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雪纷纷,阴霾的天空,混沌的灰暗,百里冰原,尽是肃杀的气氛。
凤池斜指,似有意,更无意,玄冰闭目凝神,意态悠然,真气归元,毫无破绽。
身後是冰封的洞口,是斩不断的恩情,是今生唯一的守护。
身前是毫无生机的雪原,是暗藏的无尽杀机,是十七年来最艰难的对立。
霎时,沈默的剑客双目睁开,陡升的杀气森然,穿云霄,破风雪,令暗藏的敌人不觉间滴下了冷汗。
风停雪停,天地无声,正是决战前最恰当的气氛。
绝世独立,唯此一人,直到衣袂破风之声从七个方向逼人而来。
脱弦飞羽的速度,踏雪无痕的步法,七人七剑,七星连环,飘然如仙之姿,笑看红尘之态,正是武当七绝子,首当其冲了。
七剑逼来,玄冰摄魂夺魄的杀意却莫名的收敛。
“吾不杀道者。”玄冰一声轻叹,同时握剑之手微动,顿时,凤池蓝芒乍现,剑意陡升。
七剑同至,凤池一剑划开,铮然一声中,除魔之战,护魔之战,终於开端。
意不在彼此,玄冰不杀,七绝子亦意不在杀,剑芒虽盛,然而久久不见飘红,战意激烈,却更似比武切磋。
七子分立,看似略处下风,然而玄冰不欲伤人,以一对七,仍是五五之数。
双方胶著之际,另一队十五白衫客组成的人马,在雪色掩护下,悄然无声的潜过玄冰的身後。
白衫客潜至洞口,首领掌按冰封,蓄势欲发,忽然一道蓝电剑气横斩而来,几乎同时掠过十五人颈间,急急而去。
十五名白衫客,尚不及恐惧,已成身首异处的残尸。
血溅冰原,七绝子一惊,同时停手。
玄冰亦不相逼,持剑静立,毫无表情的俊冷容颜,不见丝毫对生命的怜悯。
“吾只说不杀道者,龙斩玉,莫叫他人再来送死。”
一声冷冷的警告,飘越冷冷的雪原,配合十五人冷冷的鲜血,令暗伏者无不心生寒意。
七绝子眼见残忍之举,杀意顿生,──此子不除,必成魔患!
“武当七星阵!”
七子之首无忧子一声令出,七绝子移步换影,七星杀阵瞬间呈现。
时隐时现的道家法印,轮回流转的八卦案图,正是除恶务尽,有来无还的七星绝杀阵!
“七星阵下,无人生还。蓝玄冰,你道缘颇深,七绝子并不希望你成为阵下亡魂。只要你弃魔从善,不再滥杀,七绝子放过你也无妨。”
玄冰低低一笑,竟似无奈,“这个时候,恶人是不是都会说,──白、日、做、梦!”
一声低喝,一道飞影,正是玄冰孤身闯阵。
凛冽无惧的眼神,精准巧妙的判断,出神入化的剑法,玄冰於绝杀阵中穿梭,无视平添的伤痕。
七星绝杀阵,自五百年前武当掌门还真子首创,一路斩魔千余,无一失手,为中原苍生贡献无量。
今日为非魔之人而出,无奈之余,七绝子渐渐发现,阵下之人,竟是空前的强敌!
法印轮回,破不了闯阵者源源不绝的真气,七星剑凛,挡不下凤池一剑寒光!
玄冰意不在杀,处处留手,平添锦衫上刺目的血痕,却丝毫不落下风。
七绝子心下凄然,──此人若心存半分杀意,七星绝杀阵,是否也成为笑话?不战之战,有何意义?
心念动,杀阵停。阵停剑停,玄冰铮然而立,傲视天地。
七绝子心生敬意,又惋惜其助纣为虐,唯有叹息。
“蓝玄冰,你是第一个阵下不死,更是第一个能破七星绝杀阵之人,今日之败,七绝子心服口服。”
“好说。”
无忧子轻叹一声,“送君一言:众怒难犯。保重。告辞。”
“不送。”
七绝子黯然而退。
凝视远去七道萧索的背影,凤池剑意却丝毫不见松懈,凝神以待,正是下一轮更惨烈的攻击。
以寡敌众,待气尽力竭,终逃不过一败,然而,只要三日,玄冰紧握手中凤池,只要三日,只要撑过三日……
紧绷的精神之弦,是剑者舍命守护的决绝,然而,未等到下一轮突袭的风暴,却听到微不可闻的破风之声,忽隐忽现,直逼远去的七子之首无忧!
