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月。
妖花飞絮。
在一年中最炎热的夏季,韩璞和他的马车行至青镜国的边镜。
这是个要命的火一般的国度,韩璞和他手下的人穿过青镜国最炎热的旱地,到达最东面的弱水川,为大誉国的皇帝找寻治愈恶疾的良药。
该死的,最后怎么会找到……这么一味药。
韩璞转过头去,抹把冷汗,他在这样的天气还能够感到阵阵寒冷入骨,真是要感谢坐在马车后面那味冷若冰霜的“良药”,拜托我们的大王得的可不是中暑,究竟是哪个江湖道士说这龟毛的家伙不仅能够让大王久病得愈,还还能够长生不死的啊?
韩璞可一点不相信这鬼话,他只觉得不论酷暑是多么难以忍耐,也比跟块冰砖一起走二万五千里长征要好得多。
“镜公子,前面就到了大誉国边界了,我们恐怕要渡水而过。”韩璞心里嘿嘿偷笑,冷冰冰的家伙,等会儿你这冰山可别比化成一滩冰水!
“嗯。”马车里面传来一声哼哼,那声音象是从蚊子肚子里挤出来的。
待到他们一行马队终于行至青镜国和大誉两国交界处的顿河,韩璞精神抖擞,主动从马背跳下来,到车辇中去扶他下车。
他不客气地一把拉下帘子,冲里面嬉皮笑脸:“公子,我们到啦,来,我扶您下车,走好!”
一只凉冰冰的手搭上自己的胳膊,韩璞顿时冷得冒烟,他忍住身上泛起的鸡皮疙瘩,故作潇洒地一笑。
镜世月瘦弱无骨,整个人象是被一块浑圆的玉石雕出来的,他的皮肤净白泛着剔透的光亮,细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对莹亮的眼睛,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还有一点点张望的好奇。
他对旅途上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恐惧未来的同时,又是对未知的极大兴趣。
韩璞已经发现这小家伙不止一次偷偷掀开马车的帘子来偷看他,每到这时候韩璞就故意挺起腰板,使自己的背影威风凛凛,看起来象一面宽阔的大旗。
但他也失望地发现,镜世月更多关注的是路上的万紫千红,与家乡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机。
镜世月走出马车的时候,先有一瞬间的不适应感,因为在他的家乡弱水川,从来没有如此妖艳的景致和凌厉的阳光。
光,从来都是湿润如无数块碎玉,从山涧的流水中穿梭而过,暖暖却是极光亮的。
然而越是靠近大誉国的边境,他就越发感受到这温良的玉石开始散发着灼热、霸道的气息,即使他已经躲在马车里面避过照射,仍然感觉四周的燥热阴魂不散地包围着他。
镜世月虚弱得想要晕倒,可他不想在韩璞面前示弱,这个不怀好意的家伙,一路上用尽尖酸刻薄的话来挖苦他的虚弱,他惨无血色的脸。
韩璞听说,每个从弱水川走出来的人,血液中都流淌着天地的灵气,他们日夜饮用长白山流下的水务农为生,骨血中都容纳着神奇的精魂。每个弱水川的人都是天赐的灵芝仙草,如果得到他们就是得到了长生不老的仙药。
“哟,镜公子,你没事儿吧,脸色看上去这么糟糕,是不是要晕倒了?”
韩璞调皮地把胸膛一挺,做出个英雄救美的架势,对镜世月嘻嘻直笑:“您不用硬撑着,如果要晕倒,我这儿可有现成的人肉垫子!”
镜世月淡淡地瞥他一眼,嘴唇干得要裂开似的,他想要向随从讨些水喝,但韩璞驱逐开他所有的奴仆,只身带领他上路。
韩璞说:“镜公子。大王命我万里迢迢到弱水川去找寻你这活仙草,你若是在半路有个什么闪失,让你的花儿败了叶儿蔫了,看上去气色不好,大王怪罪下来,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呀!”
