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擎站在屋角,拳头握得死紧,那股酸到拧起来的痛,流窜全身,他想一笑置之,但笑不出来,他想忽视不见,但眼底心底看的都是他低霭爽朗的侧脸…这种心情…为何如此难受…
「皇上,臣告退了。」黑离出声,旨在提醒浑然不觉的三个人。
昔秋赶忙欠身请安,小朵则是呆呆的望著大魔王,墨北…瞥了一眼低头继续摘菜…
黑擎牙根咬到渗血,才能克制住火山沸腾的情绪,不要脱口就把女儿和女婢拉去处死,他一个无预警突步,捞起韩墨北,脚下一瞪,施展从未显露的轻功,顷刻人已在卧龙宫。
应将人放下,却舍不得放下,抱得严实,好像这样他就不会离去,黑擎手劲大得吓人,勒得墨北生疼,讽道:「你恼我,圣旨一下赐杯毒酒得了,也好过在你怀里窒息而死。」
「墨墨…」他微松双臂,仍不肯放,张口欲言,但满腔揪杂在一起的感受,却怎麽也不知如何出口。
黑擎可是九五之尊、权顷天下的帝王,如今却宛若口拙手呆的笨小子,只知道搂著墨北,舌头打结,楞得跟什麽似的。但这无可厚非,凭他的身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算不要,也有人捧到跟前跪求他收下,金银不缺,权势逼人,女人更是有如过江之鲫,世间谁敢跟黑皇平起平坐。
就这个韩墨北,勾起黑擎最深沈的情丝,十三年前的韩墨北,充其量只是黑皇一个认真投入的游戏,十三年後的韩墨北,不陪黑皇游戏了,但黑皇却再也潇洒风流不起。
「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下次别随便掳人,我可不是东西。」话未说完,还未起身,一道反方向猛力,墨北被压制在玄金龙床上,麝香之气铺天盖地而来。
「朕不要你走,留下来,陪著朕。」抚著他稚致的脸颊,清澈映辉的晶目像是吸纳住黑擎的全副心魂,第一次,他有这麽强烈的渴望,希望这个人陪他,不是陪他享乐纵欲,而是在漫漫长路,做牵手伴侣。
「我说过了,我不…」到底要说几次啊,混…
墨北未完的话吞没在黑擎浓烈的气息当中,这只是唇瓣贴著唇瓣的轻吻,并非激狂如火,也不煽情挑逗,更严格的说,它根本不像纵横花海、经验丰富的黑皇所会给予的吻──因为它如此青涩、小心翼翼,就像怕轻率冒犯了心上人。
「不要这麽快拒绝朕,再给朕一次机会…」心脏怦然,提心吊胆,深怕再次不留情的拒绝,黑擎乾脆闭上眼,不敢看墨北的表情,额头抵著他的,两人这麽近,却又这麽远,这麽折磨。
「…我还记得,我哭泣著求你别走,留宿一晚,给我个机会伺候你时,你是怎麽回答我的…」墨北冰冷的言语隐隐颤抖,他过去折服於黑擎的霸道而倾心,现在才知,原来黑擎的温柔比霸道威力更甚,让他几乎难以抵御…
墨北变相的拒绝,让黑擎如将冰炭置热肠,四肢百骇无不寒凉,他沙哑低道:「朕不会为过往道歉…」覆水难收,是不是就是指这种情况,苦涩一笑,却不愿放弃。
「起来。」已经舍弃的,不再拾起。
黑擎失意归失意,但不若以往想强要墨北,他才直起身,四方突有轻微一声『喀…』,黑擎瞬间警觉心高涨,双手一揽,抱著墨北往床内死角滚去,下一秒,龙床上竟然多了几枚短刃,直直没入适才两人所在的位置!
「你在这别动。」豹目睁膛,锐视室内,他下意识把墨北推至身後,维护之意不言而喻。
「你中剑了!」墨北赫然发现黑擎左肩後方插著一只血器,又看床面三只短刃,角度皆异,分明是从四种不同方位射来,而背上这只推知其发射位置…竟在龙床之内!!!
