句听
清楚,一股血往头顶冲,脑袋里边轰隆隆一阵乱响,大踏步抢入来,挥起一拳砸在对
方面门上。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道士哀嚎之音咽在喉中,紧接着又被狠狠捣
上小腹,对方心肝脾胃宛若翻搅,几乎不曾将苦胆呕出,踉踉跄跄挣扎几步,又遭钟
二郎飞脚踢起,身体重重砸回地板,耳边钟鼓磬锣闹将开来。钟二郎抬脚踏在他胸前
,蹲下身抡起双臂,拳头像雨点落在脑门上,绛尘嘴歪眼斜口鼻窜血,红橙黄绿喷涌
而出。常驻楼上的小鬼悄悄从角落钻出来瞧热闹,抬眼看到钟二郎满面狰狞双目血红
,唬得“滋溜”一声躲出十万八千里。
第94章
湛华听到外面的响动,挣扎着从床上滚下来,扶着墙颤颤巍巍挪到门口,尚未看清屋
外的情形,迎面撞上转身回来的钟二。对方一弯腰将他扛上肩,迈开大步返回卧房,
小心翼翼又将湛华抱上床,躬下身体柔声道:“路都走不稳,还想去哪里?”湛华面
上一热,仍止不住探头往外瞧,钟二郎扳过他的脸微笑道:“你同一群影子被困了多
日,定然没有精气吸食,难怪身体虚弱成如此,怕是拿人参鹿茸当饭吃也一时补不回
。还是我好人做到底,免不了多费些力气,舍己为人助你振奋精神。”湛华微微一愣
,尚未明白对方的意图,衣襟“哗啦”一声便被扯开,钟二郎往他胸前摸两把,手掌
磨蹭得乳头勃然挺立,缀在胸前像两颗小花骨朵,鲜嫩胭脂里调着蜜,惹得对方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