镜世月冷冷地回道:“我那三个侍从都是从小伴着我长大的,他们最了解我的脾性,你为什么在半路把他们赶走?”
“诶,我哪里是赶走他们?我是看他们侍候你那么多年真不容易,此番一入宫违深似海,对镜公子未必是件好事,何苦让他们陪着你受苦?所以趁早给他们讨一房媳妇,在边疆完婚,这样也是为他们的幸福打算!更加让镜公子少了后顾之忧!”
“哼,你明明是怕我半路逃掉吧。”
“逃?您为什么要逃?”韩璞故作无知。
“因为我们都很清楚,我这番是有去无回的。”
“您可以入宫享受荣华富贵,这可是天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呢。”
“是啊,如果这荣华需要你用命来换,如果这富贵需要用肉来偿。你还愿意吗?”镜世月恼怒地望着韩璞,恨不得把连日来的烦燥和憋闷都发泄在他身上。
韩璞抽动着嘴角,蛮不在乎:“你那么哀怨看着我干吗?又不是我要吃你的肉!怪就怪你生在在弱水川这个地方,怪就怪有个见鬼的传说,说你们那儿的人身上全长着唐僧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咧!”
“哼!你们大誉国的强盗,想要抢什么就抢什么!是你威胁如果不跟你走,就要烧掉我的村庄,杀死我的父母亲!”
韩璞手里摇着马鞭,扭着腰哈哈大笑:“我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傻到会上当啊--”
“你……卑鄙!”镜世月的眼睛在冒火,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水。
韩璞看他恨不得咬人的样子,赶紧躲开几尺,嘻笑道:“嘿!小子,别那么生气嘛!我也是给你指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要知道我在宫廷的药膳房干了十几年学徒,大王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而你远在天边,他却不赀重金要把你请来!说真的,我好羡慕你呀!”
“好!那你就把身上的肉一块块削下来,喂给他吃!”
“嘻嘻,我也愿意为大王肝脑涂地,但他不喜欢我的酸肉,哈哈……你这细皮嫩肉的,给他送去,即便不能够让这老头子死而复生,至少也能够转手送给几位皇子哗宠取乐,这样我在来朝还是能够春风得意地做药膳房的头子!”
镜世月只觉得啼笑皆非:“你难道就只有这么一点点野心?”
韩璞一愣,问:“那还要怎样?”
镜世月翻个白眼,喃喃自语:“我好象碰到了比我更单纯的家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好象进入了一个疯狂的世界……”
韩璞面露得意:“是呀!你从来没有到过大誉国吧,让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国家,我们的道路是黄金铺设的,我们的枝头飘扬着彩虹般的旗帜,我们的人民身高一丈三尺……”
02.
韩璞一路絮絮叨叨,镜世月挨着他坐在马车的前座上,行走时袭袭的小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不禁舒展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这儿……真美……”
“你说什么?”韩璞一时没听懂,把手中的马鞭奋力一扬,摔上马的屁股,那懒洋洋的家伙立刻抖擞精神拼命拉车。
镜世月本是极安稳地坐着,突然又被颠簸的马车颠得左摇右摆,一头撞上车门框,他一边揉着头,一边恨恨地瞪着韩璞,骂道:“现在不好啦!”
很快的他们到了位于边界的渡河边,韩璞忙着把马车上的行李卸下来,镜世月想去帮忙,他却一把抓着他的手,放在掌心反复搓揉着,一脸淫贱的表情:“哟,哟,瞧这双小手,酥软得要化了似的!我怎么敢让你搬东西呢,万一被木头茬子给刺儿了,流出血来,那该多心疼呀!”
镜世月一把甩开他,脸上是羞愤的红晕,气得想跳起来--如果他有一双马掌,现在就踢爆这家伙的脑袋!