墨北迅速撕扯下一节衣摆想做紧急处置,却被人推开。「不要碰我!」黑擎粗暴地把墨北压在床角,吼道。
「这伤要立刻包扎,可能割到大血脉了!」血流如注,什麽时候了,还要防人如此重!墨北气结。
「你闭嘴!」黑擎迅速点了他周身重穴,令其动弹不得,顾不得墨北横眉竖目,他缓缓踏下龙床,才一触脚垫,上方立刻倾落一小滩青水,黑擎纵身闪避,衣袍仍被洒上几滴,冒出刺鼻白烟,焦黑穿孔,这若是洒在人天灵盖上…必蚀头骨,脑浆并流。
他状似轻松,但一双利眼已泄漏其处处防备之心,一掌拍碎雕花镂空大椅,破片四射,几乎打坏所有家饰摆设,见无异状,又举壶一倒,液体色澄如水,无色无味,黑擎看了冷笑,砸烂名贵茶瓷。
「皇上!」黑离与黑卫侍第一时间火速赶到,黑离还未入门,见黑擎凛然冷肃的负手而立模样,大惊,回头立刻命道:「你们退到三十呎之外,背对警戒,任何人皆不准靠近!」
人方进来,才靠近黑擎,便伸手接住那颓然倒下的身躯,後肩的伤口正流出泊泊青血,黑离一嗅大骇,赶紧脱去黑擎衣袍,以厚重的锦被覆身包裹,他在龙床上看见墨北,愣,随即解去他穴道。
「他混蛋怎麽了!」墨北一自由,破口大骂,奔至黑擎身边,黑擎已失去意识,面色如灰,嘴角更流出腥血。
「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黑离负背起黑皇,扭开暗藏的密道,三人旋即消失。
门外黑卫军尽忠职守,格遵命令,绝不回头,也绝不让外人靠近或偷窥一眼。
23
阴暗狭窄的通路仅有一人宽高,空气凝滞,绝称不上舒适,皇宫重地为求安全避祸,以防万一,多少都有些秘密暗道机关,这点墨北了解,但怎麽也没想到,出口竟是这麽个世外桃源的地方──百花群绽、绿荫摇曳、鸟语风和,与世无争。
「国师!国师!」远处一棵高耸参天的醒目古树,旁边伴著一栋小木屋,黑离焦急扯嗓大喊,完全失了人前的冷静镇定。
「你爷爷正在睡觉,吵什麽。」声音从树上传来,墨北仰头,阳光在树隙中洒下,看不清该人的面孔。
「黑皇中毒了!」黑离简洁说道,同时奔入室内,识途老马般的拉出暗崁的竹编床,将黑擎放下後火速到後头打水。
「小子又遭暗算?」沈沈一声『咚』,地上顿时多了四条的相对的平行印痕,显从高处直接跃下,是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家,穿著倭人木屐,宽大灰袍,顶上为数不多的白发全绑成一束冲天炮,看来有几分滑稽。
老人家看了墨北一眼,摇头晃脑自顾自念道:「报应,应报,总算来到。」随即进屋,白眉在嗅得异味讶然扬起。「修罗丧!怎麽可能,此毒应已灭绝。」掀开锦被,黑擎左半身都已泛青,微微浮肿。
「我真该死,竟让贼人卧榻之旁谋害黑皇,国师拜托你!请务必救回他!」黑离自责不已,满是懊悔。
「说这麽多干嘛,先放血。」老人从架上搜来绳索及手套丢给墨北,令道:「让他趴著,手脚牢牢绑在床柱,还有你戴上手套,衣服装好,口鼻也掩上,此毒邪恶无比,毒血沾了一点在皮肤都能传染。」墨北听闻一怔,黑擎那声『不要碰我!』犹言在耳…不是防备…是…保护…?