无忧子亦警觉停步,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顿时心寒!
破空而来的暗器,直取不知危险所在的无忧子颈项,却在撕裂喉管的前一刻,被一道慑人的冰蓝剑芒一扫,萎然落地。
然而同一时分,另一枚同样无形的暗器,无声无息的刺入顾人不顾己的剑者肩头。
暗器毒发,玄冰身形只微微一晃,又不得不身神两分,凝神以对。
打落雪中的,是一枚薄如蝉翼、轻若无物的透明羽毛,──天之羽,天堂鸟的独门暗器。
“这是、天之羽?龙斩玉竟然请了黄泉十二宫?!”无忧子怒意顿生。
正道中人,最不屑与邪魔外道为伍,何况蓝玄冰舍身相救,更使七绝子生阵前倒戈之心。
然而一方是邪,一方更是魔,无忧子终放不下所谓大义,愧对救命恩人,只有矛盾重重的一叹。
“蓝玄冰,你有什麽心愿未了?只要不违正义,纵使粉身碎骨,无忧定会为你达成!”
玄冰淡淡一笑,雪落无声,“我的心愿,此战之後,自会达成。救你只是顺便,不必挂怀。走吧。”
无忧子满心凄然,终一声长叹,率七绝子无言离开战场。受伤在先,中毒在後,恩人,你要如何撑过此战?
第十章 天羽
贱命一两银,贵命百万金。黄泉十二宫,忘川卖命人。
黄泉十二宫,聚集一批来自无间的亡命人,重财轻命,为财卖命,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至尊九五,只有出不起的价,没有买不到的命。
黄泉十二宫,黑暗世界的龙首,十二追魂,是真正来自黄泉的索命人。而十二追魂之首,黄泉十二宫的金牌杀手,传说,是一名无血无泪无爱无恨的年轻人,只有他,非是为财而杀,只有他,是纯粹的为杀而杀。
天之羽,正是他索命的独门暗器。
不见对手的行踪,可闻对手的杀意,玄冰淡淡一笑,一面谨慎应对暗处环伺的强敌,一面又需分神分力抑止毒素的蔓延,不久,额间虚汗已见,可他仍笑得从容。
冷汗滴落的瞬间,铺天盖地的暗器从四方袭来,封锁所有的退路。
玄冰置身危机的中央,却微阖双目,侧耳聆听。
骤然凤池剑动,只闻三声清脆叮咚之响,三枚先至的天之羽应声落地,同时玄冰纵身弹起,四方迟来的暗器,於下方铮然交接,簌簌而落。
翩然落下,玄冰按剑身後,傲然出尘而立,风动长发,是举世无双的剑者风姿。
忽然,对手的杀气骤敛,风中传来深沈的声音,“天堂有雪鸟暗飞,羽落红尘送离魂。天堂鸟不在一日杀一人两次,过了今日,你便要小心了。”
“天堂有雪鸟暗飞,羽落红尘送离魂……”玄冰暗自沈吟,“好个诗意的天堂鸟,好个凄美的天之羽。期待与你的交锋。尽管来吧,即使没人买我的命,不杀我,你也休想完成使命!”
凭空消失的杀气,是又一个败退的强敌。玄冰微感晕眩,是毒素扩散,是伤势复发,是力不从心的惆怅与茫然。
瞬间,暴风又起,飞雪狂乱,更加昏暗的天空,掀开更加惨烈的一页。
远处,黑压压人头攒动,是终於按耐不住的躁乱。
玄冰横剑冰封洞口之前,漠视变色的风云,止水之心轻轻问了一句,“终於到这一步了麽,大哥?”