镜世月怏怏地到一边去站着。
韩璞乐得合不拢嘴,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家伙怎么会那么可爱,同样的玩笑一路上他开了无数次,可是他每次反应都是如此“顽固”的可爱着。简直要把他乐上天。
譬如:“您可不能坐在这没垫子的椅子呀,龙臀坐龙椅,凤臀骑飞鸟,您是仙臀……应该坐在五台山上那个板凳才是。”
譬如:“这么脏的河水可不敢让您喝,听说弱水川的人都是喝纯净水长大的,这河水里的污泥啊水虫呀啥的,肯定会让你拉肚子的……”
譬如:“您是神仙吧!我看你颇有仙风道风呀,一定没错吧!我听说神仙都是餐风饮露,所以根本不需要吃东西,您只要等到明早起床,到外面喝两口西风大概就饱了吧……”
譬如等等等等。
镜世月已经要崩溃了,当然在他的精神崩溃之前,他的五脏六腑就要崩溃,因为他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如果不是因为弱水川人天生神性和耐力,他早就在这路上做了一具浮尸。
当然韩璞是不会就这么折磨死他的,他只是要这小家伙精疲力尽头晕眼花,再没有反抗和逃跑的企图,只能够晕头转向地跟着他走。
他们很快就进入到大誉国的境内,从这条河以内,大誉被称为“强盗的国家”,这片广阔的领域就是凭借着他们祖先在马背上残暴地南征北战,暴虐的烧杀抢掠得来的,所以对于抢夺别人的战利品,大誉国人有着由衷的爱好和风范继承。
韩璞此番找到一个弱水川人,这个消息早在两个月前就传入大誉国,现在恐怕早就有几百路匪徒守候在他们的路途中,随时要把镜世月掠走,就象唐僧西行路上那些妖精鬼怪似的,即便他们已经修行了几千年,还是对长生不老有着执着的追求。
韩璞都快笑死了。
长生不老?就凭这个看起来智商只有三岁的小家伙?
你在他柳条一样的小腰上掐一块都会又青又紫的,何况要把他抽骨扒皮,削肉下锅?在那之前还不把他吓死?
韩璞一边想着,一边偷笑着瞧镜世月,他在故作深沉地临风望水。
他出门前穿得那繁重如盔甲的衣服,早就因为路上的炎热被扔在一边,镜世月跳跃着奔跑到河边,单薄的衣衫飘荡在风中,浑似一只赤裸裸的精灵。
他的长发杂乱地飘舞,突然镜世月朝河水里一头扎下,姿态极不优雅地扑进去。
他实在渴得要死了,再也顾不得这水有多脏,喝了会不会拉肚子,把整张脸埋进去,跟条泥鳅似的再也不肯钻出来。
韩璞赶紧上前去,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他拉起来,一看镜世月已经快晕过去,脸上脖子上面全是污泥,他不禁哈哈笑起来。
“哈哈哈……你的样子好象一块烂泥巴!”他指着镜世月的脸。
后者恼怒地推开他,捧起河水来洗脸,故意扑腾得到处都是,溅韩璞一身污泥。
“不是不是,脸不是这样洗的。”韩璞笑着望他,把镜世月从一片脏污的河边拉开,牵着他的手找了一块干净有水草的岸边。
他用带着的葫芦瓢在河水中一划,有几只小鱼儿在他掌间溜过。
“低下头来。”韩璞命令道。
镜世月乖顺地垂下脖子,露出白玉一般的颈背,有些细小的绒毛被水打湿了,在金色的阳光下骄傲地闪闪发亮。
韩璞的心中悸然一动,那些细细的绒毛,仿佛变作一根根青葱般的手指,柔软地撩拔着他的心房。
他脆弱的,早就痒痒得不得了的地方。
韩璞把瓢中的清水,顺着镜世月的发缝轻轻地洒下,将他的头发如丝绸般寸寸润湿。
他的指梢在镜世月的脸上划过,一点点帮他洗净脸上的污垢,他的指尖顺着他的额头、他小巧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而下,轻轻托起他的下巴。
镜世月缓缓抬起头来,眼睛无法睁开,只是缝起一条缝,迷茫地望着韩璞。
好象一只迷途的小鹿。
“你怎么了?”镜世月问。
“呃--”韩璞喉咙干哑,恨不得把刚刚那些浇出去的水再收回来,统统喝掉。
镜世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把头发向后拢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个清爽的微笑。
“谢谢,现在好多了。”
他一恢复精气神,声音就是少年人的稚气、清亮。
韩璞突然觉得自己象个老头,干巴巴、色眯眯、一肚子鬼主意的老伯伯。
03.