「呆楞什麽,快点。」老人把那条形同凶器的半面毒血锦被仍到屋外池里,小子虽浇灌各种毒药长大,但也不能撑太久啊。
墨北回神赶忙照办,确定都牢捆束之後,眼角瞥见老人正持著一把半臂长的短剑,锋芒闪烁银光,突然就往黑擎腹後刺去!且一剑穿身,刀刃捅破竹床,从下方露出,鲜血洒泄。
「你做什麽!!!」墨北大骇,连忙阻止老人。
「毒血不快点清除,蔓延至四肢百骇就没救了,你宽心,老夫刺的位置很精准的。」老人指指,墨北顺往看去,竹床下不知何时已置大小杯盆,都是接血之用,墨北一扫,约有十二,适才那柄穿身剑刃位於最大的木盆上方,只是一时出血吓人,如今涓涓细流,蜿蜒在剑身上的墨绿,宛若恶魔笑语。
「压好小子,身体被扎可不是什麽舒服事儿。」拿起第二把,老人俐落刺入另一血骨纵错之会,黑擎纵在昏迷当中,身体亦自主筋挛颤抖,震得竹床喀喀作响,墨北压制右半边,眼见一把把大小长宽不一的利刃在他面前慢慢插进黑擎身体里…
「黑离,毛巾卷卷塞到小子嘴里,他快醒了,还剩三把。」倔小子,撑住啊,阎王也买我的帐,你可别傻傻给他骗去了。将利刃火烤、抹药、再火烤,在刺入人体的瞬间,皮肉烧焦的气味、秽血铁锈的腥味及毒物飘溢的臭味,弥漫室内。
「唔──!!!」剧痛而醒,黑擎凸睁双目,汗布全身,拳头握至骨节死白,腕间勒出红痕,足见苦楚。
「稳点!差有偏差可就小命休矣!」老人话才说完,又一剑没入。
「啊啊啊───!!!」他痛鸣完这声,似是用尽气力,双目失焦,鼻息气短,已临生死极限。
「不好。」老人低咒,旋身打开一只木盒,取出一块拇指长的黑片,递给墨北。「不管你用什麽方法,塞到小子口中让他含在舌下!」接著蹲下身,察看那十把放血短剑。
墨北慌张张接过泛著参香的薄片,一时之间手抖得比双腕受创之初更为厉害,他试著拉开毛巾,但无奈黑擎牙关紧闭,早已人事不清,这参片如何能放入他口。
「黑擎你这混蛋!给我张开嘴!听见没有!」怎麽叫都叫不听,墨北急了,一巴掌扇去,声响大得连黑离也侧目,竟敢打黑皇耳光,这未免太…黑离正要叫他住手,却喜见黑擎眼里缓慢凝成焦距,咬巾也松脱了,但那意识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捧著他脸,焦急的试图将参片塞进去,却又一直塞不好,这冰凉的温度哪里该是黑擎有的,如果他跟以前一样自私,把人当糟粕弃子,那麽拿自己挡暗器就好,何必蠢成这样!「快给我含进去,死薄幸的!」怒了大吼,那关心焦急真真切切,墨北也否认不得。
一直徒劳无功,乾脆自己衔住参片,俯身渡至他口,黑擎没意识,舌根无力,只有任墨北操弄,将参片置於舌下,甫离,墨北口中除了清香参气,还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悸动…
几乎同时,最後一剑亦已刺进黑擎锁骨附近,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的声音回盪在小屋之内,彷佛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时,不知结局是引爆,还是安然拆除。
「你来拔吧。」老人拉墨北的手放在肇事的剑刃上。「先用力刺到底部,再一口气抽出来,动作要快,如果成功的话,应当不会流半滴血,如果失败…玄武就有新君登基了。」
墨北认真的凝视黑擎半晌,缓缓点头,紧握剑柄,汗沁掌心,天下无双的黑皇,命运…就掌握在他手里───这双曾经被黑皇折断的双手里。
24
「不错,有胆识,他的伤势已经安定下来了。」老人走至墨北身後,欣赏笑道。他下手无丝毫犹疑,决绝俐索,若非如此,小子必然断魂。
「还没请教?」视线从一片碧草如茵的绿地拉回,老人的医法似非中土人士,况且能唤黑擎”小子”之人,天下绝无仅有。
「你可称老夫作悟离子,这地方隐密,多年未有他人造访,著实闷得慌,走,陪老夫到食丛采点花果。」他不由分说的拉人就走,连跑带跳,兴致昂然,可後头的墨北跌跌撞撞,跟得辛苦,悟离子正想念他年轻人这麽不中用,忽瞥见其迟钝的脚步,蹲下身好奇拨开墨北衣摆。