终於,唯一的亲人做出最狠绝无情的决断,倾巢而出,千人之师对一人之将。
玄冰紧护冰封洞口,出手再无保留,凤池蓝芒所及之处,皆是一片血肉横飞。
然而敌人如潮水不绝,一片乱麻,斩不断,理还乱。
新伤不断,旧伤迸发,玄冰却愈战愈快,愈战愈勇。俊冷的面容,失血的苍白,极致的杀意,凌冽的剑风,或许,只有在死亡的一瞬间,他才会戛然而止。
雪原飞红,红汤沃雪,漫天红雨,是蔓生在黑暗的红色,谁的血,谁的泪,谁相识,谁初见,谁相杀,是剑者并不乐见的画面。
凤池芒寒,光映冰雪,一剑划出,又是数人中分。然而渐渐模糊的视线,渐渐远离的意识,是天之羽的毒素,渐渐攻心了。
力不从心,力不从心,空有守护之心,再无守护之力,瞬间袭来的黑暗,凄凉剑者一腔热血,名剑凤池盲目而决绝的一斩,天地惊,鬼神泣。
已然死伤泰半的围攻者,顿时退却三分。
黑暗的世界,迷离的意识,虚脱的躯体,不舍的心。再也无力站起,剑,是唯一的凶器,剑,是唯一的支撑点。
被一斩之威震慑的敌人又蠢蠢欲动,但可知,那已是他今生最後一剑。
倚在冰封的洞口,玄冰手中,凤池光芒黯淡,然而周身,却有一股血色的暗流,转圜不息。
玄冰漠视黑暗的双眼,噙著淡淡笑意,玉石俱焚,将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围攻者忽然蜂拥而上,三尺之内,将是他们共同的坟墓。
然而未及一丈,忽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响,风劲,雪狂,碎石纷纷,洞口的冰封,开启了。
天地乱象,凄厉的风声似鬼哭狼嚎,肆虐的暴雪成杀人的暗器,冰石纷飞之中,又是无数生命暗送无常。
幽深无限的冰洞中,传出肇事者冰封的沈声,“正无恒正,邪亦非邪,无邪不正,无正不邪,魔道亦道,分别徒劳,人心难测,善恶为何?”
一声冷冷的问,一道火红的芒。瞬间立於洞口、立於爱徒身畔之人,正是天地间最强大的魔,最矛盾的魔,最痴情的魔,现在,更是最疯狂的魔,──藏楼。
魔气,燃烧成雪中诡异的燎原火焰,魔气,玩风暴於鼓掌之间,控冰雪於意念之余,魔气,所过之处,蚀髓销骨,灰飞烟灭。
敌人,早在魔气暴发的一刻,化作百里冰原一层细碎的微尘,尸骨无存。
红袍猎猎,是魔者无法平息的愤怒,赤发血瞳,是魔性极致的象征。
而今之藏楼,是玄冰前所未见之藏楼,可惜,而今之玄冰,却什麽都看不见。
毁灭不平的一切,仍不足以平息爱徒之伤引发的怒火,黑暗的火焰中,魔者漠视变色的风云,魔性愈强,魔气愈盛。
忽然,百里火原,远处紫色的人影一闪,常人眼中,那只是一抹模糊不辨的人影,魔者的眼中,却印出那人清晰的轮廓。
五百年,踽踽独行、苦苦追寻的轮廓。
吞天魔气,在那一瞬间消失无形。
一粒丹丸,急急抛入玄冰掌心,“冰儿,吃掉它。”
只此一句,到此为止,魔者追赶而去的身影如飞,不曾留恋,魔者眼中,再无其他。
空洞黑暗的双眼,渐离渐回的意识,寒冷的风,冰凉的雪,无声的泪。
手中是生命的延续,心中却无延续的生命,休、休、休。
掌摊开,赤色的丹丸,救命的丹丸,自然滚落,无声无息。哀伤的剑者轻轻一叹,无声无息。
找到了吗?祝福你啊,师父……
无声无息的脚步,渐渐靠近剑者的身边。血一般红的紧身衣,血一般红的蒙面巾,徒留剑眉星目,凝视剑者无声无息的容颜,徒留高束的瀑发,随风雪乱舞飞扬。
蒙面客捡起被抛弃的丹丸,抱著昏迷的剑者,一步一步,消失在黑暗的暴风雪中……
第十一章 离尘
一生无梦,或许乏味,或许苍白,却也没有梦醒的悲哀。
美梦美矣,然而初醒时分,徒留反差的悲凉与轻叹。
彼时杀气干云、一剑封关的夺命剑者,昏迷之时,终於也流露出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稚气、迷惘与天真。
沈默无梦的旁观者,不禁对梦中人自欺欺人的迷梦,产生了好奇心了。
梦醒,入眼依然是嚣张夺目的红,却与梦中有所不同。
火的颜色,却无火的热烈,徒有冰的彻骨之寒。冷锐的眼神,是杀手天生的无情。
黑暗的洞穴,是生活在黑暗的人最心安的归宿。半明半暗的篝火,构造洞中半明半暗的空间。
意识渐回,记忆中最痛的一点涌上心头,毫不留恋远去的背影,堪比心头一道致命之伤,然而玄冰双眼一闭,再睁开,竟依然清澈见底。
“你就住这里吗?黄泉十二宫日进万金,竟然如此苛刻下属,连灯油钱都不发?”