“我们怎么过河去?”镜世月望着静悄悄的河面,满怀心忧,他说:“越是表面平静的河水越是不能轻涉。”
“哈!有我在你怕什么!”韩璞拍得胸膛咣咣作响。
“是啊,真希望你可以变成一只有壳的王八,把我驮过去。”
“咦,你生在弱水川,人间山水极致的地方,怎么不会游水?”
“呵,那么你生在赤地白墙,是不是生来就会钻墙打洞?”镜世月白他一眼。
韩璞哈哈笑起来,拍着巴掌:“好样的!已经会反驳我啦,小子,不要忘记这一路没有我,你早就死了几百次!千难万难都没有困住我,何况一条小小的河!”
他满怀雄心壮志,一脚往河里踩去,却不小心一脚踏空,原来此处淤泥很虚软,一不小心就可能滑落水里。
韩璞脚底一滑,仰面朝天向后跌倒,双手在空中挥舞半天,最后还是叭叽一下坐在泥巴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镜世月的狂笑已经不绝于耳。
韩璞的屁股上都粘着厚厚的泥巴,他好不容易拔出手来,发现两手也全是泥,郁闷得捶头,又弄得脸上泥花花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镜世月已经不止是狂笑,而是彻底疯了,他抱着肚子恨不得要打滚,韩璞的狼狈已经把他潜藏极深的恶作剧细胞勾了出来。
韩璞郁闷得想打个洞钻进去--当然,这个设想在这里是可以实现的。
“来吧来吧,这次换我帮你洗。”镜世月跑到一边去捡起韩璞的瓢,蹦蹦跳跳走到河边,本想勺一瓢清水,却在河水里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啊--”他一声惊叫:“我怎么变得那么丑!”
镜世月连连后退,但是已经来不及,河边的水草中蓦然钻出一个人来,身上沾了许多泥泞因而显得恐怖而高大。
镜世月转身就跑,却没想在身后又钻出一个同样的泥人来,一把拦住他的腰,捂住嘴。
韩璞早就发现不妙,他从泥水中站起来,迅速从身后抽出两把小短刀,朝两个偷袭者一左一右扔出去。
可偷袭者功力匪浅,轻松就躲过韩璞的双刀,那锋利的刀刃只削掉他们身上的泥。
可韩璞的双刀上面系着细长的银链,在飞出去扎进偷袭者身边的泥土之后,被他远远操控着一拉,又腾空飞起来,倏倏朝偷袭者的脸上刮去。
一人卒不及防,没有躲开,被划破了脸。
“臭小子!本想留你一条生路,把这人交给我们,就不杀你!你竟然还敢还手!”受伤的偷袭者气急败坏,对韩璞骂道。
韩璞收回染血的刀,放在手中一合,双刀合并划出狰然声响,他在刀光中笑得诡异:“就凭你们?哼哼,你们知道我是大王特意派到青镜国,去接镜世月公子回来的吗?”
“少放这些废屁!你有大王,我也有大王,偏巧我们两家大王都想要这弱水川的宝贝!”
“你们想要,就自己去青镜国找啊,弱水川人现在虽然剩下不多,也有那么几百号,应该够咱们大誉国各路盗匪山贼们瓜分的,到时候大家都长生不老,大家都天下无敌,那不是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