「臭小子!偷了我的金蚕丝用在这种地方!」他气得哇哇大叫。
被他无预警的给吓了一跳,墨北好歹也是有底子的人,功夫不弱,老人的动作也不快,只是不知为何就是无法预测。又听这金丝为他所有,墨北连忙探问:「敢问前辈能否除去之?」
悟离子站起,只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小子给你绑上的,只有他能给你解。」他头一偏,望著远方蓝空,突然又道:「小子脾气坏,性格硬,自私霸道,目中无人,又阴险狡诈,有时候甚至无情残忍,但他非无可救药。」
「为何跟我说这个。」不过形容的…恰如其份。
老人没直接答他,自顾自的继续说:「你别怪小子抛弃你一回,他这人看似天才,实则呆愚,倔得看不清真相,笨得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他害你前辈子洒泪痛苦,後辈子就会为你做牛做马,你尽管怎麽奴役他都不打紧,只要关起房门,保证任你搓圆捏扁。」他话里行间分明知道墨北与黑擎的前恩後怨。
「老前辈!你在说什麽啊!」墨北哂然,不知怎会扯到这里。
「所以…你可以照顾他吗?」话锋一转,悟离子正色说道。
「您言重了,他是黑皇,万万人之上,至尊至贵的帝王,皇宫内数千人都是伺候他用的,何须我照顾。」墨北推托闪避,自己不过是他囚禁在笼中的鸟,哪有这麽大本事。
「纵有千千人环伺在身旁,他却一个也不信任,多的是人想讨好他,但更有数不尽心机的人想要他的命,孩子,你当知道了他防人之心有多重。」除了黑离、自己,小子相信的人…也只剩眼前这个貌似少年的男子。
「那是他太神经…」
「小子曾被枕边人刺杀。」悟离子打断他的话,直视著墨北一字一句说道:「是他的娘。」
「啥!?…您是说…」他、他没听错吧…
「前黑皇的充容夫人慕容氏是小子生母,紝娠时难产,生下梦寐以求的男娃後不幸芳逝,小子因此由当时荣宠至极的修仪夫人抚育。」悟离子娓娓说起往事,墨北也听得专心。「修仪是个貌美聪慧的女子,虽受宠爱,但一直无法怀孕,诞下龙子,故请求黑皇将小子寄予给她,後半辈子可以得所依恃,黑皇同意了,初几年,修仪将小子视若己初,十分疼爱,小子夜晚总拉著他娘在床边说小故事,他应该就这麽幸福长大…」
「但在小子六岁那年,修仪怀孕了,顺产下十四皇子黑浩,人心是偏的,一个是亲生子,一个只是毫无关系的外人之子,当时宫里还普遍谣传充容夫人有南夷的血统,八皇子黑擎有蛮人血缘,以前她将他视作依靠,哪里在乎这些,如今疙瘩却一个个冒出来,黑皇常来修仪的翎鹤宫,小子聪明伶俐,甚得他父爹喜欢,每回黑皇来没多久,小子就央他带自己去猎鹰,相较之下,黑皇关注在十四子的时间当然少…可是她也不该…不该啊!」
悟离子说到此激动无比,脚边处的溪面竟波波冒泡,像是为怒气沸腾。「自产子之後,她很久未再伴小子入睡,初一弦月,那天是小子生辰,庆祝过後,她哄小子上床,小子多高兴,娘照顾弟弟无暇陪他时,他懂事,不吵不闹,也不顽皮,今天终於娘要再讲小故事了,他欢天喜地的爬上床,听著听著沈沈入睡,枕著娘亲的手,偎在娘亲怀里,下场却是在睡梦中,被一把匕首刺入心窝!」
墨北骇然,惊愕无语,悟离子闭目叹息说道:「她以为小子死绝了,遂把现场伪装得像刺客入侵,那个宫的人都没良心,一个个都是看小子长大的人,却帮著修仪布置,帮著修仪暗算儿亲,小子送来老夫这时,老夫本以为他断气许久,回天乏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小子的心脏…」
「也是偏的,他的心脏位在正中央。」墨北悠悠接著说道。
「没错,那一剑虽没刺死小子,却真真正正的把小子整个人给杀死了,他性格大变,自此再也不相信人,他不知同他父爹说了什麽,黑皇赐了一座八王爷府给他,他搬出翎鹤宫,我还清楚记得修仪听闻小子未死时候的表情,多麽不甘,多麽恶毒,多麽丑陋,七岁的八王爷,孤身宫外,周遭都是看他年幼,意图欺主的恶仆,他尚念一丝旧情,没有说出真相,修仪可不,陆陆续续不知又派了多少刺客想要杀人灭口。」