言语间,玄冰试图坐起,却力有未逮,颓然倒下。
“会开玩笑,你算重生了吗?不过,这残破的躯体,恐怕是你如今最痛恨之处吧?”
洞穴之主,红衣黑发的蒙面客,面无表情的悠然踱步,最终来到泄气的伤者身边,重新整理好滑落的锦被。
“重生?这个词不错。天堂不收我,只好重生喽。那麽,请容重生的我问今生第一个问题,掉毛的小鸟,救我,为何?”
“哼,救你,我开始怀疑这件事的正确性了。再乱叫我的名字,让你再重生一次。”
“免了,这滋味可不好受。那麽,黄泉十二宫的红牌杀手、天之羽的独家所有者、令人闻风丧胆的追魂之首──天堂小鸟,请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是不知死活!”
“错。我活过,也死过,死而复生的滋味,生不如死的滋味,没有人比我更知道。”
“救你,因为好奇。”
“哦?那麽,好奇的小鸟,有什麽我能为你解惑的吗?”
“我好奇,好奇为何舍命守护的人弃你而去,你还能谈笑自如。”
玄冰面色一变,忽然弹坐而起,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身上龙纹锦被。
“心情如此波动,原来你还是在意,原来你不过是伪装,原来如此。”
玄冰淡淡看著身前点点猩红,空有无言的沈默。
遮挡住火光的阴影,是蒙面客靠近的身形,轻扶他躺下的双手,竟不失温柔。
“天堂有雪鸟暗飞,羽落红尘送离魂。天堂鸟宋离尘,莫再叫错。吾尚有生意,三个时辰後便回,你先休息吧。”
“稍等。”
离去的背影,因伤者一声轻语而停顿。
“何事?”
“既然让我知晓你的真姓名,不妨再让我见识你的真面目。”
火光中的背影依然停顿,片刻,终於缓缓转身,血一般红的蒙面巾下,露出天堂鸟不为人知的俊冷容颜。
苍白的面色,是唯一属於黑暗之间的象征。脱俗的五官勾勒,让人难以联想到血腥的屠戮。
重伤的剑者看得出神,心生疑惑,却不知为何疑惑。
“嗯。似曾相识……”
追,为宿命的因缘,为生命的唯一,为悲情的千年。
逃,为魔性的震撼,为报复的恐惧,为噩梦的预言。
追与逃,竟都是错与错。
龙斩玉轻功不凡,然而一日一夜毫不间歇的逃亡,终使内力损耗过巨,运步如飞,也终於渐渐慢了下来。
恐怖的魔者、痴情的魔者、无声无息追赶的魔者,终於在一瞬间超越,如山,挡在他的身前。
“再逞强,就於身有损了。”
龙斩玉霍然止步,极度戒备的凝视身前红衣红发红瞳的魔者,冷汗渐渐滴落,──一日一夜的紧追不舍,竟不见一丝气息的紊乱,而方才瞬间突增的速度,显示了保留的大半实力。
两人的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级数,既然如此,这一日一夜的周旋,又是为何?关切的言语,又是为何?且悲且喜的眼神,又是为何?
“不动手,等什麽?”
“动手?”
“那你追来,为何?”
“我、你……都忘了。我想看看你的右手。”
“我可以说不麽?”
龙斩玉伸出右手。藏楼握住。不可一世的魔者,此时此刻,相握的手竟在微微的颤抖。
“为何……不见了呢?”藏楼喃喃自语。
“什麽不见了?你在找什麽?追赶又不相杀,猫戏老鼠,这麽好玩麽?”
“你以为……我在戏弄你?”
一瞬间受伤的眼神,让龙斩玉的疑惑更升一层,看来二人之间,不止仇恨这麽简单。究竟,哪里不对?
“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愿意听我讲吗?”
“我可以说不麽?况且,我尚存有一丝丝致命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